御花园,夏令时节,莲池中稀疏的小荷,含苞欲放。

    濒临池边,一窈窕少女的身影,溶于被风吹皱的池水。

    她秀眉微蹙,神色隐隐有怒,葱白的指尖,紧攥着一张明黄色的奏折。

    “ 公主殿下,您还是别等了,再过三月您便要出降,这桩婚事是几经波折才促成的,您何苦在这个节骨眼上插手旁的事… ”

    侍女桐梨上前,无奈地提议道。

    “ 皇兄的事,就是本宫的事 ”

    潇儿置若罔闻,只撅着嫣红的小嘴,赌气一般,固执地盯着莲池旁唯一一条小道。

    终于,一阵沉稳平和的步伐,踩着细碎石子,逐渐接近。

    “ 站住!” ,潇儿对着那人影,厉声呵斥着。

    羊肠小道上,一身着红色朝服的高挑身影,听闻此令,却丝毫没有反应,仍不紧不慢地走着。

    “ 喂!你给本宫站住!”,潇儿提起繁复的衣裙,火急火燎地冲着他小跑过去。

    那人终是在身旁书童的劝说下,停下了步伐,红衣背影长身玉立,一丝不苟的乌发,尽竖于发冠。

    稍一转身,潇儿便看见了他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平整的眉,高挺的鼻,板正的唇,低垂的眼睫,黯淡无波的眼神。

    虽是初见,但潇儿竟觉着——

    他简直和狗屁圣贤书中描述的迂腐士大夫如出一辙!

    寡淡无趣,令她生厌。

    潇儿冷笑着踱步到他面前,高声命令:“ 跪下”

    眼前这人,闻言并无异议,缄默无声地撩袍跪下,只上身如一只修竹,依旧挺得笔直。

    “ 你…叫什么名字?”,潇儿故作不知,绕着他缓缓转了一圈。

    “ 微臣复姓宗政,单名,溪 ”,他平和回禀着,声调亦如一潭死水般沉静。

    “ 你就是宗政溪啊 ”,潇儿俯身凑近他,好笑地打趣儿道:“ 那个…厉王的好狗 ”

    宗政溪并未理会这般挖苦,仍低眉敛目,望向地面。

    潇儿看着他这般无动于衷的顽石模样,怒火中烧,终是忍不住将手中的奏折朝他狠狠地甩了过去——

    哗啦散落一地后,他凸出的鼻骨上,浮现一条深刻红印,却仍是面不改色地静跪着,仿若无事发生。

    “ 监察御史,不过是御史台一个七品小官儿 ”,潇儿伸出染着丹蔻的指尖,掐着他的下颚,抬起了他的脸颊。

    “ 也有这个胆量上书奏折弹劾本宫的皇兄 ”

    她嗤笑一声,圆溜溜的杏眼在他面上打着转儿,试图找到他这张冷漠的脸上,别的神情。

    “ 看来,厉王殿下倒是一个好靠山啊 ”

    宗政溪沉默半晌,终于掀起眼帘,径直仰望着这位娇俏的小公主。

    “ 殿下,微臣只是秉公办理 ”

    浓黑的眸色,看不出半分情绪。

    “ 你!”,潇儿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中的力度,恨不能把这个冷面木头捏碎。

    “ 你看看你的奏折写的什么,若不是本宫到父皇书房中偶然翻到,倒还不知朝中竟有人弹劾皇兄私挪库银救济江南水灾中的百姓 ”

    “ 你这种遍读圣贤书的书腐,难道不把百姓性命放在眼里么?”

    “ 就算私挪库银,那也是事出有因,皇兄仁德爱民,怎在你笔下反倒错了?”

    潇儿一股脑地发泄着她的不满,稚嫩的娇声,如叽叽喳喳的鸟鸣,萦绕在耳畔。

    跪地的男子,依然无言,没有半分动容。

    潇儿瞥向一旁,书童的手中,捧着一盒成色上好的新墨,不满地嘟囔着:

    “ 大人刚从厉王那儿来的吧,我这个二皇兄出手倒是阔绰,赏给宗政大人这价值连城的宝墨 ”

    潇儿霸道地抢过那坛新墨,又看向这位大人,光洁无暇的脸庞。

    她唇角微扬,乐呵地笑道:

    “ 本宫现在倒有些想作画儿了,那就借宗政大人的脸一用 ”

    “ 反正,宗政大人脸皮这么冷硬,应该不会介意吧 ”,她眨着一双水润的杏眼,无辜地看着他。

    宗政溪抬眸看了一眼这天真的少女,知道这位圣宠加身的宸璧公主,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宸璧…听闻,是那位即将与苏氏联姻的小公主…

    潇儿拿着狼毫,沾满了浓黑的墨,便俯身而下,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在他的脸上涂抹了起来。

    跪地的郎君,能看见少女雪白的脖颈,横亘在他眼前。

    他索性闭上双眼,任她折腾。

    “ 好了 ”,潇儿得意地打量着她的大作,命桐梨拿来一面镜子,直接摆到他眼前。

    “ 宗政大人您看看,本宫的亲笔可还满意? ”

    宗政溪缓缓睁眼,望着铜镜里,一只硕大的乌龟占据他整张脸,流淌的墨汁顺着鼻梁滴落…

    他无奈摇头,谆谆教诲般品评:

    “ 公主殿下,画技仍有待精进,这龟四肢尚短,龟纹错杂,头身尺寸更是错谬,若您细心研读《水生志》第三卷,或能有所领悟 ”

    “……”,潇儿的笑意顿时僵硬在脸上,没想到此人还真是岿然不动…脸皮比龟壳还厚!

    捏着狼毫的手握得更紧,瘪嘴的少女怒意愈盛,正要向他发作之时——

    腰间一股强硬的力量,拽着她滚进了他宽阔的怀里…

    那人,竟大胆地揽着她的腰,抱着她一同栽倒在地上!

    猝不及防之际,潇儿手中的墨汁尽数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 嘘… ”,宗政溪的唇畔抵着修长的手指,在潇儿尖叫呵斥他之前,低哑声音说了四字:

    “ 相爷来了 ”

    潇儿瞪大双眸瞧着近在咫尺的清冷面容,那一声放肆硬生生憋了回去…

    决不能让严酷的苏相看见她这副纨绔模样!毕竟…他可是她未来的公爹啊!

    她平生最怕的便是苏相,此刻她只能默默祈祷着,苏相快些走远,别发现她在这儿和朝廷命官嬉戏玩闹…

    来不及多想,潇儿立即挥手命令桐梨和他的书童一齐蹲下,藏匿起来…

    他温热的大掌,依旧紧紧搂着她的纤腰,骨节上几枚粗糙老茧,大抵是执笔过多所致,透过薄薄纱裙,碾磨着她的肌肤…

    黝黑深邃的眼眸,无言地凝视着她…

    细看来,若是无视他的寡淡气质,倒是五官标志,只是那只贯穿全脸的小乌龟,略显滑稽…

    鼻尖儿近乎相贴,墨香缠绕二人之间,可潇儿丝毫不敢轻举妄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只能任他搂在怀里…

    “ 苏相…走了吗?”,潇儿靠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瑟瑟发抖,不安地轻问。

    宗政溪稍稍抬头远望,很快低下头,温吞说着:

    “ 走了… ”

    纤薄的唇就在她的脸颊旁,轻柔话音,带起一阵暖风,吹拂过少女的耳垂,泛起一丝羞恼的红痕…

    潇儿一怔,立即甩开他的手臂,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 公主,您衣裳脏了,咱们还是赶快回宫整理仪容吧 ” ,桐梨张望四周,上前扶着身形不稳的少女。

    潇儿从惊魂中清醒不少,低头看着身上大滩墨迹,再看着一旁,早已端正跪好的红袍郎君,咬牙愤懑不平道:

    “ 真要多谢宗政大人为本宫遮掩,宗政大人倒是走运,若有下次,本宫可不会轻饶你  ”

    说罢,娇小的倩影,立即捂着脏乱的胸口,做贼似地逃离了此地…

    “ 恭送公主殿下 ”

    跪地的郎君缓缓站起身,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官袍上的褶皱,一丝清甜胭脂气飘过鼻尖,平眉不禁微皱…

    “ 今日之事,切勿外扬 ”,宗政溪淡淡对着书童吩咐着,目光平静,不作停留地转身离去。

    *

    僻静长廊上,小跑的少女,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

    “ 公主殿下 ”

    潇儿浑身一僵,硬着头皮转过身来。

    不远处,紫袍金带,锐气不减的男人,缓缓负手而来。

    “ 公主殿下这是何故? ”,苏焱扫视着她一片狼藉的衣裙,鹰隼般的明眸逼视着她。

    潇儿脊背发寒,吭吭巴巴地回道:

    “  苏相,本宫练习书艺,不慎打翻了墨坛,故而… ”

    “ 嗬嗬 ”,苏焱轻捻胡须,摇头叹气:“ 公主殿下一贯贪玩,竟能自主修习书艺,可喜可贺  ”

    潇儿脸红地垂首,只觉无地自容。

    “ 不久便是您和故儿的大婚 ”,苏焱冷声提醒道:

    “ 苏氏百年世家望族,还望公主殿下,谨言慎行 ”

    潇儿小声应是,犹豫地抬眼看他,试探性地问道:

    “ 苏相,故哥哥这几日在何处,本宫找不到他… ”

    “ 故儿心系朝政,大抵仍在翰林院当值 ”,苏焱漫不经心地说来,并不把这位金枝玉叶放在眼里。

    看着这位老持庄重的丞相走远,潇儿才松了口气,擦拭着额间冷汗。

    良久,猛地抬头,看着四周的通路,她才惊觉——

    苏相从东而来,绝无可能经过御花园的莲池!

    她仔细回想着——

    那人稳稳地搂她入怀,轻声唤她,为她遮掩不端的行为,竟全是在诓骗她!只为从她手中尽快脱身!

    潇儿不甘地挥舞着紧握的拳头,想到那人气定神闲的面容,气愤地不停跺脚,大怒道:

    “ 宗政溪!可恶!别让本宫再抓到你! ”

    *

    京都小巷,一处寻常宅院,荧色的烛火,照亮一方略微破损的窗檐。

    一灯如豆,摇曳灯影里,修长玉指执着一柄狼毫,轻缓书写。

    平静收敛的眉目,被晦暗交错的光,染得不甚清晰。

    书童抱着一捆发黄的旧书,走到他的身边。

    “ 大人,您还要继续上奏啊?”,山岭看着那奏折上,端正严肃的墨字,不解疑问。

    宗政溪下笔不停,淡淡道来:“ 监察御史,职责所在 ”

    “ 可是… ”,山岭回想着白日里那位泼辣女子,担忧着:

    “ 那位公主殿下,为了宣王殿下的事儿,似是盯上您了 ”

    宗政溪微掀眼帘,忆起那青涩少女,横眉怒目的模样。

    “ 无妨 ” ,他轻轻搁置狼毫,待墨迹干涸,妥帖收好奏折。

    只是个孩子罢了。

    “ 大人…恕我多嘴… ”,山岭凑近他的耳畔,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 宣王殿下宅心仁厚,朝野上下素有美名,为何您要… ”

    山岭不敢继续说,难不成大人真的是和厉王殿下共同谋划此事?

    随意翻开一卷泛黄书册,宗政溪轻轻摇头:

    “  柔肠易折  ,难堪高位,山岭,日后慎言 ”

    山岭微愣,立即抿嘴后撤,退到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烛光里,波澜不惊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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