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山间依旧闷热,但到了晚上又让人牙齿打战,丝丝寒意窜入衣领内。空蝉每日随着师叔祖整理完书籍后,就会用捡来的树枝在后山练一会儿剑,她如同盲人一般在茫茫旷野上摸索着。

    一道身影隐在树后,空蝉绕了大半圈,闪到对方身后,吓得对方跌坐在地。

    “你怎么上山了?”空蝉看清楚来人,正是林玺君,她伸出手把林玺君拉起身。

    林玺君挺起腰板叉起腰说:“我…我来笑话你的!”

    “行了行了,看完就回去吧。”空蝉摆了摆手扭身走回原地练剑。

    “喂!”

    “回去做功课吧!这个点还出来晃。我可不用做功课,每日清闲的很。”空蝉舞了舞手中的剑。

    林玺君掠身飞近前,与空蝉过起招来,招式犀利,手中的长剑虎虎生威,听取金石相击之声,只见空蝉腾跃而起,手中银剑挥舞,迸发耀眼光芒,她再睁眼,空蝉手中的剑直指自己心口。

    “走吧。”空蝉收剑,“以后别来了。”说着又舞起剑来。

    林玺君呆愣在原地,缓过神,直勾勾盯着空蝉,终于她开口:“不是我向师父告状的!”

    “我知道。”

    “我讨厌死你了!”

    “我知道。”

    “我真的讨厌死你了!”说罢,林玺君拿起石子砸向空蝉,转身就跑。

    空蝉挥剑击开石子,这小姑娘真气人!

    手中长剑随着手腕的抖动如龙游走,空蝉手中剑越舞越快,旁人只见一银线流窜,她周身舞出一簇剑花,眼神微动,随剑尖游移,渐渐额上渗汗,微喘。

    “你在想些什么?”在旁看了半天的师叔祖忍不住开口道。

    “什么?”空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耍的剑挥得有模有样,但只能吓唬人,还没有发挥出这套剑招的十分之一。”

    “你的心思不在你的剑上,只是重复动作,剑意约等于没有。来吧,我们过两招!”说着,师叔祖挑了一根树枝,朝着空蝉刺了过去,见状,空蝉反手挥起树枝格挡了一下,师叔祖顺势挥着树枝绕了一圈打向空蝉下盘,酥麻感从小腿传向整条大腿,空蝉脚一软,正想认输,那树枝似乎泛着寒光从上劈下来,空蝉倒在地上,眼一闭,提起树枝斜挡在自身上方。

    “噼啪”

    空蝉手中的树枝应声而断。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手下留情?虽然说我是以大欺小,但我就是以大欺小了又如何。”师叔祖站在空蝉面前,居高临下。

    树枝受劈下来的力道断裂,余力顺着手腕沿着整只手臂。

    手好麻!这是空蝉的第一感觉。

    好厉害!这是她的第二感觉。

    平时昴芩师叔不会像这样和她们对阵,只是让师姐妹互为对手。

    “嘿,不会打傻了吧!?”师叔祖见空蝉半晌没搭话,赶紧凑过来看,没有了刚才那睥睨天下的风姿,一下把空蝉的幻想打破。

    她缓了过来,崇拜道:“师叔祖,你刚才好威风!像话本里的女侠!”

    见空蝉没事,师叔祖嗯嗯了两声,说道:“招式学会了没用,要懂得怎么用!”空蝉忙凑近前,虚心请教。见空蝉的反应,师叔祖又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人都不愿听人说教呢。想当年……”

    “师叔祖,我知道了,你从上而下劈下的那招,有一个缺点,要是我迅速蹲起从下刺上去,就能破解……”空蝉对于自己想出来的抵御之法很自得,又嘟囔道:“师叔祖是想气势上压倒我,才会用这招,不对不对,应该用刺的才会一击即中……”

    “……”

    “师叔祖!师叔祖!别走呀!继续来过几招……”

    翌日

    师叔祖背着手在一旁看着空蝉练剑,时而抄起树枝上去与她过招,太阳一点一点越过山头,光均匀的洒在地面,空蝉头顶上的晕出来的光环慢慢移到肩头再到腰上,直到整个人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停停停,行了,太热了,小心发痧。”师叔祖从阴影处跳出来,带着空蝉往楼内走,“学习能力强,能够随着我的出剑,逐渐进步,作出反应,破我的招,但是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你的剑不稳,我几次出手,你的剑……树枝五次有两次是脱手的。”

    “一个剑士,第一要义就是不能丢弃自己的剑。”

    “无论上一秒你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只有握好你的剑,才能绝地求生。”

    “行了,去挑水吧!”师叔祖拍了拍空蝉的肩头。

    “……”

    “基本功不错,但下盘不稳,想练好剑,每日都去挑上两桶水。”

    “……”

    十月晚秋,落叶纷纷,空蝉日复一日挑水练剑,早已忘记一开始死命想逃离这座山的念头。

    “练剑急不得!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师叔祖用树枝抵住空蝉刺过来的树枝,轻飘飘地用自己的树枝顺着剑汹涌而来的剑意带去身侧,将树枝的势头打去一旁,旁边的树抖了几抖,簌簌落下叶片。

    “练剑和诵经一样,只有静下心来,于繁琐骈文中读懂字间的含义,于剑招的千变万化中看见不变的本真,才能明白,何为大道。”

    “师叔祖,你的大道是什么?”

    “唔……我不知该如何同你解释,我走过万水千山,看过世间繁华,饮过最醇香的烈酒,听过动人心魄的歌声……”师叔祖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笑容,神采奕奕的目光感染了空蝉,在这一刻,空蝉似乎听见远方奔驰而来的骏马,胡人歌姬萦绕身侧,篝火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他们欢呼,跳舞,每个人都自信大方的散发着属于这个民族的独特魅力。“我曾经用的是右手剑,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接受右手再提不起剑的事实。我知道何为人间疾苦,也明白何为人间温情。最后,我回到了这里。”

    “师叔祖,你看过胡姬跳舞吗?”空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无法自拔。

    “……”

    我哪句话说过我看胡姬跳舞了?

    夜半,空蝉因为刚才师叔祖的话突然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想法,她想离开这座山的念头越发强烈。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索性爬起身穿上外衣去敲师叔祖的门,”师叔祖,还没睡吧,我在隔壁听见起床喝水的动静了。“

    “……”

    “进来吧。”师叔祖无奈发话。

    空蝉噌的进门抱着被子躺到榻上,嘻嘻笑了声:“咱们今晚一起睡吧,我也睡不着。”见师叔祖没反对,又开口搭话:“师叔祖,给我讲讲你下山的故事吧。”

    师叔祖顿时也兴致大发,似乎从未对别人讲过这些事,一旦开了头就要讲下去……

    大魏三十一年,圣上登基不过三年,急需一场盛大的军功坐稳帝位,他御驾亲征攻打回鹘国。而此时因皇宫所在的乐明府国防空虚,臣民不服之忧,强敌圣上的皇叔齐王环伺,各地流寇纷纷作难。

    师叔祖当时只有十四岁,本名李溪延,她很聪明,别人学半个月的剑招,她三天就能学会,成为一众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当时李溪延的师父翎沅道人已经很老了,收李溪延的时候已经快九十岁了,翎沅道人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她便一跃成为年纪最小的师叔。翎沅道人下定决心,要在自己生命最后的一点时间里,把李溪延这块璞玉打磨为美玉。

    李溪延这个小小道士就随着老道士下了山。

    剑刃砍向脖颈的前一刻,剑的主人稍微迟疑了一秒,剑下的人得以借着一秒喘息,偏过头顺势倒地,抽出手捡起先前被打落的大刀。

    刚刚获得生机的人很快进行反击,他双目通红,挥起刀来大开大合,势如破竹,因为他知道,只有打败眼前的人才能够获得真正的生机。

    “溪延!”

    背后的沙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李溪延回过神,提起剑抵挡。一个是想活命的人,一个是不想杀人的人,李溪延的剑只守不攻,渐渐落了下风。

    翎沅道人在旁边观战,却丝毫没有下场协助李溪延的意思,她皱着眉头说:“这个男人在寇匪杀进家门时,自愿将自己的妻子献给首领以获取活命的机会,在大恶面前屈膝以求苟命的人,虽说可以痛改前非,但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加入流寇的行列中,更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他举起的刀不是刀,是逼善人泯灭良知的恶。这样,你还想让他活命吗,咳咳……”翎沅说到激动时不住的咳嗽。

    李溪延闻言激起斗志,手中的剑挥出残影,拿刀的大汉只觉眼见的景色变幻,想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却只看见被血浸得发黑的土地。李溪延的手有些抖,这是她杀的第一个人,那头颅滚落在地面还死不瞑目,刚才以这大汉为首的寇匪正抢完银钱,正打算掳走村内的妙龄女子,李溪延和师父追逐流寇及时赶到,前三十几人都是师父一剑毙命,这个大汉推着别人挡命急着逃走,她们师徒二人追踪至此,翎沅为了磨砺李溪延,让她将其斩杀。

    李溪延带着后怕,脚有些软,她开口发问:“师父,我们不是为了救人才下山的吗?”

    “杀人是为了更好的救人。如附骨之疽,你不狠下心挖掉毒疮,又怎能痊愈呢?“

    李延朝谨记师父的教诲,挖掉了一个又一个的毒疮,她不再因杀人而手颤,她甚至有些麻木,直到她要杀的下一个人……

    “不要杀我爹爹!”一个小姑娘从斜刺里跑出来挡在李溪延的剑前。

    李溪延不解,被剑所指的男人刚刚正在抢一个老妇人的米粮,米袋由于双方撕扯,白花花的米散落一地,那男人似为了解气,踹了一脚老妇人,那老夫人登时仰面摔倒在地。如今的世道,一碗米面的价值超过一条人命。

    那小姑娘抽泣着道明缘由,原是那老妇人先骗了这小姑娘一点一点乞讨来的大米,这大米是为了煮给患重病的母亲,丢了米她回家哭诉,这才有了以上那一幕。

    此时的李溪延已经十八岁了,她能明辨是非了,而此时她的剑又该指向何人。

    一年前圣上凯旋而归,但国内的动乱并没有因皇帝的胜利而平息,齐王一党索性扯着皇帝得位不正的旗号开启猛烈的攻击,以齐王所在的江州同附近的四州连成一片,欲攻入皇权象征的乐明府。临近齐王所属势力的瑸州和玕州动乱最严重,临近的村庄周遭的土匪下山扰民,大片田地荒废无人种植,大城闭门不让百姓进入,他们只能在外苦苦遭罪。李溪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生灵涂炭的画面。

    剑尖所指之处,是让这些善人泯灭良知的恶。过去四年,她杀的人够多了,翎沅去世一年半了,她以杀止杀的办法似乎被时代所摒弃了……就像扬汤止沸,水一时凉下来不再沸腾,只要锅炉底下的柴火还在燃烧,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一个身影静悄悄伏在梁上一个白天,就等着底下为首饮酒作乐的大人落单。她很有耐心,上次那个怕死的大人,躲在护卫的重重保护下不肯离开半步,她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他放松警惕去出恭时,李溪延一剑毙命。这次也不例外,像每次下手的一样快。李溪延拎起这个大人的头颅,将收集到的关于他贪污腐败的证据用朱笔写在白布上,悬挂在城门之上。

    翌日,城门守卫大惊失色,城楼下的百姓指指点点,一片都是对玉面阎罗的称赞。名声鹊起,随之而来的就是,许多人打着玉面阎罗的旗号,自称是惩奸除恶,其中又造成了多少惨案,暂且不提。

    李溪延陷入沉思,玉面阎罗此时已变成一个名号,只要打着这个名号便能美化其罪行。此后,李溪延低调行事,为了不让惨案继续发生,她选择与官府合作,玉面阎罗在响彻大魏十三州土地上的三年后,于乐明府枭首示众。李溪延脱离玉面阎罗的外壳的同时,圣上成功镇压齐王,将其贬为庶人,十三州的土地开始休养生息,而李溪延在走遍十三州后,选择回到太清观,此时的太清观已经由弥罗道人坐镇,她冠上翎沅道人为她取的道号,来到山上的经书楼,然后就遇见了空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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