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太太与满不在乎的梅尔对视,她似乎有些不太确信自己说的“怎么可能”了。

    怎么没可能,他是个从身上生取流弹片,血肉模糊还能端坐着,面不改色闭眼的晕过去的人物,这点小偏好又怎么可能主动告知,但,总架不住有心人心细有所察觉。

    “兴许是,又或者不是。”

    说罢梅尔挑眉耸耸肩,她浅笑的样子有些嘲讽,不过这点嘲讽在她脸上看起来只是小姑娘的傲娇,不难令人宽容:“埃蒙斯勋爵还在绝食?那我去劝劝他,别饿死在这里了。”

    橱柜上摆着份三明治冷餐,她拿了壶热牛奶一起装上楼,画室就在西翼南侧,与户外那座长条形喷泉池遥遥对望,每当傍晚时分,晚霞照耀水面与那层层叠叠的龙柏,景观通过三扇弧形铁艺花窗透进这间屋,风景分外宜人,开阔清新。

    但,埃蒙斯寄居在画室一角的沙发上,平日里简单盖着尼克支持的铺盖卷度日,因为主人家并不欢迎他这种方式的躲藏。

    “……那么,你可以走了。”男人冷硬的语调似乎不容一点余地,这驱赶的话是对歪在画架前,还在默默用笔刷调松节油的埃蒙斯说的。

    还真够不欢迎的。

    看来即便她不说,埃蒙斯也应该在他表哥的口中得知了罗伯特府中出的事。

    坎宁双手插兜面朝夜色站在其中一扇窗前,窗帘拉了一半,窗子也被支起来半扇,冷风涌进来,掀动梅尔的裙摆,她瞧了一眼他的背影,端着吃的喝的走到埃蒙斯勋爵旁边,将盘子搁在他画架的一边。

    她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反馈,埃蒙斯依旧固执的低着头,指尖笔刷打圈调和那已经不能更融洽的颜料。

    “没了卡罗伊还会有下一个,她们都不是范妮,我不会回去再次任人安排的。”他回答着这驱逐令。

    这话就有些孩子气了。

    梅尔弯腰一把扯过埃蒙斯手里的笔刷,她将这玩意儿扔回笔洗桶里,埃蒙斯终于将注意力投过来,委屈巴巴的扯了扯她的花边袖子:“还没画完,梅尔。”

    “范妮要是看到你这副丢人的德行,恐怕都后悔跟你好过。饭,不吃也得吃。”她话是这么说,手指套向装着热牛奶的壶,一整天没吃东西的人通常情况下立马进食会胃疼,坎宁慢慢回过身,将目光聚焦时,看见她把壶不由分说的塞进埃蒙斯手心。

    很会照顾人。

    她直起身,双手叉腰,继续绷着脸急言令色:“你只知道自由是好的,可你不明白,自由和随心所欲是需要代价的。”

    埃蒙斯瞪着他的大眼睛不知所措,除了读私立公学时的教师以外,没见过哪个年轻女人会用这种姿态教育人,一时间被打的很懵。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娶自己想娶的人吗?因为你是男爵之子,因为你即将继承一大笔家族财富,但这些都不是埃蒙斯.切科特的东西,若是只有那些别人加给你的身份,没有属于自己的资本,那就永远无法获得自由的权利。”

    换了个句式,娓娓道来,声调不高,但钻人耳朵。

    在埃蒙斯乖乖抿了一口牛奶之后,她将三明治扔给他,然后迈着很大的步伐将那一桶混浊的颜料污水提远一点,与此同时,她撸起袖子,露出截洁白纤细的手腕,无视了埃蒙斯垮下去的肩头,继续说道:

    “问题的根源就在这里,无论是婚姻还是人生,如果自己不能创造说不的资本,那么随便的什么风波都能毁了你的生活。”

    画室里肆意零落的抱枕,歪七扭八的桌椅,都被忙碌的女仆挨个扶正。

    “你看看我,我干什么不好,非要在这里跟你这只会绝食的蠢蛋饶舌,还不是因为我正在给自己挣钱?在为了未来而暂时忍耐?”最真实的抱怨兼具感染力,足以见得掏心掏肺。

    她拿起火钳,将壁炉里的火拨弄的更烈,回到原地,额头上溢出一层薄薄的汗,脸颊被刚才那火烤的泛红。

    “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你也学学卡罗伊小姐,抛下一切就走,自然可以跟所爱的人在一起,只不过要两个人都吃苦罢了,但范妮凭什么陪你吃苦?”在她这反问句的口吻中,潜藏着一股瞒不住的狡黠见地。

    埃蒙斯在刚才已经啃起了三明治,他神色恍惚地听着这些长篇大论,每一句都将问题的本质切割,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做人总不能什么都想要。”

    最后,袖手旁观的拉塞尔阁下听见她这么说道,这副好嗓子的余韵绕着天花板,柴火在噼啪作响,窗外的风停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目光始终锁紧着那不是给他的温奶壶,眨眼间,将头低下,看向地砖的缝隙,烛火照不见的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消弭。

    “那我该怎么办。”埃蒙斯一愣,双眼亮了两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而后喃喃道。

    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世面就是剧院里的新戏,倒是能懵懂理解她口中的那种种桎梏,那些东西确实困囿着他。

    梅尔早在他回答之前就给自己找了一把软包高背椅坐下歇息,她见埃蒙斯在自己的一顿输出下有些上道,观察了片刻不远处当摆设的雇主,分辨他那根本不存在的脸色。

    她擦擦额头,若有所思回答埃蒙斯,“你要走出去,至少从这里走出去,寻找机会。”

    说了半天,还是在逐客。

    埃蒙斯苦笑起来,他竟不知何时梅尔已经被坎宁收买了,不过她确实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让我好好想想。”他沉下心来,逐字说。

    在梅尔拿着空盘撤走不久后,坎宁斜了一眼经受洗礼的埃蒙斯,他负手信步离开,并将门关上,那轻快的金属合页声可以揭露他藏在严刻面容下的愉悦心情。

    Lord埃蒙斯长达一个月的寄居生活就此画下圆满句号,几日的思考之后,他下定决心在这一天收拾行李回家,与父母重新和好。

    在这样一个伦敦落下浩渺初雪的日子里,梅尔与同事一起并排在盥洗室床洗漱,她忍不住,频繁地抬头瞟向窗外,那些雪花为一切景色都蒙上了一层白衣,圣洁无比。

    “梅尔,愣着做什么,今天咱们可有的忙了。”曼达撞撞梅尔的胳膊,与她扬起舒心地笑容。

    “只要埃蒙斯这位爷不与家里闹矛盾,那咱们也能少操些心不是,今儿下了雪,也是时候除尘扫阶,准备十二月的圣诞了。”

    “圣诞节之前,我会辞职。”梅尔漱着口,她喉咙里呼着温热的泡沫,睡眼惺忪,稀松平常地说。

    曼达梳头的动作一顿,奥劳拉拿在指尖的别针也几乎从手中脱落,她们异口同声的看向正在用毛巾擦拭脸颊的梅尔问:“什么?”

    “你就不多呆几个月吗?我好不容易看到个新面孔,这么快就要离我而去了。”曼达几乎哀鸣,她掰着手指头细数距离梅尔说的圣诞节前还有几天。

    梅尔则又看向窗外,弯弯唇角。

    她的性格怎么形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但习惯一直深入骨髓的流传到现在,例如她的强迫症,在打扫地毯时,即使那短绒已经恢复洁净,也必须在心里刷到整数才能停手。

    雪光使得室内更亮堂了一些,埃蒙斯托举着那副四英寸宽的方形肖像画,装裱好了画框,他目光留恋在上面观赏,未说出口的话噙在心里半晌,他总算是有些理解为什么坎宁话那么少。

    因为句句堵心。

    他拎着画框找到梅尔时,梅尔正在画室里清理因为他作画而产生颜料痕迹的地毯,羊毛刷,绒刷,清洁粉,挨个摆的像手术台。

    “喏。”埃蒙斯心虚的将画递过去。

    梅尔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看到了用色十分大胆且张扬的画面,那是范妮的经典形象,头顶白羽毛,绿眸明媚,红衣袭人,任谁看完了这幅细腻的作品,都不得不承认埃蒙斯一定是无数次对范妮仔细的观察过,倾注了无比多的耐心,为这幅画做了巨细无遗的计划,没人不会被这情愫感染。

    “帮我给她,帮我说抱歉。”他深刻的明白,有些话不该轻易许诺,但挽回还不是时候。

    画室外,是男爵夫人与坎宁在起居室里聊天的声音,坎宁自打幼年失去母亲,前往伦敦读公学和军校时,几乎都是这位舅妈在帮忙料理生活,亲如母子。

    所以他出乎意料的,并没有那么内敛和沉默,梅尔的耳朵甚至捕捉到打猎一词。

    埃蒙斯朝外看了看,他还有很多话想托梅尔带给范妮,但是此刻无从说起,他咬了咬牙,“我想了许久,你说的对,我该去成立一番我的事业,就像坎宁一样……才能直得起腰杆。”

    他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脑海记忆七拐八拐,忽然小声对梅尔说:“其实坎宁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嗯?”梅尔陡然收回思绪,侧耳倾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埃蒙斯刹那间在梅尔的脸上察觉到了她对拉塞尔阁下的好奇心。

    他为这个发现而挑起粗眉,语调讳莫如深:“那个从小惜字如金,性格孤僻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坎宁,而是年长他五岁的亲兄弟,已故的布利斯.卢克.拉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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