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呢。

    桂一向是冷静又清醒的人。他冷静得有些冷情,逼迫自己直面战争的死伤与苦痛。千钧的重担压在他的肩头,而他强迫自己背负着那些生命,视之为必要的牺牲。

    理智上早已经看惯了生离死别,做好了失去战友甚至是失去自己的准备,生命不过是他能放在天平上称量的筹码,但是情感上,一次又一次真正面对着这样的冲击的时候,才知道唇齿喉舌间深切又沉重的苦。

    他的一个决定,来去间便是十数条、甚至百千条的性命,可他骨子里,实际上最是心软仁善、温柔多情的。

    春雨。

    恶名昭著的星际海盗团。

    这样拿钱办事的凶徒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不是很明显么?

    幕府早已经背叛了人民,将军要和他的武士拔刀相向。

    高杉带着辰马的人下去整理部队,桂坐在帐中,什么也没说。

    “辰马的武士道,可不是只会挥着一把刀这么简单的。”银时拍了拍他的肩,“振作点,假发。”

    “我知道。”桂将脸埋在自己双掌间,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一点颤抖,却还是轻缓坚定。

    军帐中很安静,只有银时低着头,看着坐在案几前的桂。

    他永远是坚强睿智的将领,鲜少露出这样悲伤和疲惫的神色。

    为什么,会是辰马呢?

    他们从小校一路搏杀上来,成了主帅、先锋和总督,他们手上沾满了鲜血。哪怕是桃令,一把长弓都不知道取过多少人的性命。

    更不要说他,壮士断腕的决策也不是没有做过。

    后悔么?

    不后悔的。

    为了救下老师,他们无怨无悔。

    而且,能在彼此身边,就是最重要的。

    他们是彼此仅剩的亲人了。

    可是坂本辰马,他们的后勤枢心,在这样的乱世里,奇迹般的,居然是干干净净的。

    他是光辉粲然的兄长,热烈如朝阳。

    他们那些卫国救国的大业,那些倒幕攘夷的目标,说到底,还不过就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

    他们不过是想救老师而已。

    如果松阳老师还在的话,桂想,他们是不会来参战的。

    多半还是待在那个小村外,同周遭的农家一样,平平淡淡的过一生。

    或者,读书,从政,做官,总有能施展抱负的途径。却不必搅入战争这一团泥泞的鲜血沼泽之中去。

    可是坂本辰马,他真正的是为了这个国。

    他想救他的国,想对抗前来侵略的天人,哪怕是作为敌人的幕府伤兵,也是他的国人。

    他要救他的同胞,可他的国,却买通天人,要取他的性命。

    何其讽刺。

    “银时,”桂难得流露出一丝脆弱,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放弃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阿桃还没回来?”坂田银时忽然问。

    桂摇了摇头。

    银时见他终于短暂地从情绪里抽离出来,便又拍了拍他,转身退了出去。

    桃令。

    桂忽然莫名地想。

    小时候他们从高杉宅邸里把高杉晋助偷出来,那时候他伤得那样重,松阳老师却去问桃令。桃令摇头说他不会死。所以高杉没死。

    村塾出事的那一夜桃令把昏迷不醒的银时背回来,一夕间遭逢巨变的他们还茫然恐惧得手足无措,桃令跪坐在银时的身边,在自己担忧的眼神中坚定地说,小太郎别怕,他不会死的。所以银时也没死。

    桃令会有办法么?

    桃令会有办法么?

    桃令也没有办法。

    她同医护说话时悲伤且惶恐,一转身回病房时却轻笑着一副温柔又笃定的模样,哪怕坂本辰马还昏睡着。

    他的伤口被清创缝合起来,拜那不知是什么武器造成的灼伤所赐,虽然创面一塌糊涂,以至于不得不切除了一大块完全烧焦的皮肉,但却没有感染之类的迹象。

    有什么办法呢?

    辰马看到她的时候,她就这样趴在自己的床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醒了,桃令就轻轻笑,一双杏眼弯弯地勾起来:“辰马哥。”

    他下意识地想摸摸她的头,就像往日时一样。抬手时的剧痛撕扯着他,叫他知道自己受的伤不是梦境,可桃令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时光都柔软起来。

    似乎看出了他所想,桃令就轻轻按住了他:“你不要乱动,要养很久才会好的。”

    会好么?坂本辰马轻笑着摇摇头:“好。”

    他不信,但他答应了她的话,不想叫他们担心。

    小阿桃还真是个小孩子啊。她没有看到那一幕。没有看到对方的光剑刺穿自己背上幕府伤兵的脑袋,而后深深扎进扶着那伤兵保持平衡的自己的右腕,继而毫不留情地撕扯开皮肉的模样。没有看到自己鲜血淋漓伤口翻卷的小臂,和费尽努力都难以再抬起来的惯用手。

    以后……怕是不能拿刀了吧?

    “小阿桃,你怎么待在这儿?”辰马看着她,“假发那边不要紧么?”

    “没事的,这几天没打仗。”桃令还是微笑的模样,“辰马哥你醒了就好啦,我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去吧。”辰马应她。

    桃令却摇摇头:“等一会儿,银时会来换我的。”

    她乖乖坐在病床边,似乎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围病房的哀嚎和饮泣反衬得此处格外的安静。沉默的气氛比起剧痛更加叫人绝望,坂本辰马莫名地恐慌。需要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吧……

    “辰马哥,”桃令忽然低下头,“说说你的刀吧,好么?”

    如果你想说的话。

    富商家的孩子也曾是个高洁的武士,年纪轻轻就拿下了北辰一刀流的免许皆传,被允许出来闯荡。

    他人生短短十来年,过得顺风顺水,自小衣食无忧。父母亲疼爱,兄姐们宠着,为他请最好的老师开蒙,为他通关系拜在剑道名家门下。幼年时不过稍稍流露出一点对经商的天赋和兴趣,父亲便欣慰地大笑,抱着他坐在腿上巡视各地产业,商业场上,多大的生意都愿意带着还不太会走路的他去,从来不曾嫌弃一句麻烦,哪怕他多话搞砸了生意,也从不发火。

    他的刀法造诣之高超,整个土佐藩年轻一辈无有出其右者,当真是凭着手中一把刀,以及胸中韬略,硬是赢得了“桂滨之龙”的美称。

    桃令乖乖坐在病床旁,安安静静听他讲话。从他的话里不难勾勒出这样的一个游侠儿形象。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原来他是这样的少年人。

    他就是这样的少年人。

    少女低垂着眼,含着笑看着他的脸,不去看他缠着纱布的右手。

    他曾经是这样的少年人啊。

    坂本辰马好似察觉不到手臂的剧痛,又好似全不在意自己惯用的右手被废掉,再也拿不了刀了。

    面色痛得煞白,额头满布冷汗,他却不知为何坚持着不肯晕去,还是一脸笑容地——同她讲着自己张扬恣意的少年时。

    “很厉害吧?”

    少女配合地点头:“很厉害的!辰马哥一直很厉害。”

    他似乎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小阿桃,辰马哥不能去打仗了。”

    “我知道。”桃令坦然地点点头,“可是没关系的啊,辰马哥,你会好起来的。”

    她终于看了看他受伤的手。

    可能需要很久,可能过程痛苦,但是,是会好起来的。

    坂本辰马便面色苍白地轻笑了一下。

    “辰马哥答应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礼物的,这下带不成啦。”他想了想,“你和假发成亲的时候,辰马哥钓星星送给你们,好不好?”

    桃令就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她看不到天空,只能看到病房简陋的屋顶。

    可是不妨碍她回忆起山溪尽头的桃树顶上,漫天的星河。

    “好啊。”她说,“那我要最亮的那一颗,镶在我的发簪上,辰马哥。”

    她有一根视若珍宝般心爱的发簪,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一枝桃花。桃木发簪是浅淡温润的黄,花瓣却泛着柔软鲜亮的粉色。那是桂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坂本辰马便笑起来。

    军中还有诸多事务,且桂还在那里,她不可能同当年照看高杉和银时一样,一直待在坂本辰马的身边。

    桃令抬起手,食指与拇指间捏着一颗圆润鲜红的珠子,轻轻按进了他的唇间。

    坂本辰马纵容般顺从地吞下去,才在她微笑的神情里发问:“是什么?”

    “糖。”桃令乖乖回答道,“我要走啦辰马哥,银时过来陪你哦,我要回去小太郎那里了。”

    对方含笑摇摇头:“小阿桃,我没有给银时带过这样的糖。”

    少女已经起身,闻言竖起一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唇边:“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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