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苒儿之名，莫再唤了罢，”唐苒苦笑，云淡风轻，“我，厌恶此名，还是，唤我葳蕤罢。”
沈凝红眼，点头，“好，好。葳蕤，葳蕤。”
望回步杀，唐苒瞬时失神，又渐似被封印。半晌，湿红了眼睛，声音极轻，似惧惊梦，“你方才，唤我为何？”
步杀抖睫，“娘亲。”
唐苒急促喘息，不知所措，无助地看向沈凝，“沈师兄，今日究竟，是何年岁？他、他……这孩子，可是当年……”
“宗门之难，已逾廿载。葳蕤，莫怕。”沈凝心疼，信誓旦旦，“这孩子，我要！他就是我沈凝的儿子，是我们的孩子。”
“等、等等，”我脚下一崴，尔康手，“沈前辈，儿子可不能乱认。”
沈凝攥拳，“那混蛋，抛弃你母子二人。他不要你们，我要。有我在，绝不会任他，再伤你母子分毫。”
我，“沈前辈，话更不能乱说啊。”
唐苒却已明了，她微抖着手，遮去步杀眼眸。后知后觉般，捂唇急喘连步后退，水眸划过浅光，恍然、震惊、狂喜与慌乱交错。她身子轻晃，攥了胸襟，扶住案椅。步杀紧张去扶，她伸指，似想触碰他的眉眼，指尖尚未触及，却又如惊弓之鸟，收手，转身就躲入密道，仅余衣影如雪，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几经商讨，沈凝看向我，“有劳了，葳蕤如今情绪不稳，我二人若去，恐令她再受惊扰。只能托你这个当年事外之人，试一试，看能否接近她了。”
我点头，肩负起安抚婆婆的重任，手执长烛，踏入密道。
风撩香动，残灯照影。我在密室雅阁深处，堆叠的朱字白纸里，小心将蜷缩一团的唐苒给刨了出来，轻轻捧起她的脸，梨花带雨，眼肿若桃。我担忧，“婆婆，您、您……还好么？”
“你知道么，小公主，”唐苒垂睫，“那日采夺秘药，药王冢之中，我跌入万年寒潭，本该命绝于此。可生死之际，我瞧见了他。梦见他伸手，将我拽离深渊与极寒之地，托抱出水面。你瞧，我恨极了他，可身之将死，盼的却只有他。”
“只一个幻象，就能让我，弃死求生。挣扎地游回岸边，我打着哆嗦爬出寒潭，虚脱仰躺在地的那一刻，我便知，这辈子，我都报不了仇了。”
“我，杀不了他。即使他奄奄一息，行将就木，我只需一剑，不，我……甚至什么都不需做，只安静待着，等上几个时辰，就能了结了他的性命。”唐苒闭眼，莹莹泪珠滑落脸颊，“可是，我坐不住，哪怕背叛师门，遗罪千古，也想为他讨那一线生机。”
“小公主，我这辈子，都杀不了他，报不了仇了。”
“有你二人作陪的这几日，是我醒来，少有的开心时日。我本待你二人离开后，就自我了断，谢罪师门。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很喜欢，不想就这么……所以，当小侍卫要我关闭万纱阵之时，我犹豫了，不曾想，他竟独闯了密室，破解机关，自己将万纱阵关了。我就说，何人如此能耐，我设的机关都能解，原来，竟是我儿……难怪我会错认了他……难怪他体内，有他的真气……他，不曾杀害，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活着……”
唐苒又哭又笑，眸底深处，璀璨星子纷落如雨。她突然仰眸，隐了一丝情怯，忐忑问我，“我方才，就那般跑掉，他唤我娘亲，我亦慌的忘了回答。那孩子他，可有生气？可有……对我失望？”
我忙摇头，唐苒抱腿低喃，“我、我，并非有意避他。”
“只是，太开心了，开心到……惶恐，”她仰脸，又不安垂首，“这二十年恍若一梦，我分不清，如今，是睡是醒。若此刻亦是梦，我……我大抵，会疯掉……”
“我，要怎么办？我不曾养过如此大的孩子，不知要如何待他才好，”她紧攥住我的手，手心细汗，“我、我、我该，与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我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步杀都这么了大了，早不需当孩子养了。他是个闷葫芦，比您还不知怎么说呢，估计十句话里，九句是叫娘亲，还有一句在喊娘，您答应他就好了。嗷嗷对了，他喜欢青鱼汤，娘亲亲手喂给他的青鱼汤。”
“青鱼汤，”唐苒失神，眼眸泛起柔软的光，“我去学。可能要花不少时日，但我，总能学会。”
“不用学不用学，步杀会做。您负责喂就好了。”我开心道，“以后，我们就是快乐的一家四口，还能凑桌麻将！”
“一家，四口？如何是，一家四口？”唐苒眸光微怔，神色黯然，埋首抱膝，“我与那人，终还是隔了仇恨如山。”
我不解，“不带去父留子的啊。误会，不是都解开了么？”
“屠戮宗门之恨呢？你要我，如何对的起药王谷？”
“婆婆，”我唤她，想了想，道，“你瞧，你曾说他手刃亲儿，可步杀尚且安好。你觉得他屠你宗门，难道就不可能，也是个误会么？”
唐苒睁大双眼，愣住，“……”
青青竹舍外，闲花小院，鸟语啁啾，和煦阳光穿透叶隙，撒金素玉石案之上，染透珍馐琳琅，酒酿飘香。四人围坐于桌前，摆筷推盏，言笑晏晏，依花傍水烟火家常。
唐苒轻拈衣袖，执筷夹了青鱼肚肉，放入步杀碗中。瞧步杀乖巧吃了，她抿唇低头，水眸中漾开柔软的笑意涟漪。沈前辈亦笑，为唐苒布菜。
而我，正在神游天外。
婆婆说，当年，公爹曾承诺携她归隐，可转头就又抛下已有身孕的她，回宫复命，再无音讯。她书信百封，万字千言，却只换来他，冰冷的四字回复。安好勿念。
影召以为公爹送信之名，诓骗于她，诱她开启密道。他们自密道攻入，展开屠杀。对药王师门的密室暗阁，亦了如指掌，屠戮血染每寸角落，而这些绝秘之地，她只带公爹去过。
她说，从头到尾，只见影召。但，影召曾言，奉主之名，肃清药门。公爹，为禁军大都领。影召，连东临皇帝的诏令，亦可不从。唯他能命。
那问题的关键，就成了，究竟是不是公爹，下的命令。
杀子之令，肯定不是。其他，不好说。得当面问。
我沮丧，扒拉碗中饭菜，一个抬头，就瞧见了沈前辈，执筷为唐苒夹菜，望她与步杀笨拙相处，温柔勾唇的画面。
我更沮丧了。公爹，您再不快马加鞭，老婆孩子都要被别人连锅端跑了，到时你追都追不上。
我可记得，沈前辈说过，当年，是婆婆缠了他，非要他娶她的。
沈前辈饮了酒，似有些浅醉，瞧唐苒，笑道，“桃花酿。春风十里，灼华初盛，你我初遇，那一顷桃花雨落，苒儿可还记得？那时，你解发及腰，染了满鬓花瓣，非赖了我，说我瞧了你青丝未束的模样，要我对你负责。”
唉，我说什么来着？回忆杀来了罢，还是白月光本光的，绝杀。这战斗力，还在黑名单躺平的纯直男公爹，本人上线了也不定能敌。
沈白月光凝，“彼时，是我年少轻狂，一心痴迷剑术，辜负于你，气跑了你。我一直追悔莫及。日夜念卿，不见卿，我方知，何为相思蚀骨。后来，我被诏令追杀，若非为救我，你也不会想与那人同归于尽，缠斗坠崖，沦落荒林……以致……受制于他，任他欺辱……”
“苒儿，你我本就，两情相悦，”沈凝眼角绯红，情不自禁，隔袖覆上唐苒的手，“你不过是被低劣恶徒，以卑鄙手段，暂惑了心智。数十年来，浑浑噩噩，犹作傀儡。如今，你彻底醒来，你我夙缔之缘，可还有回转？”
唐苒抽手，垂眸。沈凝浅笑，宛若少年，“年少之时，你曾日日相缠，要我陪你游历天下，寻尽湖海，踏遍山河。明日，我们便启程，可好？”
竹林风疾，鸦雀惊飞。数只玄鸟冲天而上，乌黑墨染般，振翅盘旋，又迅速消散。
余光瞥见，竹林深处暗影闪动，我微惊，呜呜这小子作甚，弄这么大动静，被发现了如何是好？我CPU狂转，正想该如何掩饰，却被步杀一把扯入怀中，沈凝亦将唐苒护于身后。我慌乱瞧向竹林，众人却一致望向……与我相反之侧？
我忙又扭脖，只见步杀屈膝半蹲，掌心贴地，指尖聆震，“西南方，十五骑。”
嚯，感声辨位，识马知数。厉害。
沈凝接话，“正前方，三十人。”
我钦佩不已，“这么厉害？还能只用耳，就听声数人头？”
沈凝拔剑出鞘，横刃而挡，吼道，“是用眼看！还不快走，带苒儿躲屋内去！”
铁器碰撞，嗡鸣阵阵。敌人已至，赫然在目。
沈凝旋腕反挑，刺入袭者心脏，一剑毙命。前方，数十黑衣蒙面的杀者，执刀飞跃，扑面而来。沈凝扬剑挥袖，飞沙走石，横扫众人。步杀将我交给唐苒，持刀而劈，纵身加入战局。
唐苒亦抽剑，斜斩一人，拉过我，就往竹屋跑。
“嗖——”
破空之音，裂在耳侧。唐苒数次挥剑，连连挡下向我袭来的暗箭。不远之处，一人头戴毡皮兽帽，发束粗亮乌辫，身骑棕鬣高马，在一排整齐而列的骑兵前，手转长弓，信步闲蹄。
他忽而扯缰，慵懒抬臂，一排骑兵整齐划一，弯臂张弓，引箭在弦，黑洞洞的箭头直指我的方向，在我的呆怔中，马上之人咧唇而笑，高举的长指，干脆下落。
百箭瞬发，密雨急落。
沈凝目眦欲裂，步杀疾旋飞踏，唐苒扑我在地。我仰面，瞧着空中，寸寸逼近的利箭，用尽全身力气，翻转腰身，将唐苒反护于下。
我死死咬牙，战栗惊惧地闭紧双目。剧痛，却未如期而至。猎猎风声，呼啸而过，我只觉天幕瞬暗又亮，有什么东西展翅如鲲鹏，席卷箭雨而去。
睁眼，身下唐苒眼眶透红，水眸大瞠，似喜犹悲，泪珠簌簌滚落，仿佛看见了令她难以置信之人，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我扭头，玄衣乌发，背影入目，是与步杀，一般无二的——
凝霜劲竹，凛冽寒松。
为什么肯定，不是步杀呢？因为下一瞬，我就被步杀捞入了怀中。
身前墨影，并未回头。他手拎锦被裹挟的密箭，静默而立。面向箭来的方向，反掌向下，渐有风起，风刃卷起黑长乌发。马背之人收敛笑容，瞳孔微缩，牵缰策马，退于骑兵之后。
疾风忽旋，墨影振臂劲挥，十方锦被骤展，形如山海豪彘，利箭突射，如雨回落。
马啼哀嚎，乱作一团。箭雨落尽，墨影又动，一柄长剑破空而掷，出其不意，直取马首之人。那人惊骇移目，望着深插入自己左肩的利剑，嘴角缓缓流出血来。他以手抹唇，啐出一口血沫，咧露出满口是血的森白牙齿，冲我阴阴一笑，扬鞭喝道，“撤！”
众骑兵拥他而去，墨影未追，只迅速旋身，形若鬼魅，加入到沈凝苦撑已久的战局。
不刻，敌人纷倒，成败已定。沈凝却杀红了眼，跃身而起，剑锋疾转，刺向帮他之人。墨影反手弹剑，旋身而踏，凌空飞纵，沈凝穷追不舍，执剑喝道，“拿命来！”
我惊骇，抡腿就追，在下方边跑，边振臂高呼，“不要打，自己人！自己人！沈前辈，你看清楚啊！”
墨影绕空一圈，不欲缠斗，足尖点踏竹冠，就要脱身离去。沈凝却狠追猛打，生生将人给逼拽回来，转剑而袭，招招致命。
我喊出破音，“不要打了，那是我公爹！公爹！自己人！他方才还帮你杀敌，救你于水火！”
“亲爹也没用，”沈凝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我要杀的，就是这混蛋！”
你他喵的才混蛋！没看出来别人在让着你么，你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情绪欠稳不分青红皂白没事儿就犯疯的深井冰。我跑的气喘吁吁，实在追不上了，只能挥舞拳头，“公爹，揍他！沈前辈又发病了，快把他揍醒！揍不醒就敲脖子，敲晕！”
癸亥旋身如乌，仍是只避不攻，微步婆娑，不做纠缠。我想不明白，“又不是打不过！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任人追打，就是不还手啊？”
唐苒痴怔，木偶般僵硬，“是我……曾要他，永远不许对沈师兄动手。”
“凭什么？不带这么偏心的啊。你怎么不说你沈师兄，就他闹的最凶！”我一把拽过步杀，恼他的无动于衷，“还不快去帮忙？”
步杀面无表情，提刀纵身，踏竹而跃。与沈凝并肩凌空，刀剑夹击，同仇敌忾。沈凝招式狠厉，步杀亦不留情，癸亥凤目轻凝，面如止水的神色微变，乱了招式，几次本能反掌，又慌的收回，最后干脆缚手在后，踩踏苍竹急欲纵离，却腹背受敌，已渐落下风。
“谁让你帮他啊！”我抓狂，扯了嗓子，“二对一，太卑鄙了。步杀，你住手！你个熊孩子，给我下来！”
我小短腿夸父逐日，仰了脑袋，卖力地追着他们跑，忽而，脚下一滑，小腿一绊，“吧唧”拍石头上了。我乌龟一样趴伏在地，磕的眼泪都出来了。步杀终于舍得落地，小心把我揭起来。我弹簧一样蹦跶跳起，抡圆了胳膊，对着他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委屈至极，“亲爹你都敢打，你熊不熊？有轻功了不起啊，你们都是天人，就我一个凡人是罢。遛我遛的很开心么？你不是不听话么，你下来干嘛？你还管我干嘛？”
他任我发泄，待我冷静下来，拉过我的手，瞧见我掌心擦破，纵横血痕里参杂了细沙碎石。他鸦睫颤抖，迅速掏出怀中瓷瓶，拧了盖，倾倒在随身携的巾帕上，放轻动作，仔细帮我拭去伤口的沙石。
“嘭通”坠地之声，癸亥摔落，抚胸闷咳几声，歪头，吐出一口瘀血。他浑身轻抖，不过片刻，口中呼气为雾，眉宇逐渐凝霜。
沈凝愣了片刻，俯冲追至，举剑就砍。我惊恐，拉了步杀，就要去护，却有一道雪影飞至，扑挡在癸亥身前。唐苒张开双臂，摇头，“沈师兄，不要。”
沈凝微怔，指剑，震怒，“你护他？！”
唐苒紧瞧沈凝，又近癸亥几分，臂张的更开，将他藏护的严实。指尖无意，碰触到身后之人，冻的她一个哆嗦。唐苒猛然转头，癸亥唇白似蒙霜霰，眉睫坠冰，已如雾凇。她扑爬向他，喃然，“寒毒，你为何会，寒毒发作？”
“明明是我，掉入了寒潭，”唐苒眨眼，声线在颤，“为何我……却从未寒毒发作过……”
刃反寒光，错身而劈。唐苒不及细想，空手攥白刃，握住剑锋。她迎上沈凝斥血的双目，手下又紧一分，殷红血珠，沿剑滴落，“沈师兄，沈凝！”
沈凝眸中闪过疼惜，接着被狂怒席卷，“苒儿，你护他，不过是受情蛊影响。是他种情蛊于你，将你当作傀儡玩弄！你放心，待我杀了他，情蛊毒解，你自然会清醒！”
“沈师兄！那情蛊，是我种的，是我亲手，种在他身上的！”唐苒哭道，“而那情蛊，亦早就已解！我和他，已有孩儿，那情蛊，早就解了啊！”
沈凝红眼，点头，“好，好。葳蕤，葳蕤。”
望回步杀，唐苒瞬时失神，又渐似被封印。半晌，湿红了眼睛，声音极轻，似惧惊梦，“你方才，唤我为何？”
步杀抖睫，“娘亲。”
唐苒急促喘息，不知所措，无助地看向沈凝，“沈师兄，今日究竟，是何年岁？他、他……这孩子，可是当年……”
“宗门之难，已逾廿载。葳蕤，莫怕。”沈凝心疼，信誓旦旦，“这孩子，我要！他就是我沈凝的儿子，是我们的孩子。”
“等、等等，”我脚下一崴，尔康手，“沈前辈，儿子可不能乱认。”
沈凝攥拳，“那混蛋，抛弃你母子二人。他不要你们，我要。有我在，绝不会任他，再伤你母子分毫。”
我，“沈前辈，话更不能乱说啊。”
唐苒却已明了，她微抖着手，遮去步杀眼眸。后知后觉般，捂唇急喘连步后退，水眸划过浅光，恍然、震惊、狂喜与慌乱交错。她身子轻晃，攥了胸襟，扶住案椅。步杀紧张去扶，她伸指，似想触碰他的眉眼，指尖尚未触及，却又如惊弓之鸟，收手，转身就躲入密道，仅余衣影如雪，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几经商讨，沈凝看向我，“有劳了，葳蕤如今情绪不稳，我二人若去，恐令她再受惊扰。只能托你这个当年事外之人，试一试，看能否接近她了。”
我点头，肩负起安抚婆婆的重任，手执长烛，踏入密道。
风撩香动，残灯照影。我在密室雅阁深处，堆叠的朱字白纸里，小心将蜷缩一团的唐苒给刨了出来，轻轻捧起她的脸，梨花带雨，眼肿若桃。我担忧，“婆婆，您、您……还好么？”
“你知道么，小公主，”唐苒垂睫，“那日采夺秘药，药王冢之中，我跌入万年寒潭，本该命绝于此。可生死之际，我瞧见了他。梦见他伸手，将我拽离深渊与极寒之地，托抱出水面。你瞧，我恨极了他，可身之将死，盼的却只有他。”
“只一个幻象，就能让我，弃死求生。挣扎地游回岸边，我打着哆嗦爬出寒潭，虚脱仰躺在地的那一刻，我便知，这辈子，我都报不了仇了。”
“我，杀不了他。即使他奄奄一息，行将就木，我只需一剑，不，我……甚至什么都不需做，只安静待着，等上几个时辰，就能了结了他的性命。”唐苒闭眼，莹莹泪珠滑落脸颊，“可是，我坐不住，哪怕背叛师门，遗罪千古，也想为他讨那一线生机。”
“小公主，我这辈子，都杀不了他，报不了仇了。”
“有你二人作陪的这几日，是我醒来，少有的开心时日。我本待你二人离开后，就自我了断，谢罪师门。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很喜欢，不想就这么……所以，当小侍卫要我关闭万纱阵之时，我犹豫了，不曾想，他竟独闯了密室，破解机关，自己将万纱阵关了。我就说，何人如此能耐，我设的机关都能解，原来，竟是我儿……难怪我会错认了他……难怪他体内，有他的真气……他，不曾杀害，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活着……”
唐苒又哭又笑，眸底深处，璀璨星子纷落如雨。她突然仰眸，隐了一丝情怯，忐忑问我，“我方才，就那般跑掉，他唤我娘亲，我亦慌的忘了回答。那孩子他，可有生气？可有……对我失望？”
我忙摇头，唐苒抱腿低喃，“我、我，并非有意避他。”
“只是，太开心了，开心到……惶恐，”她仰脸，又不安垂首，“这二十年恍若一梦，我分不清，如今，是睡是醒。若此刻亦是梦，我……我大抵，会疯掉……”
“我，要怎么办？我不曾养过如此大的孩子，不知要如何待他才好，”她紧攥住我的手，手心细汗，“我、我、我该，与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我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步杀都这么了大了，早不需当孩子养了。他是个闷葫芦，比您还不知怎么说呢，估计十句话里，九句是叫娘亲，还有一句在喊娘，您答应他就好了。嗷嗷对了，他喜欢青鱼汤，娘亲亲手喂给他的青鱼汤。”
“青鱼汤，”唐苒失神，眼眸泛起柔软的光，“我去学。可能要花不少时日，但我，总能学会。”
“不用学不用学，步杀会做。您负责喂就好了。”我开心道，“以后，我们就是快乐的一家四口，还能凑桌麻将！”
“一家，四口？如何是，一家四口？”唐苒眸光微怔，神色黯然，埋首抱膝，“我与那人，终还是隔了仇恨如山。”
我不解，“不带去父留子的啊。误会，不是都解开了么？”
“屠戮宗门之恨呢？你要我，如何对的起药王谷？”
“婆婆，”我唤她，想了想，道，“你瞧，你曾说他手刃亲儿，可步杀尚且安好。你觉得他屠你宗门，难道就不可能，也是个误会么？”
唐苒睁大双眼，愣住，“……”
青青竹舍外，闲花小院，鸟语啁啾，和煦阳光穿透叶隙，撒金素玉石案之上，染透珍馐琳琅，酒酿飘香。四人围坐于桌前，摆筷推盏，言笑晏晏，依花傍水烟火家常。
唐苒轻拈衣袖，执筷夹了青鱼肚肉，放入步杀碗中。瞧步杀乖巧吃了，她抿唇低头，水眸中漾开柔软的笑意涟漪。沈前辈亦笑，为唐苒布菜。
而我，正在神游天外。
婆婆说，当年，公爹曾承诺携她归隐，可转头就又抛下已有身孕的她，回宫复命，再无音讯。她书信百封，万字千言，却只换来他，冰冷的四字回复。安好勿念。
影召以为公爹送信之名，诓骗于她，诱她开启密道。他们自密道攻入，展开屠杀。对药王师门的密室暗阁，亦了如指掌，屠戮血染每寸角落，而这些绝秘之地，她只带公爹去过。
她说，从头到尾，只见影召。但，影召曾言，奉主之名，肃清药门。公爹，为禁军大都领。影召，连东临皇帝的诏令，亦可不从。唯他能命。
那问题的关键，就成了，究竟是不是公爹，下的命令。
杀子之令，肯定不是。其他，不好说。得当面问。
我沮丧，扒拉碗中饭菜，一个抬头，就瞧见了沈前辈，执筷为唐苒夹菜，望她与步杀笨拙相处，温柔勾唇的画面。
我更沮丧了。公爹，您再不快马加鞭，老婆孩子都要被别人连锅端跑了，到时你追都追不上。
我可记得，沈前辈说过，当年，是婆婆缠了他，非要他娶她的。
沈前辈饮了酒，似有些浅醉，瞧唐苒，笑道，“桃花酿。春风十里，灼华初盛，你我初遇，那一顷桃花雨落，苒儿可还记得？那时，你解发及腰，染了满鬓花瓣，非赖了我，说我瞧了你青丝未束的模样，要我对你负责。”
唉，我说什么来着？回忆杀来了罢，还是白月光本光的，绝杀。这战斗力，还在黑名单躺平的纯直男公爹，本人上线了也不定能敌。
沈白月光凝，“彼时，是我年少轻狂，一心痴迷剑术，辜负于你，气跑了你。我一直追悔莫及。日夜念卿，不见卿，我方知，何为相思蚀骨。后来，我被诏令追杀，若非为救我，你也不会想与那人同归于尽，缠斗坠崖，沦落荒林……以致……受制于他，任他欺辱……”
“苒儿，你我本就，两情相悦，”沈凝眼角绯红，情不自禁，隔袖覆上唐苒的手，“你不过是被低劣恶徒，以卑鄙手段，暂惑了心智。数十年来，浑浑噩噩，犹作傀儡。如今，你彻底醒来，你我夙缔之缘，可还有回转？”
唐苒抽手，垂眸。沈凝浅笑，宛若少年，“年少之时，你曾日日相缠，要我陪你游历天下，寻尽湖海，踏遍山河。明日，我们便启程，可好？”
竹林风疾，鸦雀惊飞。数只玄鸟冲天而上，乌黑墨染般，振翅盘旋，又迅速消散。
余光瞥见，竹林深处暗影闪动，我微惊，呜呜这小子作甚，弄这么大动静，被发现了如何是好？我CPU狂转，正想该如何掩饰，却被步杀一把扯入怀中，沈凝亦将唐苒护于身后。我慌乱瞧向竹林，众人却一致望向……与我相反之侧？
我忙又扭脖，只见步杀屈膝半蹲，掌心贴地，指尖聆震，“西南方，十五骑。”
嚯，感声辨位，识马知数。厉害。
沈凝接话，“正前方，三十人。”
我钦佩不已，“这么厉害？还能只用耳，就听声数人头？”
沈凝拔剑出鞘，横刃而挡，吼道，“是用眼看！还不快走，带苒儿躲屋内去！”
铁器碰撞，嗡鸣阵阵。敌人已至，赫然在目。
沈凝旋腕反挑，刺入袭者心脏，一剑毙命。前方，数十黑衣蒙面的杀者，执刀飞跃，扑面而来。沈凝扬剑挥袖，飞沙走石，横扫众人。步杀将我交给唐苒，持刀而劈，纵身加入战局。
唐苒亦抽剑，斜斩一人，拉过我，就往竹屋跑。
“嗖——”
破空之音，裂在耳侧。唐苒数次挥剑，连连挡下向我袭来的暗箭。不远之处，一人头戴毡皮兽帽，发束粗亮乌辫，身骑棕鬣高马，在一排整齐而列的骑兵前，手转长弓，信步闲蹄。
他忽而扯缰，慵懒抬臂，一排骑兵整齐划一，弯臂张弓，引箭在弦，黑洞洞的箭头直指我的方向，在我的呆怔中，马上之人咧唇而笑，高举的长指，干脆下落。
百箭瞬发，密雨急落。
沈凝目眦欲裂，步杀疾旋飞踏，唐苒扑我在地。我仰面，瞧着空中，寸寸逼近的利箭，用尽全身力气，翻转腰身，将唐苒反护于下。
我死死咬牙，战栗惊惧地闭紧双目。剧痛，却未如期而至。猎猎风声，呼啸而过，我只觉天幕瞬暗又亮，有什么东西展翅如鲲鹏，席卷箭雨而去。
睁眼，身下唐苒眼眶透红，水眸大瞠，似喜犹悲，泪珠簌簌滚落，仿佛看见了令她难以置信之人，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我扭头，玄衣乌发，背影入目，是与步杀，一般无二的——
凝霜劲竹，凛冽寒松。
为什么肯定，不是步杀呢？因为下一瞬，我就被步杀捞入了怀中。
身前墨影，并未回头。他手拎锦被裹挟的密箭，静默而立。面向箭来的方向，反掌向下，渐有风起，风刃卷起黑长乌发。马背之人收敛笑容，瞳孔微缩，牵缰策马，退于骑兵之后。
疾风忽旋，墨影振臂劲挥，十方锦被骤展，形如山海豪彘，利箭突射，如雨回落。
马啼哀嚎，乱作一团。箭雨落尽，墨影又动，一柄长剑破空而掷，出其不意，直取马首之人。那人惊骇移目，望着深插入自己左肩的利剑，嘴角缓缓流出血来。他以手抹唇，啐出一口血沫，咧露出满口是血的森白牙齿，冲我阴阴一笑，扬鞭喝道，“撤！”
众骑兵拥他而去，墨影未追，只迅速旋身，形若鬼魅，加入到沈凝苦撑已久的战局。
不刻，敌人纷倒，成败已定。沈凝却杀红了眼，跃身而起，剑锋疾转，刺向帮他之人。墨影反手弹剑，旋身而踏，凌空飞纵，沈凝穷追不舍，执剑喝道，“拿命来！”
我惊骇，抡腿就追，在下方边跑，边振臂高呼，“不要打，自己人！自己人！沈前辈，你看清楚啊！”
墨影绕空一圈，不欲缠斗，足尖点踏竹冠，就要脱身离去。沈凝却狠追猛打，生生将人给逼拽回来，转剑而袭，招招致命。
我喊出破音，“不要打了，那是我公爹！公爹！自己人！他方才还帮你杀敌，救你于水火！”
“亲爹也没用，”沈凝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我要杀的，就是这混蛋！”
你他喵的才混蛋！没看出来别人在让着你么，你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情绪欠稳不分青红皂白没事儿就犯疯的深井冰。我跑的气喘吁吁，实在追不上了，只能挥舞拳头，“公爹，揍他！沈前辈又发病了，快把他揍醒！揍不醒就敲脖子，敲晕！”
癸亥旋身如乌，仍是只避不攻，微步婆娑，不做纠缠。我想不明白，“又不是打不过！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任人追打，就是不还手啊？”
唐苒痴怔，木偶般僵硬，“是我……曾要他，永远不许对沈师兄动手。”
“凭什么？不带这么偏心的啊。你怎么不说你沈师兄，就他闹的最凶！”我一把拽过步杀，恼他的无动于衷，“还不快去帮忙？”
步杀面无表情，提刀纵身，踏竹而跃。与沈凝并肩凌空，刀剑夹击，同仇敌忾。沈凝招式狠厉，步杀亦不留情，癸亥凤目轻凝，面如止水的神色微变，乱了招式，几次本能反掌，又慌的收回，最后干脆缚手在后，踩踏苍竹急欲纵离，却腹背受敌，已渐落下风。
“谁让你帮他啊！”我抓狂，扯了嗓子，“二对一，太卑鄙了。步杀，你住手！你个熊孩子，给我下来！”
我小短腿夸父逐日，仰了脑袋，卖力地追着他们跑，忽而，脚下一滑，小腿一绊，“吧唧”拍石头上了。我乌龟一样趴伏在地，磕的眼泪都出来了。步杀终于舍得落地，小心把我揭起来。我弹簧一样蹦跶跳起，抡圆了胳膊，对着他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委屈至极，“亲爹你都敢打，你熊不熊？有轻功了不起啊，你们都是天人，就我一个凡人是罢。遛我遛的很开心么？你不是不听话么，你下来干嘛？你还管我干嘛？”
他任我发泄，待我冷静下来，拉过我的手，瞧见我掌心擦破，纵横血痕里参杂了细沙碎石。他鸦睫颤抖，迅速掏出怀中瓷瓶，拧了盖，倾倒在随身携的巾帕上，放轻动作，仔细帮我拭去伤口的沙石。
“嘭通”坠地之声，癸亥摔落，抚胸闷咳几声，歪头，吐出一口瘀血。他浑身轻抖，不过片刻，口中呼气为雾，眉宇逐渐凝霜。
沈凝愣了片刻，俯冲追至，举剑就砍。我惊恐，拉了步杀，就要去护，却有一道雪影飞至，扑挡在癸亥身前。唐苒张开双臂，摇头，“沈师兄，不要。”
沈凝微怔，指剑，震怒，“你护他？！”
唐苒紧瞧沈凝，又近癸亥几分，臂张的更开，将他藏护的严实。指尖无意，碰触到身后之人，冻的她一个哆嗦。唐苒猛然转头，癸亥唇白似蒙霜霰，眉睫坠冰，已如雾凇。她扑爬向他，喃然，“寒毒，你为何会，寒毒发作？”
“明明是我，掉入了寒潭，”唐苒眨眼，声线在颤，“为何我……却从未寒毒发作过……”
刃反寒光，错身而劈。唐苒不及细想，空手攥白刃，握住剑锋。她迎上沈凝斥血的双目，手下又紧一分，殷红血珠，沿剑滴落，“沈师兄，沈凝！”
沈凝眸中闪过疼惜，接着被狂怒席卷，“苒儿，你护他，不过是受情蛊影响。是他种情蛊于你，将你当作傀儡玩弄！你放心，待我杀了他，情蛊毒解，你自然会清醒！”
“沈师兄！那情蛊，是我种的，是我亲手，种在他身上的！”唐苒哭道，“而那情蛊，亦早就已解！我和他，已有孩儿，那情蛊，早就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