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并没有真的生五条悟的气，但不爽是实在的。他总能在无伤大雅的地方把人惹到牙根痒痒，比如现在。
从影院出来，我们遇上了隔壁书店的联动活动，电影原著作者正好在办签售会。五条悟兴致冲冲拉着我跑进了书店。
“第二部小说我还没看过，故事会怎么发展呢。”他说着，从半人高的书堆里拿了两本，递给我一本，随后在原地翻看了起来。
“这种变态又猎奇的小说怎么可能会畅销啊。”抱着这种想法，我随意瞟了两页。结果，情节意外地很吸引人。
“好精彩。”
“好无聊。”
我和五条悟的声音齐齐响起。同时，我们抬头看见了对方疑惑的表情。
“这精彩吗？”他问我。
“这还不精彩？”我反问他。
小说第二部的开头就是大场面，作者用简练精准的语言描绘了两个宇宙文明之间的战争，恢宏大气，引人入胜。我不懂他为什么说无聊。
“字里行间完全没有了这个作者特殊的细腻精巧啊，更没有那种扭曲感了。”他强调说，“第二部肯定是作者向大众妥协了，才会用平常写法。没骨气的家伙，无聊透顶。”
“但是得到大家的喜欢没什么不好吧。”我看了看店内正在等待签名的长队，接着说，“去要签名吗？机会难得。”
“哼，不去，”他挥手把书扔进书堆，“这种作家不值得我要签名。”
“……行吧。”我从书架取下一本第一部小说，把两本书抱在怀里，“你在这等着，我去要。”
“随你的便。”
队伍很长，我排了很久才见到作者本人。很普通的一个人，他从头到脚都是日本上班族的样子，与作家简介上流浪汉似的形象完全不同。
我把两本书递给他，“请您签名。”
他用被迫营业一样的语气从毫无起伏的胸腔里漏出几句话：“感谢购买。”随后刷刷两笔在书页上画上了自己的名字。
趁他写字的功夫，我飞快询问：“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他头也不抬。
“您第一部和第二部的写作风格转变这么大，是因为向大众妥协了吗？”
“……问得真直接。”
我答得也直接：“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他把签完名的书递还给我，疲惫的脸上有了点笑意，语气依旧平淡：“没有向大众妥协，我向自己妥协了，因为我现在需要赚钱养家。顺带打个广告，根据第二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正在拍摄，请多多支持。”
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作家，有实力从籍籍无名、自娱自乐到声名鹊起、大红大紫，还能在读者面前如此从容不迫地坦诚自己的写作意图，丝毫不做作不卖弄。
“会一直支持您的，从今天开始，”我抱着书离开队伍，走时回头补充了一句，“请您加油，那么再见了。”
五条悟在不远处的书架前等我，脸色比我走时更难看了。我靠近他，把签了名的第一部小说递过去，放缓了语调说：“我问了，这个作者不是向大众妥协，是因为要养家糊口才转变的。他还是很有骨气的，也有责任心。”
“他一个孤儿哪来的家庭啊？”
“你说话还真是……”我不确定地回道，“应该是结婚了吧，妻子也是家人啊。”
他的话几乎变得刻薄无情：“呵，因为另一个人就放弃自我，还不是没骨气。”
“啧。”我逐渐不耐烦了，“我知道喜欢的作家变了样会让人不爽，也用不着这么贬低他吧，你现在这样，用中文互联网的话来说，就是‘脱坑回踩’。”
“我不管，他现在就是我第一讨厌的作家。”五条悟莫名其妙已经开始耍无赖。
“行吧……善变的男人。”我叹气，撤回拿着书的手，“亏我排了老半天的队。”
他忽然猛地抽出我手里的书，“我又没说不要。”
“你不是讨厌这个作家吗？”
“讨厌，但不是那种讨厌，”他烦躁地抠了抠脑袋，“全都怪你啊。”
“好，又怪我了……”我气到笑出了声，“你几岁啊？是28岁要奔三的人了吧？”
“不用提醒，我比你大整整五岁呢。”
“你自己知道啊？还像个小孩子。”
“都怪你啊。”他真就像一个被惹急了的小孩，来来回回只说一句。
“嗯嗯嗯，怪我怪我。”我懒得再继续无意义的争论，“反正我马上就回家了，你怪也怪不了多久。”
“我知道。”他依旧是这句：“都怪你。”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我敷衍地回应着，“玩了这么久，该回去了吧。”
“嗯，回去吧。”他答得爽快，却又长吁了一声，“你好笨。”
我倒宁愿我是真笨。听他这番直言直语，我只能长笑一声：“这叫大智若愚。”
“愚，愚公移山。”
“山，山穷水尽……”反应过来在做什么的我吃了一惊，“呦呵，连这个成语都懂了，你最近看了不少中国电视剧吧。”
“那当然，不过都是盗版哦，字幕像谷歌机翻的，超搞笑。”
“……看盗版你还有脸了？”
一路闲谈瞎扯，黄昏时分，我们回到了五条家。天公眨眼，晨昏开合，人间寻常的一天又过去了。清早睁眼，我人生中最不寻常的一天开始了。
引渡听证会在下午，早上我就被带到了会议地点等候通知。审讯室一样的房间里，除了一把椅子再无其他，我坐在中间，四壁皆空。
时间如刀，心跳如擂，我知道自己不用害怕，但紧张在所难免。客观上，我是犯罪嫌疑人，一个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
大概是中午，有人进来了。
“你就是老李家的姑娘吧，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先进来的中年妇女十分热络的样子，“你爸这天天往我这打电话，都说了会没事的，非不信。”
“爱女心切吧，理解。”随后跟着的年轻男人接着介绍道，“这位是赵主任，你们协会的委员之一，这次的中方带队人。我是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姓王。”
我向他们打招呼：“赵主任好，王先生好。”
“好好，吃饭了吗？”赵主任问我，一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些小零食，“最近都没吃好吧？先垫垫，回家再好好吃一顿。日本对我们协会的人敌意很大，尤其是那群糟老头子，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你受委屈了。”
看着一身正装的主任随手拿出来干脆面和小面包，我愣了。朴实无华的关心，来自我从未见过的同胞。
绷紧了的身体被一阵清波涤荡，我眼眶一热，喉头不禁呜咽了几声，勉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唉，就是一个小姑娘啊……”赵主任抚了抚我的肩膀，“咒术师那群人已经草木皆兵到这种程度了吗。”
王先生安慰我说：“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吧？事情没有想的那么严重，我们处理起来已经很熟练了。今天说是听证会，其实是谈判会，证据什么的都是走过场，关键是两方博弈。不管他们给你安了什么罪名，你全都否认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们。”
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好……”
“不过，有个事。”赵主任问，“你跟那镇岛神兽什么关系？他插手的话，事情可能会超出我们的预料。”
“镇岛神兽？什么镇岛神兽？”
“就那号称最强咒术师的五条悟，协会内部有些人私底下管他叫镇岛神兽。”王先生回答道，“我们部门习惯喊他岛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哦，是这样啊……”我反应过来，“他不会插手的，他没必要再插手了。”
“那就好，咒术高层好像生怕他插手，据传今天派他出国去了。”
他没说，早上在众目睽睽下送我走的时候，五条悟一个字都没说。这样也好，我想，这样最好。
之后是一阵寒暄，我们随意聊了聊，我渐渐觉得轻松不少。王先生说的没错，比起审判，所谓的听证会更像一场谈判。
会议准时开始。一张长桌，两方人，四面旗帜。我坐在长桌下方，左边是中国国旗和道教协会的旗帜，右边是日本国旗和咒术联盟的旗帜。与我正对的长桌上方，坐着一位联合国公证人。
会议开始，那名公证人员用英语说了一段话，现场有人进行同声传译，都是一些套话。随后进入到举证环节。
日方主张，因此是日方举证。他们拿出了许多照片、监控摄像以及鉴定报告，言辞凿凿罗列着我的罪名：
“因李知白个人行为而带来的直接损失和间接损失合计三百万美元，造成我国普通民众死亡三人，受伤三十余人。根据本国规定，来日交流的非自然力量携带者，等级不得超过三级，而李知白在入境时故意隐瞒了自己的实力，经证实，她已达到特级水平。这对我国国家安全产生严重威胁，我方要求中方作出相应赔偿，并将李知白交由我方处置。”
我静静等着公证人和中方人员听完同声传译。中方并没有像日方那样拿出诸多实物。发言人赵主任位于上座，沉稳开口道：“日方所说我们已悉知，下面我将就此一一解释说明。
“李知白的游学申请是经过多方审核通过的，在进入日本国境前，日方在中人员并未检测到她身上存在咒力，而日方一贯将炁视作无杀伤力的中和力量，因此按照日本咒术师等级，将她定为了四级，这并未违反日本规定，更不存在故意隐瞒一说。
“根据联合国《非自然力量管控协定》，任何一名非自然力量携带者都在他国有最低限度自卫权，因此造成的损失由相应的非自然力量所在国承担。
“以及，根据我方与日方最近签署的《加强中日两国非自然力量管控协作协议》，日方有责任保护包括交流人员在内的我道教协会的在日人员。李知白在日学习期间，因遭遇危及生命的突发事件而导致无法使用炁，希望日方能解释清楚，并承担相应责任。”
日方人员从容不迫地又拿出了新的证据：两只损坏的对讲机。
“关于这件事，我方也有希望中方解释的地方。各位请看物证，这只在现场搜寻到的对讲机上有李知白的指纹，而另一只则来源于诅咒师。那么请问，在花火大会袭击事件中，李知白是否与诅咒师存在勾结？”
我可以否认。但当确切的证据出现在众人眼前，任何反驳的话都将无力且可疑。程序正义并不一定带来结果正义，因为程序可以被人蓄意利用。
捏紧了拳头，我脑中回想起一个声音：如果失败了，这将是另一重保险。
漏瑚那群咒灵们的背后，确实有个深不可测的人在出谋划策，熟知人类又充满恶意，他算好了偶然和必然的每一步，利用正义的和非正义的一切手段来达到目的。
我不明白，我有这么招人恨吗？不，他说过目标不是我，是五条悟。我更不明白，这么针对我和除掉五条悟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猜不透，摸不着。我已经被人从背后死死勒住了脖子，我不知道那是谁。回想起最初来日本时幼稚可笑的念头和荒诞无稽的理由，我仿佛是一个来泥沼踏春的游人。
就在我沉默的时候，会场上其他人也神色各异地沉默着。赵主任面色不改，侧头跟身后的人低语了几句，她接着转头说：“对讲机上的指纹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日方既然知道那是诅咒师做的，不排除是陷害的可能。我们请来了一位事件当事人，先听听他的证词。”
“你们难道要让普通人参与涉及非自然力量的会议？”日方人员态度冷硬地强调道，“不能向大众公开诅咒的事，你们知道我们花了多大力气才平息事件的影响吗？”
“我们是秉持自愿的原则请他来作证的，并签署了保密协议。”中方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回应道，“民众不是豺狼虎豹，连自己的民众都不相信，还谈什么保护？”
一位日方人员针锋相对：“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方的处理方式，想干涉我国内政？”
“我国从不干涉他国内政，不像某国，到处伸手。”
“什么意思，这种场合请注意你的言辞！”
“说的是你们吗？还急上脸了。”
气氛逐渐剑拔弩张。这仿佛菜市场大妈对骂的场面与我想象中高端的两国谈判完全不一样，我一时半会不知作何反应。
“order（肃静）——”公证人大喊了一声，两方人员小声骂骂咧咧，慢慢安静下来。
就在大家都要好好坐下来的时候，蓦然一声巨响瞬间让所有人一怔。
“我来开会啦。”某人以一种惯常的方式出现在门口，“诶？已经开始了吗？”
“五条悟。”坐在日方最上座的中年男人沉声说，“我们并没有让你参会。”
“是吗？”五条悟步履轻盈地走进来，一脚把离他最近的日方人员踹下了椅子。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单手搭在椅背上，抬起下巴说：“搞清楚，是我允许你们坐在这里代表日本开会，如果不愿意，我不介意让你们都躺着。”
从影院出来，我们遇上了隔壁书店的联动活动，电影原著作者正好在办签售会。五条悟兴致冲冲拉着我跑进了书店。
“第二部小说我还没看过，故事会怎么发展呢。”他说着，从半人高的书堆里拿了两本，递给我一本，随后在原地翻看了起来。
“这种变态又猎奇的小说怎么可能会畅销啊。”抱着这种想法，我随意瞟了两页。结果，情节意外地很吸引人。
“好精彩。”
“好无聊。”
我和五条悟的声音齐齐响起。同时，我们抬头看见了对方疑惑的表情。
“这精彩吗？”他问我。
“这还不精彩？”我反问他。
小说第二部的开头就是大场面，作者用简练精准的语言描绘了两个宇宙文明之间的战争，恢宏大气，引人入胜。我不懂他为什么说无聊。
“字里行间完全没有了这个作者特殊的细腻精巧啊，更没有那种扭曲感了。”他强调说，“第二部肯定是作者向大众妥协了，才会用平常写法。没骨气的家伙，无聊透顶。”
“但是得到大家的喜欢没什么不好吧。”我看了看店内正在等待签名的长队，接着说，“去要签名吗？机会难得。”
“哼，不去，”他挥手把书扔进书堆，“这种作家不值得我要签名。”
“……行吧。”我从书架取下一本第一部小说，把两本书抱在怀里，“你在这等着，我去要。”
“随你的便。”
队伍很长，我排了很久才见到作者本人。很普通的一个人，他从头到脚都是日本上班族的样子，与作家简介上流浪汉似的形象完全不同。
我把两本书递给他，“请您签名。”
他用被迫营业一样的语气从毫无起伏的胸腔里漏出几句话：“感谢购买。”随后刷刷两笔在书页上画上了自己的名字。
趁他写字的功夫，我飞快询问：“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他头也不抬。
“您第一部和第二部的写作风格转变这么大，是因为向大众妥协了吗？”
“……问得真直接。”
我答得也直接：“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他把签完名的书递还给我，疲惫的脸上有了点笑意，语气依旧平淡：“没有向大众妥协，我向自己妥协了，因为我现在需要赚钱养家。顺带打个广告，根据第二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正在拍摄，请多多支持。”
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作家，有实力从籍籍无名、自娱自乐到声名鹊起、大红大紫，还能在读者面前如此从容不迫地坦诚自己的写作意图，丝毫不做作不卖弄。
“会一直支持您的，从今天开始，”我抱着书离开队伍，走时回头补充了一句，“请您加油，那么再见了。”
五条悟在不远处的书架前等我，脸色比我走时更难看了。我靠近他，把签了名的第一部小说递过去，放缓了语调说：“我问了，这个作者不是向大众妥协，是因为要养家糊口才转变的。他还是很有骨气的，也有责任心。”
“他一个孤儿哪来的家庭啊？”
“你说话还真是……”我不确定地回道，“应该是结婚了吧，妻子也是家人啊。”
他的话几乎变得刻薄无情：“呵，因为另一个人就放弃自我，还不是没骨气。”
“啧。”我逐渐不耐烦了，“我知道喜欢的作家变了样会让人不爽，也用不着这么贬低他吧，你现在这样，用中文互联网的话来说，就是‘脱坑回踩’。”
“我不管，他现在就是我第一讨厌的作家。”五条悟莫名其妙已经开始耍无赖。
“行吧……善变的男人。”我叹气，撤回拿着书的手，“亏我排了老半天的队。”
他忽然猛地抽出我手里的书，“我又没说不要。”
“你不是讨厌这个作家吗？”
“讨厌，但不是那种讨厌，”他烦躁地抠了抠脑袋，“全都怪你啊。”
“好，又怪我了……”我气到笑出了声，“你几岁啊？是28岁要奔三的人了吧？”
“不用提醒，我比你大整整五岁呢。”
“你自己知道啊？还像个小孩子。”
“都怪你啊。”他真就像一个被惹急了的小孩，来来回回只说一句。
“嗯嗯嗯，怪我怪我。”我懒得再继续无意义的争论，“反正我马上就回家了，你怪也怪不了多久。”
“我知道。”他依旧是这句：“都怪你。”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我敷衍地回应着，“玩了这么久，该回去了吧。”
“嗯，回去吧。”他答得爽快，却又长吁了一声，“你好笨。”
我倒宁愿我是真笨。听他这番直言直语，我只能长笑一声：“这叫大智若愚。”
“愚，愚公移山。”
“山，山穷水尽……”反应过来在做什么的我吃了一惊，“呦呵，连这个成语都懂了，你最近看了不少中国电视剧吧。”
“那当然，不过都是盗版哦，字幕像谷歌机翻的，超搞笑。”
“……看盗版你还有脸了？”
一路闲谈瞎扯，黄昏时分，我们回到了五条家。天公眨眼，晨昏开合，人间寻常的一天又过去了。清早睁眼，我人生中最不寻常的一天开始了。
引渡听证会在下午，早上我就被带到了会议地点等候通知。审讯室一样的房间里，除了一把椅子再无其他，我坐在中间，四壁皆空。
时间如刀，心跳如擂，我知道自己不用害怕，但紧张在所难免。客观上，我是犯罪嫌疑人，一个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
大概是中午，有人进来了。
“你就是老李家的姑娘吧，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先进来的中年妇女十分热络的样子，“你爸这天天往我这打电话，都说了会没事的，非不信。”
“爱女心切吧，理解。”随后跟着的年轻男人接着介绍道，“这位是赵主任，你们协会的委员之一，这次的中方带队人。我是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姓王。”
我向他们打招呼：“赵主任好，王先生好。”
“好好，吃饭了吗？”赵主任问我，一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些小零食，“最近都没吃好吧？先垫垫，回家再好好吃一顿。日本对我们协会的人敌意很大，尤其是那群糟老头子，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你受委屈了。”
看着一身正装的主任随手拿出来干脆面和小面包，我愣了。朴实无华的关心，来自我从未见过的同胞。
绷紧了的身体被一阵清波涤荡，我眼眶一热，喉头不禁呜咽了几声，勉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唉，就是一个小姑娘啊……”赵主任抚了抚我的肩膀，“咒术师那群人已经草木皆兵到这种程度了吗。”
王先生安慰我说：“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吧？事情没有想的那么严重，我们处理起来已经很熟练了。今天说是听证会，其实是谈判会，证据什么的都是走过场，关键是两方博弈。不管他们给你安了什么罪名，你全都否认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们。”
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好……”
“不过，有个事。”赵主任问，“你跟那镇岛神兽什么关系？他插手的话，事情可能会超出我们的预料。”
“镇岛神兽？什么镇岛神兽？”
“就那号称最强咒术师的五条悟，协会内部有些人私底下管他叫镇岛神兽。”王先生回答道，“我们部门习惯喊他岛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哦，是这样啊……”我反应过来，“他不会插手的，他没必要再插手了。”
“那就好，咒术高层好像生怕他插手，据传今天派他出国去了。”
他没说，早上在众目睽睽下送我走的时候，五条悟一个字都没说。这样也好，我想，这样最好。
之后是一阵寒暄，我们随意聊了聊，我渐渐觉得轻松不少。王先生说的没错，比起审判，所谓的听证会更像一场谈判。
会议准时开始。一张长桌，两方人，四面旗帜。我坐在长桌下方，左边是中国国旗和道教协会的旗帜，右边是日本国旗和咒术联盟的旗帜。与我正对的长桌上方，坐着一位联合国公证人。
会议开始，那名公证人员用英语说了一段话，现场有人进行同声传译，都是一些套话。随后进入到举证环节。
日方主张，因此是日方举证。他们拿出了许多照片、监控摄像以及鉴定报告，言辞凿凿罗列着我的罪名：
“因李知白个人行为而带来的直接损失和间接损失合计三百万美元，造成我国普通民众死亡三人，受伤三十余人。根据本国规定，来日交流的非自然力量携带者，等级不得超过三级，而李知白在入境时故意隐瞒了自己的实力，经证实，她已达到特级水平。这对我国国家安全产生严重威胁，我方要求中方作出相应赔偿，并将李知白交由我方处置。”
我静静等着公证人和中方人员听完同声传译。中方并没有像日方那样拿出诸多实物。发言人赵主任位于上座，沉稳开口道：“日方所说我们已悉知，下面我将就此一一解释说明。
“李知白的游学申请是经过多方审核通过的，在进入日本国境前，日方在中人员并未检测到她身上存在咒力，而日方一贯将炁视作无杀伤力的中和力量，因此按照日本咒术师等级，将她定为了四级，这并未违反日本规定，更不存在故意隐瞒一说。
“根据联合国《非自然力量管控协定》，任何一名非自然力量携带者都在他国有最低限度自卫权，因此造成的损失由相应的非自然力量所在国承担。
“以及，根据我方与日方最近签署的《加强中日两国非自然力量管控协作协议》，日方有责任保护包括交流人员在内的我道教协会的在日人员。李知白在日学习期间，因遭遇危及生命的突发事件而导致无法使用炁，希望日方能解释清楚，并承担相应责任。”
日方人员从容不迫地又拿出了新的证据：两只损坏的对讲机。
“关于这件事，我方也有希望中方解释的地方。各位请看物证，这只在现场搜寻到的对讲机上有李知白的指纹，而另一只则来源于诅咒师。那么请问，在花火大会袭击事件中，李知白是否与诅咒师存在勾结？”
我可以否认。但当确切的证据出现在众人眼前，任何反驳的话都将无力且可疑。程序正义并不一定带来结果正义，因为程序可以被人蓄意利用。
捏紧了拳头，我脑中回想起一个声音：如果失败了，这将是另一重保险。
漏瑚那群咒灵们的背后，确实有个深不可测的人在出谋划策，熟知人类又充满恶意，他算好了偶然和必然的每一步，利用正义的和非正义的一切手段来达到目的。
我不明白，我有这么招人恨吗？不，他说过目标不是我，是五条悟。我更不明白，这么针对我和除掉五条悟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猜不透，摸不着。我已经被人从背后死死勒住了脖子，我不知道那是谁。回想起最初来日本时幼稚可笑的念头和荒诞无稽的理由，我仿佛是一个来泥沼踏春的游人。
就在我沉默的时候，会场上其他人也神色各异地沉默着。赵主任面色不改，侧头跟身后的人低语了几句，她接着转头说：“对讲机上的指纹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日方既然知道那是诅咒师做的，不排除是陷害的可能。我们请来了一位事件当事人，先听听他的证词。”
“你们难道要让普通人参与涉及非自然力量的会议？”日方人员态度冷硬地强调道，“不能向大众公开诅咒的事，你们知道我们花了多大力气才平息事件的影响吗？”
“我们是秉持自愿的原则请他来作证的，并签署了保密协议。”中方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回应道，“民众不是豺狼虎豹，连自己的民众都不相信，还谈什么保护？”
一位日方人员针锋相对：“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方的处理方式，想干涉我国内政？”
“我国从不干涉他国内政，不像某国，到处伸手。”
“什么意思，这种场合请注意你的言辞！”
“说的是你们吗？还急上脸了。”
气氛逐渐剑拔弩张。这仿佛菜市场大妈对骂的场面与我想象中高端的两国谈判完全不一样，我一时半会不知作何反应。
“order（肃静）——”公证人大喊了一声，两方人员小声骂骂咧咧，慢慢安静下来。
就在大家都要好好坐下来的时候，蓦然一声巨响瞬间让所有人一怔。
“我来开会啦。”某人以一种惯常的方式出现在门口，“诶？已经开始了吗？”
“五条悟。”坐在日方最上座的中年男人沉声说，“我们并没有让你参会。”
“是吗？”五条悟步履轻盈地走进来，一脚把离他最近的日方人员踹下了椅子。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单手搭在椅背上，抬起下巴说：“搞清楚，是我允许你们坐在这里代表日本开会，如果不愿意，我不介意让你们都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