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夏油杰死前没有看到灵魂的能力，这是他死后新增的，得益于那只叫真人的咒灵。除此之外，还多了些别的东西。那个叫羂索的术师在使用这具身体时的行动，像录像一样留了下来。
四周的景象漂移，旋转，消散，又聚合，夹杂着从前的碎片。逝去的已然逝去，留下的拼凑不成自我的人形。他并不是没有对生的眷恋，也早就厌倦了死亡的虚无，但从前的情绪和想法都像被封装进罐头，没有腐烂，只是不新鲜，激不起任何自主行动的意愿。最后那点善意已经给了被封印的挚友，就像蜡烛熄灭前的一丝余烬。
仿佛断头的蜻蜓那样，他如今只是随着身体的惯性做了些动作，而放逐意识去自由飘荡。
可是有一个人越来越清楚，似乎就在眼前。一个女孩，边界与其他的影像逐渐分开，线条柔软，色彩饱满，声音空灵，周身有风的轻吟，光的跳跃，空气的微微冷意……
新的世界随之展现，鲜活的感觉渐渐回归。最深切的是位于心脏的暖意，来自一只张开五指、掌心覆盖在他胸膛的手。顺着手往前，是瘦弱的胳膊，修长白皙的脖颈，盘在头顶的黑发，和另一只同样细嫩的手。
那只手举着部手机，屏幕开着，正进行着视频通话。镜头里有三个人：夏油杰，李知白，以及李家大师兄。
“好像没反应啊？师兄，你这办法到底能——”
话说到一半，透过屏幕，李知白和身后的夏油杰对上了眼神。他头上披着白布，斜遮了半张脸。白布的阴影里露出一只细长的眼睛，不再黯然无光，些微闪烁着神采。
一瞬间，她猛然回头，收回手的同时往后跳了一步，神色警惕。
“怎么了师妹！你人呢？”
“我没事，师兄，你的办法有用。我现在要处理别的事，之后再跟你联系。”李知白挂断电话，收好手机。
然后，她听见夏油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在怕我。”
李知白不说话，因为被说中了。
夏油杰问道：“为什么？”
“你杀了人，很多人。”
“那你怎么不杀了我？”
“我答应帮五条悟看着你。”
“你怕我，但不怕他。”夏油杰肯定说，“你没杀过人，也没见过他杀人。”
沉默。夏油杰又问：“为什么帮我？”
“之前你的灵魂差点消失，我只是做了点应急措施。提醒一下，你现在还是不能接触阳光，趁太阳不大，最好去地下停车场躲一躲。”
“悟还是会杀了我，你做的只是徒劳。”
“也许吧。”李知白坦然说：“我不知道，反正都随他去吧。”
夏油杰接着问：“你很有信心能看住我？”
“难道你想逃？”
夏油杰微微摇头。
李知白直接说：“你离开了就是死，到处都是阳光。你只能等到晚上，但是到晚上，固魂的法术就失效了，你又会没有五感。”
“这还真是把我拴在你手里了。”
他笑着，伸手往下拉了拉披着的白布，转身从逃生通道走进了这栋建筑的地下停车场。
李知白没有跟着下去，离开这里去周边找食物了。夏油杰可以不吃东西，她不行。等搜寻一圈回来，在停车场最深处，她发现对方正靠着一面墙壁坐着，隐于黑暗中，不动声色。
不远不近，李知白蹲下身，亮起手机光，把怀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摊开，开始清点。看着是食物的东西她都没放过，但能不能吃，还是个问题。
在她阅读包装上的文字时，夏油杰说：“就这样把你丢下了，悟那家伙，真是和从前一样，不懂体贴人啊。”
“根本不指望他体贴人。”李知白头也不抬。
“是吗。他那个性格，还能有这样的女人缘啊……真稀奇呢。”
她心里有一丝不爽，猜不准他话里话外的意图，决定不再搭话。但也许是太久没和人交流，也许是知道夜晚自己又会变回哑巴，夏油杰此时的话有些多。
“你的灵魂的……嗯，应该说是浓度吗，有点低。你现在生着病吧，悟没有看出来？”
李知白不吭声，盯着好不容易挑出来的、两袋包装相似但颜色不一样的零食，皱起眉头。
“这个牌子的零食还在生产啊。”夏油杰很自然地转了话题，“红色那袋是辣的，黄色那袋是甜的，你喜欢什么口味？”
空旷的停车场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回音都消散在黑暗中。
“顺带一提，悟每次都是吃甜的那种，味道只能说中规中矩。”
即便得不到回应，夏油杰也自顾自聊得起劲。
“另外，虽然每次都是我买的，但我还没试过辣的口味，所以抱歉，不能给出建议了。”
“……唉。”李知白终于叹出一声。
微弱的手机光稍稍倾斜，显现出墙边人的轮廓。宽大的黑色袈裟裹住全身，头上松松地披着那块白布，隐隐约约，看不见脸。
一前一后，两袋零食直直飞过来，落在他手边。与夏油杰温和的话语相比，李知白这动作算得上粗鲁。她的意思很明显——吃，别说话。
夏油杰问道：“我目前这个样子，吃东西能消化吗？哦，对了，我还能上厕所吗？话说回来……”
“不能，”李知白干脆地打断他，“爱吃不吃。”
“哦呀，是嫌我吵了么，悟平时绝对比我要烦人吧。现在愿意和我好好说话吗？”
“说了又怎样？只会消磨我对你的耐心。”李知白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想维持了。
面对这个人，她总会不自觉想起让人恶寒的对讲机的声音，脑中时不时闪过昨夜那些爆炸的人头，心里始终无法安宁。
“那你怎么不杀了我？”
夏油杰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可李知白不想再回答。地下停车场幽暗阴冷，她的身体十分疲倦，头脑逐渐变沉。夏油杰试探至此，不知其深浅，她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说：“你要真想死，用不着让我动手。我很累了，真的，你们之间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的，夏油先生。”
“所以说他居然放心留下你一个人，自己走掉，而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会帮我稳固灵魂。”夏油杰微微掀起白布，笃定说：“两个笨蛋，货真价实的。”
“啊对，对对对，你聪明，你绝顶聪明。”李知白往远处走了两步，一屁股坐下来，背靠柱子撇过头去，几不可闻地小声嘀咕：“难怪是挚友……这他妈简直一个德行吧。”
“虽然听不懂，但你是在骂我吧。”
“嗯，骂了。”
“……还真敢承认啊。”
好像连叹气都没精神了，李知白不理他，双臂抱膝，把头埋进去，不再看他。
夏油杰反而心情不错，哈哈笑了两声，悠然地从红色零食袋里夹出一根，送进自己嘴里。
没有味道。再吃一根，还是没有味道。
“过期变质了吗？难怪你会给我……”
“没过期，”李知白瓮声瓮气地说，“是你只能感受到这具身体曾经感受过的东西。”
“哦？”夏油杰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知白歪头枕在自己膝盖上，回顾之前电话里师兄给她讲的内容，面无表情解释说：
“人活着，身体里包含三种基本物质：灵、魂、魄。它们各司其职又互相作用，人就有了感官、思想、活动。人死了，魄随着身体的死亡消散，灵会带着魂回归自然宇宙。所谓唤魂，就是借别的灵把人的魂带回来。万物有灵，还魂简单，但没有魄，器官不会活过来，固魂法术只是用灵让你的魂欺骗这具身体，只是重现从前有过的感受。所以即使能活动，你也不会再有新的感受了。”
听完，夏油杰从黄色袋子里拿出一根甜的零食，尝了尝，然后放下，抱起那袋辣的吃了起来。
“还不错，比咒灵球的味道要好。”他说。
静默中，夏油杰独自咀嚼的声音响了好一会。李知白忽然起身走近，伸手说：“给我一点。”
夏油杰给她抓了一把。
品尝后，她用整张脸思考了一下，吐了两下舌头，开口说：“嗯……我只能说，就像是红砖头磨碎之后掺在面粉里用辣椒炒过的味道。”
“什么？”夏油杰愣住片刻，随即大笑起来：“听起来就很难吃啊，还不如不告诉我。”
李知白冷笑一声：“好心当做驴肝肺，爱吃不吃。”
她正要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去，被拦住了。夏油杰把那袋甜口的零食递过来，说：“你和悟一样，还是吃这个吧。”
犹豫一瞬，她没有拒绝，接过后就地坐了下来。
咔滋咔滋。啪塔啪塔。躲在地下停车场吃零食的二人的头顶，一个踉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错综复杂的建筑里精确地找到了入口，直直走进去。
“找到……她，找到她……”
野原留良遍体鳞伤，丢了一只鞋子，露出的大拇指被磨掉了半截，他却不知疼痛地走着，喃喃自语着：“杀了她……杀了她……”
四周的景象漂移，旋转，消散，又聚合，夹杂着从前的碎片。逝去的已然逝去，留下的拼凑不成自我的人形。他并不是没有对生的眷恋，也早就厌倦了死亡的虚无，但从前的情绪和想法都像被封装进罐头，没有腐烂，只是不新鲜，激不起任何自主行动的意愿。最后那点善意已经给了被封印的挚友，就像蜡烛熄灭前的一丝余烬。
仿佛断头的蜻蜓那样，他如今只是随着身体的惯性做了些动作，而放逐意识去自由飘荡。
可是有一个人越来越清楚，似乎就在眼前。一个女孩，边界与其他的影像逐渐分开，线条柔软，色彩饱满，声音空灵，周身有风的轻吟，光的跳跃，空气的微微冷意……
新的世界随之展现，鲜活的感觉渐渐回归。最深切的是位于心脏的暖意，来自一只张开五指、掌心覆盖在他胸膛的手。顺着手往前，是瘦弱的胳膊，修长白皙的脖颈，盘在头顶的黑发，和另一只同样细嫩的手。
那只手举着部手机，屏幕开着，正进行着视频通话。镜头里有三个人：夏油杰，李知白，以及李家大师兄。
“好像没反应啊？师兄，你这办法到底能——”
话说到一半，透过屏幕，李知白和身后的夏油杰对上了眼神。他头上披着白布，斜遮了半张脸。白布的阴影里露出一只细长的眼睛，不再黯然无光，些微闪烁着神采。
一瞬间，她猛然回头，收回手的同时往后跳了一步，神色警惕。
“怎么了师妹！你人呢？”
“我没事，师兄，你的办法有用。我现在要处理别的事，之后再跟你联系。”李知白挂断电话，收好手机。
然后，她听见夏油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在怕我。”
李知白不说话，因为被说中了。
夏油杰问道：“为什么？”
“你杀了人，很多人。”
“那你怎么不杀了我？”
“我答应帮五条悟看着你。”
“你怕我，但不怕他。”夏油杰肯定说，“你没杀过人，也没见过他杀人。”
沉默。夏油杰又问：“为什么帮我？”
“之前你的灵魂差点消失，我只是做了点应急措施。提醒一下，你现在还是不能接触阳光，趁太阳不大，最好去地下停车场躲一躲。”
“悟还是会杀了我，你做的只是徒劳。”
“也许吧。”李知白坦然说：“我不知道，反正都随他去吧。”
夏油杰接着问：“你很有信心能看住我？”
“难道你想逃？”
夏油杰微微摇头。
李知白直接说：“你离开了就是死，到处都是阳光。你只能等到晚上，但是到晚上，固魂的法术就失效了，你又会没有五感。”
“这还真是把我拴在你手里了。”
他笑着，伸手往下拉了拉披着的白布，转身从逃生通道走进了这栋建筑的地下停车场。
李知白没有跟着下去，离开这里去周边找食物了。夏油杰可以不吃东西，她不行。等搜寻一圈回来，在停车场最深处，她发现对方正靠着一面墙壁坐着，隐于黑暗中，不动声色。
不远不近，李知白蹲下身，亮起手机光，把怀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摊开，开始清点。看着是食物的东西她都没放过，但能不能吃，还是个问题。
在她阅读包装上的文字时，夏油杰说：“就这样把你丢下了，悟那家伙，真是和从前一样，不懂体贴人啊。”
“根本不指望他体贴人。”李知白头也不抬。
“是吗。他那个性格，还能有这样的女人缘啊……真稀奇呢。”
她心里有一丝不爽，猜不准他话里话外的意图，决定不再搭话。但也许是太久没和人交流，也许是知道夜晚自己又会变回哑巴，夏油杰此时的话有些多。
“你的灵魂的……嗯，应该说是浓度吗，有点低。你现在生着病吧，悟没有看出来？”
李知白不吭声，盯着好不容易挑出来的、两袋包装相似但颜色不一样的零食，皱起眉头。
“这个牌子的零食还在生产啊。”夏油杰很自然地转了话题，“红色那袋是辣的，黄色那袋是甜的，你喜欢什么口味？”
空旷的停车场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回音都消散在黑暗中。
“顺带一提，悟每次都是吃甜的那种，味道只能说中规中矩。”
即便得不到回应，夏油杰也自顾自聊得起劲。
“另外，虽然每次都是我买的，但我还没试过辣的口味，所以抱歉，不能给出建议了。”
“……唉。”李知白终于叹出一声。
微弱的手机光稍稍倾斜，显现出墙边人的轮廓。宽大的黑色袈裟裹住全身，头上松松地披着那块白布，隐隐约约，看不见脸。
一前一后，两袋零食直直飞过来，落在他手边。与夏油杰温和的话语相比，李知白这动作算得上粗鲁。她的意思很明显——吃，别说话。
夏油杰问道：“我目前这个样子，吃东西能消化吗？哦，对了，我还能上厕所吗？话说回来……”
“不能，”李知白干脆地打断他，“爱吃不吃。”
“哦呀，是嫌我吵了么，悟平时绝对比我要烦人吧。现在愿意和我好好说话吗？”
“说了又怎样？只会消磨我对你的耐心。”李知白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想维持了。
面对这个人，她总会不自觉想起让人恶寒的对讲机的声音，脑中时不时闪过昨夜那些爆炸的人头，心里始终无法安宁。
“那你怎么不杀了我？”
夏油杰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可李知白不想再回答。地下停车场幽暗阴冷，她的身体十分疲倦，头脑逐渐变沉。夏油杰试探至此，不知其深浅，她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说：“你要真想死，用不着让我动手。我很累了，真的，你们之间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的，夏油先生。”
“所以说他居然放心留下你一个人，自己走掉，而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会帮我稳固灵魂。”夏油杰微微掀起白布，笃定说：“两个笨蛋，货真价实的。”
“啊对，对对对，你聪明，你绝顶聪明。”李知白往远处走了两步，一屁股坐下来，背靠柱子撇过头去，几不可闻地小声嘀咕：“难怪是挚友……这他妈简直一个德行吧。”
“虽然听不懂，但你是在骂我吧。”
“嗯，骂了。”
“……还真敢承认啊。”
好像连叹气都没精神了，李知白不理他，双臂抱膝，把头埋进去，不再看他。
夏油杰反而心情不错，哈哈笑了两声，悠然地从红色零食袋里夹出一根，送进自己嘴里。
没有味道。再吃一根，还是没有味道。
“过期变质了吗？难怪你会给我……”
“没过期，”李知白瓮声瓮气地说，“是你只能感受到这具身体曾经感受过的东西。”
“哦？”夏油杰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知白歪头枕在自己膝盖上，回顾之前电话里师兄给她讲的内容，面无表情解释说：
“人活着，身体里包含三种基本物质：灵、魂、魄。它们各司其职又互相作用，人就有了感官、思想、活动。人死了，魄随着身体的死亡消散，灵会带着魂回归自然宇宙。所谓唤魂，就是借别的灵把人的魂带回来。万物有灵，还魂简单，但没有魄，器官不会活过来，固魂法术只是用灵让你的魂欺骗这具身体，只是重现从前有过的感受。所以即使能活动，你也不会再有新的感受了。”
听完，夏油杰从黄色袋子里拿出一根甜的零食，尝了尝，然后放下，抱起那袋辣的吃了起来。
“还不错，比咒灵球的味道要好。”他说。
静默中，夏油杰独自咀嚼的声音响了好一会。李知白忽然起身走近，伸手说：“给我一点。”
夏油杰给她抓了一把。
品尝后，她用整张脸思考了一下，吐了两下舌头，开口说：“嗯……我只能说，就像是红砖头磨碎之后掺在面粉里用辣椒炒过的味道。”
“什么？”夏油杰愣住片刻，随即大笑起来：“听起来就很难吃啊，还不如不告诉我。”
李知白冷笑一声：“好心当做驴肝肺，爱吃不吃。”
她正要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去，被拦住了。夏油杰把那袋甜口的零食递过来，说：“你和悟一样，还是吃这个吧。”
犹豫一瞬，她没有拒绝，接过后就地坐了下来。
咔滋咔滋。啪塔啪塔。躲在地下停车场吃零食的二人的头顶，一个踉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错综复杂的建筑里精确地找到了入口，直直走进去。
“找到……她，找到她……”
野原留良遍体鳞伤，丢了一只鞋子，露出的大拇指被磨掉了半截，他却不知疼痛地走着，喃喃自语着：“杀了她……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