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昭走进林大哥提前准备好的学堂,学堂是从空置的居所临时收拾出来的,与他们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远。拐过几个岔道,走过几条小路,就能到达。

    越昭到时屋内已经坐满了人。

    她一眼就看见坐在最后排的黄芪。

    黄芪低着头,刻意没和越昭对视。

    越昭在某一瞬释怀不少,她抬起头看向台下,清了清嗓子,来的人除了早先说好的适龄孩童,还有不少放下家中杂事的青年,见越昭准备开始上课的模样,不少人自觉地归位落座,顺带还制止身边年纪小的孩童继续玩闹。

    越昭很难不为之动容。

    她甚至有些愧疚,深知以自己的学识不配在此为师,如果要说最多能做的,就是为他们打开一条见到远方世界的路径。

    只是此刻……

    她摸了摸腰间收好的昨日无名留下的瓷瓶,刻意掩下满腹的负疚感,淡然开嗓:“今日,我们学的是算学。”

    越昭看了看窗外,加快了语速:“我知道,富裕人家的公子小姐常常都是从诸如四书五经学起,但我认为算学恰恰是诸位今后生活中最需要的学问。譬如若是家中种植了粟米一斗,意欲将之分为粝米,能得几何?”

    “这个我知道。”台下有个胡子邋遢的壮年出声,“能得六升粝米。”

    越昭笑着看向他:“如何得之?”

    壮年得意道:“以粟求粝米,三之,五而一。从前家中有田时种过,那时是我与家中长辈挑着去与行商交换的,行商狡诈,被他欺诈过几番便学会了。”

    多好的例子,越昭心下满意地感叹,但并不赘言,只是留给台下的人们意会,便开始讲解其中的换算之道。

    除却粝米,还有凿米、御米、粝饭……

    《九章算术》确实是本能通古今算学的书。

    “林先生。”扎着鞭子的女孩儿举手,她的年纪看上去只比之遥大上两三岁,“我家中从未种过这些,我们在山上也是大当家给我们发的粮,都是家家户户均等的分量,为何要算?”

    她的话一出,不少年纪稍大人流露出些许落寞。

    山上的荒地还未尽数开垦,缺乏了相关的器具与牲口,人们只得在闲暇之时挥动锄头,若要等到真正耕作之日,也不知会是何年月。

    年纪小的孩童未有过山下享有田地的生活,对自给自足的日子满是陌生情绪。

    “唤我林姑娘吧,若是觉得拗口,可唤我林姊姊。”越昭温柔地看着她,“我朝以农耕立国,有言道‘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自古未有不事农桑而津平之事。”

    小姑娘欲反驳,涨红了脸:“我们并不用那些陋习!遥山也能让我们过得更好。”

    越昭怜惜的目光久久与她对视,最终没有说出辩驳之言,转了个话题:“想来这里的大多数人也是知道‘均输’,不妨与我再以此为例,重拾算学。”

    台下有些嗡嗡声,低声的交谈交错汇聚,越昭置若罔闻,自顾自将备好的例题细细讲完。

    交谈声愈来愈大,越昭拍了拍桌,正色道:“古者十一而税,使得黎民入水捕捞而无禁,百姓于田地劳作而不误农时,最终得已积余粮食富足家庭。国计民安在于重本、立本,诸位大概也未曾忘却耕土积粮的日子吧。”

    台下已有人面露怒色。

    越昭仍旧面不改色:“立于国土,自当勤王事,尽民力。天下并无不劳而获之事,凡奇诡之道,往往以利诱之。”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欲起身抗言,越昭忽然大声:“最后。”

    这一声让所有人一时间噤了声。

    “最后。”越昭恢复了往常的语调,“我讲务实之学,是因为此学于在座的诸位而言,最为效用。但是若将来有了机会,不妨去抄读经学诗词,我知道它于大多数人是风花雪月无用之物,只是,学者非必为仕,诗书,也非富贵者专享。不登高山便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读书写字并非只为计算银钱几两,识得字便可阅先王之言,可知学问之大。”

    “你我皆食粟小民,虽堪不得为盛世开太平之言,但皆可继往圣绝学,续我大历之光,这并不在于入仕为官,执掌生杀。”越昭眼神逐渐柔和,“而在于感悟生命,体悟生活。”

    “世界之大,非人力所能及,但若有机会,不妨出门走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得人心、见得世界,方寸井口之外,不止桃源几里。”

    在场的人本要愤慨而起,可越昭越讲到后面越悬乎,听得晕头转向倒也有几分唬人的本事。

    只有黄芪在最后咬着手指沉默不语。

    学堂外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上了不少人。

    只可惜——并不是来听讲学的。

    越昭抱起教案,微笑地看向门外,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准备好迎接他们的到来。

    同大当家竹楼外守卫的奇怪着装一致,一群人手执长剑而入,如蜂群涌入,架起越昭就出了院落。

    路子安站在学堂的角落处抱臂,平静地看着越昭被“送”出门外,之遥慌张地拉着他的衣摆,路子安不为所动。

    “哐”的一声。

    越昭落入了黑洞洞的狭小屋内,屋子只有四方之大,环望一圈,像极了铜墙铁壁,越昭感慨:“倒是与宫中的密室有几分相像。”

    门口的守卫恶言恶语:“外乡的,少叽里咕噜了,我们大当家说了,山上失窃,定是山下那些豪横之人派来了卧底,欲取我遥山,你才来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与你脱不了干系,就等着被我们大当家生吞活剥吧。”

    越昭故作委屈道:“你们大当家被盗了什么?你们又如何认为我一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抗的女人能行窃?你们大当家不是向来以仁厚之心待所有人吗?为何如今又行悖言之事?”

    守卫被她一连串问题问得发晕,气狠狠道:“少与我打嘴皮子战,我们大当家说的一定就是对的,你花言巧语休想蒙蔽了我。”

    说完他就一甩手中长矛,狠狠一砸关着越昭的栏杆扬长而去。

    越昭叹了口气,总算没有人在边上候着了,这一笼之内空间本就狭小,再站着一个粗里粗气的陌生人更是难受。

    席地而坐,越昭抱着双膝发呆。

    不知在这儿要被关上多久,或是,这背后的大当家何时才会在她面前现身。

    时间慢慢地流走,牢内气温愈发得低,越昭摩挲了几次手臂,才抬起头,透过高高的几束铁栏,见到了漆黑的夜空。

    看不见月亮,因为窗口太小,寻不到。

    嘎吱一声,外面的门槛有锁落下的声音。

    越昭警觉望去,瘦长的身影走来,走得很慢。

    她心脏跳动声随着脚步愈发剧烈,摸着墙缓缓站起。

    窗口透来的几束光终于落在了来人的面上。

    “路子安。”越昭松了口气。

    平复心情后有些怨气道:“你如何知道这个地方?”

    路子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靠上关着越昭的围栏吊儿郎当道:“你倒是胆子挺大的。”

    越昭没好气:“你倒是功夫不错。”

    这样大剌剌地进地牢真的没问题吗……

    路子安也没回答,就这样两相静默了一会儿。

    “你是官府的人吗?”路子安才开了口,语气有些冷淡。

    越昭不知怎么回答,反问:“你从前就在遥山了吧?”

    她说的是从前,她知道他能理解。

    “如何?官家的小姐要将我这个真正的山匪剿了?”路子安哼声。

    越昭摊手笑道:“我现下是狱下之囚,如何剿了你。”

    “所以这位武功高强的土匪遗少是要来救我,还是来与我谈心的?”她笑眯眯地问。

    “来问问你,你想出去吗?”路子安抱臂嗤笑,扭过头不再看越昭。

    “暂时还没有这样的想法。”越昭认真地说。

    “行。”路子安点头表示了解,抬起脚就要离开。

    忽然他顿住脚步,语气淡淡不同以往,低着声音问:“林昭,你今日与他们所说的,真的是你所想的吗?”

    越昭正屈膝再次坐下,听到他与往日全然不同的语气,望向他的背影,弯了弯眉眼,声音很轻、很柔和:“路子安,大多数人活着,所言所行仅仅是为了‘立场’二字。”

    “你不是吗?”越昭轻轻反问。

    路子安垂下眼,背着越昭的脸上表情渐无:“我明日还会来看你的。”

    “嗯。”越昭应道。

    今夜的遥山并不安静,今晚的嵩县也并不太平。

    越昭在下牢狱的第二日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大当家,不再隔着一道若隐若现的帘幕与烟雾。

    她盘腿而坐,抬着头不卑不亢地与面前坐在椅子上的人对视。

    “大当家?”越昭问。

    面前人点头,一张面具让人看不懂他的神色表情。

    越昭看着他的面具,言之凿凿:“你不够坦诚。”

    大当家哈哈大笑:“这山上所有人都未曾见过我真容,若是我说,见过我真容的都必死无疑,你还希望我坦诚吗?”

    说罢他的手抹上面具的边缘,跃跃欲试的模样。

    越昭叹息:“其实我也并非好奇,你既想戴着便戴着吧。”

    大当家又大笑了几声:“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不担心你的性命吗?”

    越昭盘着腿,挺着背,一副入定的模样:“大概是因为你愿意来见我吧。”

    “你说得不错。”大当家赞赏道,忽然话锋一转,“你可知……遥山被官府的兵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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