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昭看着他手边的毛笔,略有讽意地说:“江州之乱大体已经告下一段落,你将来的江州总督可以做得更顺畅了。”

    “这还要多谢公主殿下之威。”申和海人模人样地坐着作了个揖。

    越昭手指敲了敲木椅的把手:“接下来需要你配合我了。”

    申和海说:“臣乃大历之民,理应听命于皇室。”

    越昭伸手不打笑脸人,正色说道:“如今赋役之征也要走上正轨,承陛下旨意,次月起赋役之征二八为分,十之二留存于江州,十之八起运至京城。”

    申和海为难道:“公主也在江州数日,见证了江州此番劫难,公主也该知道江州已是捉襟见肘……这二八之分恐……”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苦恼犹豫的模样十分明显。

    越昭也就着他的模样,也是一副进退维谷的样子道:“本宫自是理解申大人难处,只是申大人大约也知道陛下税改之事……陛下下了死令,若是有分毫不对本宫也难以向朝廷交代。”

    申和海跟着叹气:“陛下这是叫我们地方官难做啊。”

    “申大人慎言。”越昭严肃说。

    申和海噤声,打住了方才的叹息,而后像是洪水泄堤一样忧愁再次涌上那张苍老的脸:“公主,臣并非执意不献贡助,臣也知这天下皆系陛下之国土,只是江州这样大,百姓民生哪样不需要官府拨银。”

    他深深叹息,话间布满由内而发的沧桑:“养兵、驿传、州府开支……哪项都需要银钱贡物,每年祭祀、役食、助贫也是不小的花销。去年光是宁都便有三座桥梁损坏坍塌,这本该是工部要负责的修缮,但偏偏却达不到工部定下的标准,只能我们自己掏腰包找工役修……公主不要怪臣啰嗦,可当了家才知这当家之难啊……”

    越昭自然知道江州的情况,他没钱,京城也没钱,但此事只能如此。

    她也跟着叹气:“申大人讲的每一条,本宫前几日也在帐册中看过了,本宫理解你们的难处,否则你也不会私自犯下挪用赈灾谷仓这样的大罪了。”

    申和海警觉,顿了一瞬卖惨道:“若非走到那样的田地,臣也不会……时事所迫啊。”

    越昭安抚道:“此事我倒是想了个折衷的办法,若是申大人愿意,本宫定会腆着脸也要向陛下为你求情。”

    “公主请说。”申和海倾听状道。

    越昭一副沉思模样:“大人也知道,本朝自开朝以来便对私挪谷仓之事严惩不贷,但前朝未尝没有过官员捐俸以表治理决心。”

    申和海听后思索道:“即便捐了俸,可依旧填不满已亏欠的谷仓。”

    “申大人。”越昭说,“如今的朝堂你未尝不知,陛下需要的仅仅只有你的表态。”

    “还有。”她严肃正色,“其他向下索取的心思你就别打了,除却分税,朝廷如今有意打击州县正项之外的杂捐。”

    说完她从袖兜里掏出一张纸,在申和海原先练字的桌上摊开,拿起他放置已久的笔开始写画,像是筹备已久的算式,计算结果出得很快,放下笔,她软声说:“按照谷仓亏空估算,大人只需捐俸两年,便可弥补半数亏空,这半数就是陛下所需的,你的态度。”

    她吹干演算纸上的墨迹,拿起纸对着窗外阳光,心中验算:“陛下也非不明事理之君,地方的账、户部的账,清清楚楚,他也体谅你们在地方为官难做,能不苛责的,他也不至于太过苟求,这你心里有数便罢。”

    越昭将他要说的所有路径都堵住,申和海笑笑道:“公主既已说到这份田地,臣自应识趣。”

    越昭眯起眼危险地看向他:“这话说得倒向本宫逼着大人一般。”

    申和海起身拱手:“臣自知私挪朝廷谷仓是为重罪,只是流寇之下,流民剧增,别无他路。现山匪之事已除,臣愿捐俸两年以作自惩,还望陛下念臣悔过,酌情留臣一条生路。”

    “这番说辞如何?”申和海抬起头看着越昭。

    越昭叠起手中的纸,拍了拍手心:“这样看倒是有些诚意。”

    说完她扭过头看着窗外风光继续说:“现今百姓所缴之贡依旧为实物,常见文吏从中挪用,民间商业银钱流通已是大势,有便于登记归类检查保存押送之益。若是实物押解,常有损耗或是保存不当情况,为了方便一统,陛下有意改纳物为银。”

    “公主,一口吞不下胖子。”申和海说。

    “本宫自然知晓循序渐进之道。”越昭说,“我如此说自然是因为大人所言,若是往后地方赋役之银以二八为分,地方恐难以维系,杂派便将如雨后春笋。”

    “杂派也是陛下难以乐见之事。”她气声道。

    她背着申和海,看着紧闭的木门眨了眨干涩的眼,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力有不逮,大早上的就开始疲惫:“实物兑银,你们依旧大有可为。”

    “只是,千万注意分寸,莫要再让那些富户钻了空子。”

    申和海如鹰隼般地忽然凝起审视她。

    越昭松开靠着桌子撑着的手,背着离去,摆了摆手道:“这样的事便是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只是告诉你,我行此一趟只为何祥先前自京带来的那道旨意,其他的事不在本宫所辖。对于地方钱财,我倒是还有其他更正当的法子,只是现今难以兑现,紧俏之事行紧俏之法,万事自古两难全。”

    停在门前,手与木门仅有半尺距离,她说:“申大人,江州是个好地方,商贸云集,稻肥土沃,圣贤曾言,取民当取之有道,还望您能壮大这番沃土,成济国安民之事。这也是你们所有作为举子初入官场时的初心罢。”

    说完她推开了门,离开了这间四面通风的敞亮屋子。

    万筠松在她的房外等她,见她从申和海的方向走来,略有担忧问:“公主为何忽然这样着急?”

    越昭看着她手中驿传特有的书信印封,忽然想起什么。

    是了,从山下下来后她就与皇帝通了信。

    虽说是出来散心,但跑了这么远的路总要报个信,否则就显得不将皇帝放在眼里。

    越昭问:“可是皇兄叫人传了话?”

    万筠松点头:“公主,京中开始正式张罗您的婚事了。”

    越昭点头表示了解,忽然转头盯着万筠松打量,万筠松在她的目光下惊恐地后退。

    越昭说:“本宫觉得你倒也挺合适,总归他们也都以为你是个男的。”

    万筠松连连摇头:“公主,万万不可啊。”

    越昭见她模样忽然笑了,摆手道:“我逗你玩呢,你紧张什么。”

    万筠松严肃道:“公主招婿可不是玩笑,这样大事请公主定要慎重择婿。”

    越昭伸手捅了捅她的脸若无其事地说:“你猜京中为何突然要给我找夫婿?”

    万筠松往边上闪躲,小声说:“公主自重,现下还是大庭广众。”

    越昭无趣地收回手,自言自语一样说:“你连劫掠公主的事都做得出来,现在还怕这个?”

    万筠松无奈,这事像是这辈子都过不去了一样。

    越昭咳两声,也收回了几分散漫,双手抱臂靠上一旁的柱子,站在柱子的阴影里她闲闲说:“我猜大概是檀嬷嬷嫌我此番行事过于闹腾,想让我赶紧成了家去西北。”

    “公主……”万筠松忽然略有心疼地看向她。

    越昭耸了耸肩道:“其实按理说来我现在就该在西北了。”

    “陛下大约还是会心疼你去那样的地方受苦吧……”万筠松不确定地说。

    “他现在大约是会心疼的吧。”越昭确定说,“毕竟我现在对他还算好用。”

    “公主何必这样轻贱自己。”万筠松不忍,软了声音说。

    越昭斜眼看她,忽然伸手扯了扯她的脸,活泼地随意一指道:“你看,我这些时日把江州倒腾地多好!”

    万筠松叹息,拿下她的手:“公主回京后可还有其他计划?”

    “有吧。”越昭思索后掰着手指道,“比如先成个婚,然后再在宫中躺平几月,索性我现在这么好的刀皇兄也不会随意扔西北去的。”

    “公主……”

    越昭打断她继续说:“对啦,我昨日刚在嵩县附近买了个宅子你要去看看吗?”

    然后她掰着手指说:“噢,你觉得胥从钰怎么样?你放心啦,我肯定不会出卖你,我还是知道你想在京中大展宏图的。哦,说到胥从钰,我觉得他还算个正常人,也还算听得懂人话……”

    “公主。”万筠松放大声量打断她。

    越昭回神看她,一脸懵懂。

    清亮的眼睛中几分水雾弥漫。

    “公主,这几日你想在江州玩吗?我知道几处好去处,去往江州北边只需驱车一日,用上好马不消半日也可达到,听闻那儿的茉莉香糕是为一极,你要尝尝吗?或是往南走,听闻松江府景致也是极好的。”万筠松轻声说。

    “万筠松。”越昭说着看向她手中一直拿着的印信,也轻轻说,“可是皇兄不是在信中催促我归京了吗?”

    万筠松捏着信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往身后藏,可理智下她强行停下奇怪的行为,面上玩笑道:“公主莫非是长了双可透视的眼睛?您还未看过陛下来的信便知陛下说了什么。”

    “不用看的。”越昭低声说,她垂下眼,掩去眼中神色与雾气,“我还算知道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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