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情况并不好。

    朝廷刚丰隆的国库再次瘪下去,一车又一车的物资从京城出发,或是从各地粮库调拨。

    早先被越昭再半途截下的、原要发往东北的货物,也运往了江州。

    但江州与外界联通的通道已被大雪封路,切断了各方纷飞的书信联系。

    即使骑上最好的马,也难以跨越轰然倒塌的雪墙。

    江州仿若一座陷入劫狱的孤岛。

    万筠松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完整的一觉。

    她的衣服倒是常换,但是总是没顾及上整理,有时系带没系好,有时鞋穿错了左右边浑然不觉。

    大雪同样埋了半个州府。

    出不去怎么办?

    自然只能人工铲雪。

    人不够怎么办?

    自然是有力的出力。

    既然都去铲雪了,身外之事自然是顾不上。

    她常常随意一拢头发便找个布条缠上,如同乡野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

    危急时刻再无人纠结这些虚礼,连同申和海也潦草地一同劳作。

    这倒是让一直对他颇有异议的万筠松刮目相看。

    万筠松有时坐在雪堆前思考,若是有些好用的扫雪工具便好了。

    可是这雪时有时无,刚扫完了,便又下了一场,连绵不绝,直叫人疲惫。

    万筠松问一旁撑着铲子气喘吁吁的申和海:“若是每日就此这样与坐以待毙比有何差别,如何处理其他的事务?江州不止宁都一座城,其他城镇的境况只会比宁都更差。”

    申和海叹了口气没说话。

    万筠松自顾自地说:“米仓里的粮食半月前因着遥山之事便所剩无几,如今也拿不出更多的赈灾粮,朝廷的物资被大雪封在了路途,车马难行,只得叫人力一点一点搬,这雪不知何时才会停,如此下去江州该如何维系啊。”

    “我五日前往浙直去了封信,向他们借调些粮,只是至今仍未有回复。”申和海一扔铲子,直接坐到了雪地上。

    万筠松看了他一眼:“他们如何会借。遥山的事闹得轰轰烈烈,即便民众不知,他浙直的总督也该知道江州什么情况。况且入了冬,各方粮食都成了紧俏物,你以低价向他们承诺,他们如何应允?”

    申和海自然知道,但他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既开不出更高的价,因为江州还面临着承诺朝廷的分税,拿不出更多的银子了。同样他也找不到可供求援的方向,内陆太远,遥遥路途运送上少不了差错,江州等不了,近的州倒是有,但他也是总督,自然知道其他州中粮仓的情况,实际上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孤立无援,不过如此。

    申和海问:“你与朝廷联系上了吗?”

    万筠松奇怪地看了眼他,要说与朝廷的联系,这样大的事,无论如何都该是江州的总督以其印信联系。

    申和海笑笑,看着又开始飘落的雪道:“如今公主掌权,你与她颇有私交,我以为你们总有私下联系之途。”

    “没有。”万筠松说,“即便还有其他的联系,也比不上朝廷驿传的畅通。”

    倒是有过几次,但这并不该在申和海面前盖章确认。

    “还未收到朝廷的回信。”申和海叹道,“以朝廷的速度应该是收到了我们的求援,我估摸是他们的回信被卡在了半道。”

    “可有消息物资到哪儿了?”万筠松问。

    申和海摇头。

    “州里分派了多少人到各个县?”

    “早先剿匪兵役尽数派出,同时往各厅县征发募集令,召集各处成年壮丁。只是……”申和海犹豫。

    万筠松看他,他叹息道:“前头才发了公告,以银代役,各地已解放了不少役民,而役银还未尽数上缴,若要再召,江州财政……”

    “国策必须下贯。”探试出申和海言中之意,万筠松坚决道,“从古至今国策未有半道停销的道理。”

    “可府库中实在拿出不更多的银两募集役民,便是我的私财也掏空泰半进了府库。”申和海看起来甚是为难,橘皮一样的脸皱成一团。

    万筠松没理会他的卖惨,铲了一铲子雪道:“据我所知,各地往年献上给大人的礼金节礼可都不低,大人都用作了何处?”

    申和海哽了一会儿道:“大人从未有过地方为官的经历,不成想竟对这些如此熟稔。可大人并不知我这总督瞧着光鲜,实际上其中艰辛难以言表,通常总督总要摆出总督的架子,否则下面那些人就该轻视了,可这架子的花费实再不低,以及这府中各位衙役书吏的饭食银泰半是我掏的钱。万大人说的陋规之事乃是常事,普天下没有哪个总督州县长官没收受过,可这并非我们所愿,这银钱也不全被我贪墨……”

    “我自然没有责怪大人之意,大人莫要紧张。”万筠松笑笑,“我也知道这半月你同我贯行朝令的艰辛,大人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来日定向公主禀明你的功劳,只是眼下危急之时,还望大人同我共克时坚,莫要在此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申和海想要催着她从朝中掏钱,可这哪是她能拍板而定的呢?

    公主在朝中的一系列动作她看在眼里,连同公主在江州院落里关着的人,到底说她也插上了半脚,算得上是半个从犯。但她万筠松从来都不畏惧礼教束缚,否则怎敢以女身入官场?

    她自然知晓越昭此刻在京中的艰难,若不是特殊时刻,她也万分不愿扰了她的心神。

    实际上几日前她也往京中去了信,详细地描述了如今江州惨状,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无论是兵援还是粮草,江州都亟亟以待。

    越昭是在公布了程家大义举的傍晚收到了万筠松的信件,这封信件是托她在江州的私兵送来的,同时送来的还有越璟的近况。

    大雪掩了江州后她也忧心过越璟,虽是半囚禁了他,但若真的要他死,越昭还是不能抉择。

    好在院子虽是在山下,但山与山间巧妙地架构起了一处庇护,让院落免遭了灭顶之灾,虽有些雪,但并不严重。况且院子本就离人群聚集处略远,各种物资他们早已完备,此刻便是大雪封路也并没有打扰他们的正常生活。

    可整个江州却并不乐观。

    越昭皱眉问身边人:“第一批送去江州的物资为何还没到?”

    胥从钰答道:“江州的大雪一直未有停,运送物资的卫队也被大雪阻拦在了半途。”

    “那再找些人开路啊。”越昭厉声道,“你为何不及早将这事报送与我?”

    “公主,臣也是方才才收到的消息。”他低眉顺眼。

    越昭烦闷地摔下手中信件。

    胥从钰原是被她下令闭门自省的,如今禁军总督的职位也是她的暗卫在替领。

    可她自那日起才发现这人惯会装可怜,不是出现在她回宫的路途上,便是出现在御书房门外徘徊。

    她也曾令女官将他驱逐,可他人高马大的身材往那一站,女官不便上手推搡,怎么也赶不走。

    无可奈何下,越昭只好将他召进屋中问:“你可知我为何让你领的罚?”

    “是臣仁心太过。”他垂眉道。

    “所以你觉得我太过残忍?”

    “并非是公主之责,是臣不够忠心。”

    越昭看着他忽然觉得,在江州时自己大概就是被他这副模样骗了,才愿意与他共谋。

    她自然知道他当日说的什么愿永为公主差遣都是些表忠心的屁话,毕竟这样的话她都不知道说了多少给越璟听了。

    如今他职位也领了,留在京城算是板上钉钉的事,而越昭囚禁越璟时控制整个宫中兵力也算是领了他的情。

    可至今越昭却仍未摸清他在想的究竟是什么。

    越昭看着他说:“其实在江州时我们间算是一场交易,这场交易到今天也算结束了,我可以借由你的手掌控了宫中兵权,你也顺利留在京城,如今的胥家被你的各种暗谋算得上半死不活,往后你还有什么想法?继续留在京城当禁军统领吗?”

    “臣愿永为公主差遣。”

    还是和当日一样的神情,一样铿锵有力的语气。

    越昭险些笑出来,她问:“那你现在求的是什么呢?”

    “别无所求。”

    她觉得这才是最可笑的话,这个世上怎么可能存在别无所求的美差事,但她未直言拆穿,而是想了想,故作深思熟虑后道:“说起来你到底也担着个未来驸马的名头,现下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先在我身侧做个秘书吧,左右我近日身侧也缺个人。”

    说过的停他职的话越昭自然不会推翻,否则连这样小的惩戒都不管不顾,外头要如何看她。

    所以从那日起胥从钰就跟在了她身侧,负责些杂事,偶尔还会非常有眼力见地给她捏肩,就真如一般的随身侍女一样。

    被越昭摔的信件是万筠松写的,她没烦闷多久还是忧愁地收拾好那封信件,整齐地叠好后收进带锁的箱子中。

    同样的时刻,门被敲响。

    越昭这段时间都快被这些频频的敲门声扰得神经衰弱了,胥从钰很是贴心地高声问:“何事?”

    来人答道:“桃夭姑娘送上一盒物件,说是呈给公主亲启。”

    胥从钰看了眼越昭,走到门前接过了那个木盒。

    正要关上门,门前的报信人却没走。

    胥从钰眼神询问。

    来人支支吾吾看向屋内。

    越昭注意到他们的拉扯,问道:“还有何事?”

    来人吞吞吐吐说:“桃夭姑娘还带了话,要小的亲自传给公主。”

    越昭颇感兴趣,起身也行至门前,胥从钰让开一步。

    她问:“现在可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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