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放开女子参与科举的政令下布,各式各样的言论纷起,

    但这些事都交给了内阁处理。

    朱右清是个非常能审时度势的人,越昭本想替万筠松计较些什么的,但苦于朝中实在缺人,越璟也认为他是个不论是做事还是作为传话筒都做得不错的人,也就留下他了,让他承了女子科考的事,毕竟当日是他站出来揭发万筠松的女子身份,此时由他来做这事更能堵住其他人的嘴。

    万筠松当年科考的卷子被抄录,在各地公布,任各地有意参考的女子观摩。

    引经据典、言语有力、思辨深刻的卷子就是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毛病。

    越昭也看过这份卷子,她曾问越璟科举殿试到底是以什么标准判的名次,这样的卷子便是第一也无不过。

    越璟看了眼文章道:“大概是因为她是探花。”

    越昭不解:“什么探花?我知道她是探花。”

    越璟顿了顿无奈说:“自古就有一些不成文规矩,殿试里最一表人才的统为探花。”

    越昭无语:“什么破规矩,该改改了。”

    越璟深以为然。

    越昭早先承诺分拨给工部的税改分成也以政令的形式确定了,实际上工部也确实该得到这些分成,因为早先各地人丁征召便是由工部完成,改力役为银后,工部若是没分到这部分税款,他们也会从地方以各种方式索要其中欠缺,为了防止地方再加杂税,越昭早就有分成想法,只是索性用这事再让他们帮个忙。

    万筠松回京前,越昭将她调任至了工部,不升不降的一个职位,但比起尚未见得上升空间的内阁,工部也算是颇具实权的部门。

    这回倒是没人再说道什么了。

    越昭终于得空打算清算当日带兵离京赴往江州的胥从钰和萧伯涯,实际上她还未想好要如何定他们的罪,毕竟她的和越璟的很多事都是秘而不宣的皇室秘闻,要怎样盖个帽子颇让她犯难。

    她还没想好,但户部尚书陈广风就先站了出来,说是要弹劾萧家,萧伯涯偷盗兵符,擅自离京。

    让越昭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所有大锅都扣到了萧伯涯的头上。

    越昭多看了几眼胥从钰。

    萧伯涯自是无可辩,但他瞪大眼睛,眼神不可置信地在胥从钰和陈广风身上徘徊,最后竟然一句话都不辩驳,认下了这个罪。

    胥从钰这时候站出道:“公主,陛下,臣自请公主陛下降罪,为了追缴被盗兵符及萧大人,臣同样擅自做主,带兵离京。”

    越昭恨铁不成钢地看萧伯涯,他平日里不是挺能说吗,此时就甘愿背上一口大锅吗!

    萧伯涯低着头一言不发。

    当事人都不反驳,罪定得很顺利,萧家再一次被削,站在皇室的立场越昭倒是乐见其成,毕竟姬家倒了,便是萧家自请离朝了一部分,根基也在那,何能让萧家一家独大。

    胥从钰被剥了禁军统领的位置,早先说的公主驸马婚约再无人提起,好像所有人都一起失忆了一样。

    这时越昭就与越璟感慨,你当时被催着广纳后宫定是因为他们觉着可以拿捏你。

    当然是玩笑话,越璟笑了笑问:“你真的打算去西北了吗?现在还未公布,你后悔也无不可,总归现在无人敢说你了。”

    越昭从窗口望了望天,沉默许久,最后还是说:“我意已决。”

    越璟没再说劝说的话,点头道:“西北与江州很是不同,西北大将军是可信之人,但西北总归不比京城,你千万注意。”

    正说话,有女官敲响了门道:“户部尚书陈广风求见。”

    两人诧异,越昭道:“让他进来。”

    陈广风一进屋就双手褪下官帽,再双手奉上。

    越昭皱眉:“大人这是何意?”

    陈广风道:“臣年事已大,家中老母亦是,臣离家远赴京城为官,却未曾照料家中母亲,本朝以孝道治天下,家母年已六十有余,是臣尽节于历朝日长,而奉孝于母亲日短,恳请公主陛下遂臣之愿,使臣归乡尽孝。”

    “陈大人。”越昭默了默说,“这里没有别人,本宫问你,你可与萧家有过节?”

    她去江州前,被陈广风和姬鸿联手推上朝堂后,便找人调查过陈广风,明明陈广风从前与姬鸿除了同科,再无其他交集,为何忽然同退出朝堂的姬家联手,迟迟却找不到缘由,后来太多事也搁置了调查。

    陈广风看了她许久叹道:“大家族像是盘根错节的大树,树干不断向上生长,不断变粗壮,同时也会挤压其他林木的空间,姬家如此,萧家也如此。”

    越昭不解其意。

    陈广风眼神逐渐痛苦迷离:“姬家同萧家有过不少争斗,每次政斗,少不得波及旁人,臣的亡妻就命丧命于其刀下。”

    越昭哑然片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萧令仪的百花宴上问起过陈广风,当时萧令仪闭口不谈,原是如此。

    越昭挽留道:“萧家如今虽没有姬家一般,但也元气大伤,在朝上言语渐失,大人也是户部大将,为何不再留于户部?”

    剩下的话未尽数说出,但在场的都懂,户部尚书想要搓磨一个没落的、在朝堂再无高位之人的家族何其容易。

    陈广风看向越璟,满是皱褶的眼中闪着光:“陛下有大志向,臣古板守旧,若是您意欲继续贯彻您的意志,陛下便该引入新人了,而不是依仗臣等前朝老臣。”

    越昭默然,他说得是对的,她看向一言不发的越璟,最后越璟说:“朕准了你归乡的请奏。”

    陈广风深鞠一躬,正要离去时越昭叫住他问:“是胥从钰将此事透露给你的吗?”

    陈广风回过身,行了一礼道:“回公主,是。胥大人说他手中有萧家的把柄,能让我如愿。”

    越昭问:“你手中应该也积攒了不少萧家的罪责,萧家如此大,不可能是铜墙铁壁,萧伯涯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没有在朝堂上与你辩,是吧?”

    “是。”陈广风承认,“不过都是小事,难以一次撼动萧家。”

    “走之前把它们交给我吧。”越昭说。

    *

    永仪公主将于年后赴西北的消息传开,朝中议论纷纷。

    不过近来这样的事多了,便是再多的震惊也能接受。

    越昭放下手中政事,靠在榻上吃水果,等待新年的到来,窗外雪花飘落,衬着宫墙格外美丽。

    侍女上报萧六小姐求见。

    越昭神色淡淡,像是意料之中一般,点点头传了她觐见。

    萧令仪一身精致宫装,同第一次入宫时一般,步摇轻晃,在夕阳里由远及近,步摇闪动光华。

    真美,越昭想。

    走到她面前,萧令仪行礼,端端正正,分毫没有差错。

    越昭明知故问:“萧小姐入宫所为何事?”

    萧家再不似从前了,她入趟宫也不似从前容易。

    但越昭耐心地等了她许久。

    萧令仪挺直了背,依旧屈膝未起:“臣女有罪,请公主降罪。”

    “你有何罪?”越昭故作好奇。

    萧令仪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公主当日前往江州的消息是臣女由得胧酒楼的消息处得知的,透露给了兄长。”

    “哦。”越昭恍然大悟,赞赏道,“你将得胧经营得不错。”

    没有说其他,平淡得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

    确实早就有所预料。

    萧令仪低着头继续说:“臣女愿意将得胧酒楼所有经营成果归还公主,从此不再插手得胧任何经营。”

    越昭问:“你对皇兄当日于江州失踪,我接过朝政的事如何看?”

    她问得诚恳天真,就像第一次与她相见一般清澈没有大烦恼的模样。

    可公主同开始时的公主全然不同了。

    萧令仪沉默许久后道:“臣女希望最后能站在上面的是陛下。”

    “为什么?”越昭没有丝毫不高兴的模样,“就因为你想做皇后,所以希望越璟做皇帝?”

    很久后,沉寂的空气才有了声音:“是。”

    萧令仪说。

    “可是做皇后有什么好的呢?”越昭依旧好奇,“如同被权力豢养的金丝雀,看起来应有尽有,却什么都得不到。”

    “我母亲便是先例。”顿了顿,越昭干巴巴地说。

    丝毫没有讨论自己的遮蔽与羞怯,仿佛仅仅是讨论话本故事般置身事外。

    “萧家什么都没有了。”萧令仪没头没尾地说,“一层身份会是最后的保障。”

    一个不彻底坠落消散的保障。

    “可这并不一定会是保障,甚至有可能是彻底没落的导火索。”越昭皱着眉头道,“先帝便是做了这样的事,你不要觉得越璟做不出。”

    “情况不一样了。”萧令仪眼神飘忽,“萧家不是从前的姬家,我也不是先皇后。”

    “萧令仪……”越昭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了。

    很久后她才找回声音:“你被这些东西束缚住了,难道从未想过,你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什么家族、什么权势捆绑,你理应有自己的选择。”

    “公主,我们不同。”萧令仪轻声说。

    她看着她的眼睛。

    越昭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欲望与波动,就像一潭死水。

    她觉得自己问不出为什么了。

    越昭看着她的发顶,最后干涩地说:“这是你选的路,你不要后悔。”

    她知道萧令仪此番入宫不单是自述出卖了越昭的事,还别有所求,但她依然留有了一丝能劝慰她的期望。

    可有人天生被寄予重任,从小到大所有教诲都围绕着一句话,一个任务,便是再多的叛逆也抹不去刻刀刻入的字样,除非挖心掏肺,如同哪吒一样剔骨剜肉,将一身骨肉偿还。

    萧令仪终于起身,认真地与越昭对视,最后缓缓下跪,双膝着地。

    越昭晃神片刻,她其实是第一次见萧令仪下跪,萧令仪给自己的印象一直是一个骄傲的贵女,有良好的家世、姣好的面容、永远挺拔的背脊。

    越昭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弯下腰,额头及地。

    嘴里莫名有些苦,越昭还是不忍,说:“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得胧全权归你,我会帮你自由,离开京城或是留在京城,任凭你意。第二。”

    顿了顿,越昭看向门外,缓缓道:“剥离你手里所有财产,成为皇后,永不得出宫。”

    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她也同先帝一样了。

    萧令仪说:“谢公主成全。”

    一字一句清楚明白。

    她选了第二个选项。

    “为什么呢……”越昭轻声喃喃。

    最后她说:“好。如你所愿。”

    她起身离开。

    萧令仪依旧俯首下跪的姿势,但她叫住了越昭。

    越昭急切回过身,以为她后悔了。

    可触及她未变的眼神,眼中的光再次黯下,强压下神色变化,别扭的一张脸,淡淡问:“何事?”

    萧令仪撑起身,轻轻摘下发髻上的金钗,双手呈上,至始至终她不敢直视越昭的眼神,生怕一旦触及便会抑制不住发热的眼眶:“最后恳求公主一件事,还请公主帮臣女将这个发钗带到西北,请公主将它埋在西北,在西庶之战的遗址,同我故去的父母一起。”

    “这是我,想请求您的最后一件事了。”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越昭想起萧令仪的父母丧身在当年的西庶之战里,她在襁褓之中就成了孤儿。

    “最后……一件事了……。”萧令仪低声喃喃,语气难见的恳求与无助。

    很久后,越昭接过发钗,紧紧攥在手心:“好。”

    夕阳坠落,将殿中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越昭离开了主殿。

    萧令仪最后抬起头,目送她离去扬起的一角裙角。

    从此陌路。

    她知道。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在房间后,在一扇门后,越昭靠着门,狠狠咬着下唇,努力睁着雾蒙蒙的眼睛,倔强又顽强。

    迎柳看着她犹豫道:“公主,新年宫中已尽数筹备好了,以及,陛下在等您用餐。”

    新年要来了啊。

    越昭从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窗口向外看去。

    新年的皇宫没有大办什么宴会,也没有召集任何朝臣一同庆祝,或许是因为刚过去的混乱,或许是因为宫里多了一位“离经叛道”的公主,什么祖制在她那都被辩驳得一无是处,便是皇帝在她身旁也一脸顺从地纵容。

    檀嬷嬷每次见到越昭先是行礼,而在送走越昭后总是要狠狠叹气,仿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但她还是勤勤恳恳留在宫中打理宫务,毕竟这是她的出生与归处。

    尽数宦官替换成女官后,后宫不少事务处理起来顺当多了,这时她又忍不住感慨叛逆的公主在建制上确实是有眼光的,为何先祖宫中从不重用女官,哦,大概是生怕女官生了多余的心思,爬上皇帝的床。

    但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问题,宫内外谁人不知如今宫中最后都是公主作的主,便是有人要爬皇帝的床,她也乐见其成,毕竟越姓皇室仅剩的两个独苗瞧着每一个人想成家繁衍,着实让人忧心,却又说不得一点,只能自个儿憋着。

    跨年的晚餐很简单,两个人都没有奢侈摆大宴大想法,刚从什么都短缺的江州回来,没有人有浪费的心思。

    越昭到时越璟已经在等她了,没有宫女伺候,就他一个人坐在那。

    宫中用餐的桌子很大,桌上空荡荡的,有些怪异感。

    越昭在越璟边上坐下,自顾自先拿起了筷子,夹了一道菜尝了一口。

    越璟问:“如何?”

    越昭表情一言难尽:“我总觉得还是在江州吃得好些。”

    越璟笑道:“自然,江州的饭食没这么讲究,宫中总要防着一些,程序走多了,端到面前的便都是些凉菜了。”

    越昭自我安慰:“待我离京便又能吃上好东西了,你莫要羡慕我。”

    越璟笑出声:“好,不羡慕。”

    又吃了两口,越昭放下筷子看向越璟问:“我看着又有好多奏折催促你开纳后宫了。”

    越璟伸出的筷子顿住,停在半空中:“莫要管他们了……只是,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越昭低头用筷子扒了扒碗中的菜:“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越璟看着她快要埋进碗里的脑袋问:“你是说萧家小姐?”

    “你知道?”越昭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他。

    “我又不是瞎了眼或是聋了耳朵。”越璟耸耸肩,“萧家这么多年了总是这个心思。”

    “那你从前还装傻。”越昭用筷子插了插碗中的饭菜,抱怨道。

    当然她也明白越璟自该装傻。

    越璟说:“让她进宫自然没有问题,只是萧家你意欲如何处理?”

    越昭说:“我的想法是自此后四品以上不用萧家人,她……手中的资产尽数剥离,她……”

    顿了顿,越昭继续说:“她也不得出宫。”

    “你有安排便好,这几日我找个时间下旨,也省了我应付那些催促我纳妃的奏折。”越璟说。

    “嗯。”越昭机械地点点头,一时她有些没胃口。

    伸手拨弄了碗里的菜,她欲言又止后终于开口:“她……从前,也是我朋友,你也尽量给她一些体面。”

    “好。”越璟应下。

    新年的前夜,大雪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掩埋了整个京城。

    太阳升起时,越昭披着大氅,盖上帷帽,跨上马匹,一脸洋溢地同越璟告别。

    越璟无可奈何地左右叮嘱,但显然越昭的心思已不在这儿了。

    最后他颇有不赞同地说:“至少也该在京城过完这个年。”

    越昭摇头:“不要。”

    一点解释也没有,也丝毫没有想解释的意思。

    越璟拿她没办法,叹气道:“路上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想回京城了就回来。”

    越昭一掉马头,自上而下倨傲地看他,像是京中最娇俏活力的少女:“放心,我自然知道如何对自己好。”

    越昭要拉缰绳时,越璟看着初升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少女,轻声说:“我从没有后悔将你带回宫中。”

    他不知道越昭有没有听到。

    但有没有听到都无所谓了。

    越昭的手一顿,转瞬即逝,用力一拉缰绳,身下的马扬起前蹄,在宫道上疾驰。

    越璟目送她的身影渐小。

    她身后的车队正慢悠悠地向前行动,她已遥遥领先,不见身影。

    在京中的街道上越昭还是比较乖觉,放缓了马速。

    她离京没张扬,算是先行离开京城,后续越璟和檀嬷嬷嘱咐带上的各类用品分批运送。

    故而在街上慢悠悠骑马没人注意她是谁。

    到了京城的关口才有了离京的实感。

    守门的护卫验了她的身份,只是恭敬地送离,大概是受了什么人的叮嘱,没有大张旗鼓。

    出了京城关口,她勒马停下,回过身回望这座庞大的皇城。经此一别不知下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

    身边是百姓推着车往京城运送什么,还有背着行囊离开的游子,有在关口依偎在一起道别的人。

    越昭觉得自己终于落到了实在的土地上,不是那种被说不明的东西裹挟着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感觉。

    忽然身后有马蹄由远及近,马蹄中是疾驰了多日赶赴什么的疲惫和急躁。

    心有所感一般,越昭目光离开城墙,向去路望去。

    *

    宫中迎柳正处理宫务,公主刚离开,许多事还堆积在那。

    有女官敲门,说是公主给她留了东西,方才才送来。

    迎柳疑问,女官放下托盘后就自觉退离,关上了门,只留屋中一人。

    是一封信,用一个大信封装着,信封里还有其他的东西。

    迎柳先拆开了信。

    字迹匆匆,语句简洁,像是赶忙写的。

    「迎柳:

    你还记得我初来皇宫里和你说过的话吗?我还记得。

    实际上开放女子科考很大程度上与你也有关,我早有此意,当时桃夭从你的书中翻出了诗集、经书,我无意侵犯你的隐私,悄悄问过其他的宫女,桃夭后来识字了也告诉过我,你从来没有放弃读书写字。

    女官虽说比起从前的宫女好上了不少,但后宫的官职终究在世人眼里不如前朝男人们做的官。你有志向,有才学,我想你大约也会想试上一试,只是差了一些机会。

    我附上了你脱离宫籍的文书,想去科考,或是继续留在宫中,全凭你意。若是想出宫,宫中的事务我想来你也不用那样操心,女官们在你近来的努力下我认为她们能够独自较好运转了,檀嬷嬷也对此很是上心,便是有突发的事情她们都能解决好。

    想做什么便去做,我知道大部分人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事,皆是情非得已,但那是你的从前,那时我什么都做不到,也与你们不甚熟识,现在不同了,虽然我能撑起的伞很小,但让你自由和尽情尝试我能够做到的。

    附:脱籍文书及京中房契」

    迎柳指尖攥紧了信,久久没有言语,眼中复杂神情翻涌。

    *

    晨时的得胧酒楼刚开张,桃夭站在照进的第一缕阳光前伸了个懒腰。

    边伸懒腰边教训身边的瘦猴:“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瘦猴满脸不服气:“不就开个门,有什么好学的!”

    桃夭瞪他。

    瘦猴不服气瞪回去,最后弱了气势,抱臂哼了一声,撇开头。

    桃夭笑他。

    宫中特有的送信人像是在门口已候了多时,立即上前递上了什么。

    桃夭看了信印就把瘦猴忽悠去后厨帮忙了。

    得胧近来人员变更得频繁,大约因为一些秘而不宣的事情,里头的小厮也是一批一批地换人,桃夭已经见怪不怪,而她,也算得上楼中老人,变成了得胧的半个掌柜,识了不少字,不再是从前大字不识的扫洒宫女。

    她困惑地接过信件,草草浏览了一遍,忽然惊诧地跳起:“什么!公主已经离京了!”

    送信人嘘嘘了半天,提醒她小点声。

    她消化了好久才压下声:“不是说半月后吗?怎么就走了?”

    说完她甚至有些委屈,怎么说从前她也是公主身侧的近身宫女,现在连这事都滞后地才告知她。

    “你也知,公主常常如此,不是个喜欢大张大鼓跟着队伍走的。”送信人压低声音道,又伸出手递上什么。

    桃夭定睛一看,是她脱离宫籍的文书,和得胧酒楼的产契。

    拿着几张薄薄的纸的手在颤抖。

    她冷静问:“公主是不打算回京城了吗?”

    送信人不知,摇头。

    她平静地收下,将几张纸小心地放进衣襟中道:“我收到了,多谢。”

    说完飞快地转身进了楼中。

    送信人办完事也该回宫了,也转身离开。

    拐进一间厢房,桃夭飞速关上门,靠在门里,缓缓坐下,紧紧咬唇,衣袖中道指尖攥紧。

    檀嬷嬷曾说,她的很多小毛病和公主简直一模一样。

    也没有说错,公主算是她在宫中的第一任启蒙人,是她崇拜的人,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学□□所有的习惯。

    若不是公主,她大约依旧是个大字不识的洒扫宫女。

    而现在,她能独当一面,能将酒楼经营地井井有条。

    今日得胧酒楼的第一位客人来了,小二高呼欢迎。

    她打起精神,拉开包间的门,喜气洋洋地上前欢迎。

    *

    牵着缰绳一脸惬意的越昭与风尘仆仆的万筠松全然不同。

    万筠松喘着大气,心想终于赶上了,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抱怨似的嘟嘟囔囔道:“就知道你要提前上路。”

    越昭很开心,她真的非常开心,咧着嘴笑得有点傻兮兮:“你怎么突然回京,都没收到消息。”

    “公主大忙人,怎会注意到我的消息。”万筠松很想翻白眼,但还是恭敬地作了个揖:“臣万筠松拜见公主殿下。”

    越昭轻咳,摆了摆手小声道:“你小点儿声。”

    她指了指路边:“我们去边上说,不挡路。”

    万筠松应下,和她牵着马几步走到城墙边。

    两人都没有下马,像是时刻准备着奔赴下一个旅途。

    越昭说:“你赶路辛苦了。”

    “非常辛苦。”万筠松说。

    “你都不客气一下吗?”

    “那…… 不辛苦?”

    “嗯,有点奇怪,你还是说辛苦吧。”

    忽然安静了。

    城门口进进出出的百姓还是热热闹闹的。

    万筠松说:“越昭,你明明是个很温柔的人,你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可你安排好你自己之后的路了吗?”

    忽然被这样说有点别扭,越昭眨了眨眼:“还行吧,主要是我觉得我这样聪慧的人,无论有没有计划,将来都能过得不错。”

    万筠松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

    越昭故作谦虚地朝她笑。

    又安静了,明明风雨兼程的一路上想了很多话,现在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你要做个好官,万筠松。”越昭看着远处镶了金边的山脉说。

    “嗯。”万筠松和她一起眺望远方的山。

    “为什么忽然决定去西北?”万筠松问。

    “大概是……我忽然想开了?”越昭侧头,歪着脑袋看她,“你知道吗,我这些日子总觉得自己像木偶,虽然看起来永仪公主已然大权在握,可我觉得我不是我,我在扮演一个大权在握的公主。”

    积蓄多日的水池终于有了豁口,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是不是平民当惯了的人就不适合当公主。”

    万筠松原先被她说得有些伤感的情绪一下就破开了,哭笑不得:“好日子还过不惯吗?”

    “过不惯。”越昭委屈巴巴。

    半真半假的神情,让万筠松心底泛酸难忍,她说:“那我支持你离开京城。”

    越昭眼里的感动更明显了,但万筠松知道她惯常喜欢真真假假地装模作样。

    越昭说:“其实刚到宫中时我也拳拳壮志,我觉得按照话本里写的,我这种半道上的公主肯定能创下绝世功绩。”

    “你也做到了。”万筠松陈述事实。

    越昭摇头:“现在我才明白,我在对抗一个庞大的体系,庞大到我一人之身难以抗衡,只能在洪流中随着一叶扁舟顺从地漂流。我看不惯很多事,但我无能为力。”

    她愤愤不平地骂道:“我最看不惯那些拥有特权的以此沾沾自喜,这里遍地都是!我当然知道礼法秩序是一个巨大的体系,我也是吃了苦头才明白我晃不动它们,所以我觉得每个人都追求在尊卑等级上努力地向上爬是很正常的事,人都该有这样的欲望才好。可天生拥有这些的凭什么觉得天然就该如此,凭什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凭什么觉得以此打压他人是件有快感的事。人往上爬是屈从于制度,但不该融入并拥护这莫名其妙的秩序。”

    她神情落寞,说得云里雾里。尽管万筠松似懂非懂,但她能隐约感知到越昭在说什么。

    “所以你决定去西北吗?”万筠松说,“去西北又能如何?要对抗那种东西明明在京城才能更好地做到。”

    越昭看向万筠松,眼中有道不清的万千情绪,她知道万筠松知道她在说什么:“几道令法写出来容易,可真正实施却难,越往下,才是真正可以做改变的根基,历朝就是从这样的根基上长起来的。这也是我从江州一行里明白的事。”

    越昭捏紧拳头,一脸对未来憧憬:“经济基础才是生产力!”

    “啊?”万筠松没听懂。

    越昭坚毅地看她,一脸准备好的模样:“我已经想好之后要做的事了。”

    眨了眨眼,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人,哦,那位一心搞科技的王女被她弄晕了在后面的马车里。

    她继续看向朝阳,叹气道:“我也是想换种方法,总归我也摆脱不开我是公主的事实,而且我觉得我现在不适合再在宫中待着了,人一旦在外面自由了,怎么会甘愿回到笼里呢。”

    万筠松端详她许久说:“我在想当日带你离开京城去江州是否是正确的事。”

    越昭佯装怒道:“怎么你见不得我好?”

    “自然不是。”万筠松委屈,“可是西北太远了。”

    越昭愣了愣。

    万筠松唇间翕张,很久后才轻声说:“西北太远了,我们往后还能相见吗?”

    越昭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反复咬唇后才说:“总归国土就这么大,来回快马大约也就一月有余,我年纪轻轻,还有几十年的活头,总是能再见的。”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

    “倒是你。”越昭轻哼,“你现下可是举国皆知的女子身份,你准备好如何面对朝堂那些烦死人的蠢蛋了吗,就突然跑回来,就不担心他们口水先把你淹了?”

    万筠松笑了笑:“有何好担心的,你不是已经站在我前面把最难的事都处理掉了吗?”

    卡壳半晌,越昭不自然道:“忽然说我做什么,我要去西北了,你自己要面对的东西我可不负责售后。”

    原先慢慢跟在越昭身后慢吞吞的第一批车队从城门口探出了头。

    道别是早晚的。

    万筠松说:“最后告别一下吧。”

    她张开双臂。

    越昭咬紧下唇,也张开双臂。

    在两匹马上,她们紧拥了许久。

    “你先进城吧。”松开后,越昭说,“这次我送你。”

    然后她目送万筠松牵着缰绳消失在京城高大的红色城墙下一道小门里。

    人在庞大的东西前真的好渺小啊。

    刚想跟上车队,越昭忽然注意到什么。

    她朝着城墙外转角的角落高声道:“二公子不与我当面道别吗?”

    白衣人脸上忽然轻松地笑了,慢慢走出,然后走近她的马前,抬头看她:“许久未见。”

    “程舟承。”越昭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要去西北了。”

    “我知道。”程舟承说。

    再相见果然有些尴尬,越昭手指抠了抠缰绳上起的毛,侧过头说:“我联系不上你,所以托人打好的剑寄存在得胧里多日了,你千万记得去取啊。”

    “多谢公主。”他还是那样温声地说,“我也正想给公主看看我新打的剑。”

    说完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

    剑尖锋利,剑身反射着晨时的清光,通透漂亮。

    “真是把好剑。”越昭感慨,“倒让我选的那把相形见绌了。”

    “公主打的剑又怎会差?”程舟承说。

    车队的尾巴已经出了城门。

    程舟承望了一眼道:“路途遥远,公主也该走了。”

    越昭握紧缰绳,将马掉了个头:“山高水远,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程舟承将剑收回,点头。

    看向她的眼睛依旧温和。

    手一扯紧,马蹄扬起,疾速飞驰。

    她没有再回望京城。

    她有自己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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