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案上疏影横斜,皎皎正在写《招魂》。

    子野道:“我本来就不赞同,现在还是不赞同。”

    皎皎蘸了蘸墨:“放手一搏,未必便没有可能。”

    子野道:“我以为你不看好,会怪他算计你。”

    皎皎停下笔来:“历朝历代,确实没有哪一个是真正解决了兼并的。但‘不看好’和‘鼎力支持’并不矛盾啊。再说‘政客’和‘政治家’还是有区别的。成言是政治家,拼着身死名灭也要做的事,亦是我之所愿,又怎么会不支持呢?”

    子野道:“那成格呢?”

    皎皎道:“我其实经常问一些在旁人眼中很无聊很奇怪的问题,在山上除了子渊和任行,大家都觉得我是在做无用功。但师父从来不会这样觉得,还总是鼓励我,写很多很多的字回复我,更何况是在闭关的情况下。如今寿数折半,说到底也是为了…… 我觉得亏欠愧疚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他呢?”

    子野没有再说话,而是靠在案上研起了磨。皎皎于是继续写了起来,不多时,便写完了,合上韵书,将其递了过去。子野接过,只见上面写的是:

    大漠苦寒也,天地潦倒。

    上见悲风之无垠,下见平沙之枯槁。

    乃知死生穷达,亡存毁誉,

    劫灰飞尽,莫之能驭。

    江水湛湛,其上有枫,

    魂兮归来!何为自苦而忡忡?

    皎皎道:“但是你说要在这里谱曲,我看了一圈,好像没发现什么乐器。”

    子野笑了笑:“不用。”沉默片刻后,捻了一下手指,屋里便响起了一阵筚篥声,曲调哀远,悲怆苍凉。

    听罢,皎皎忍不住拍起了手:“太厉害了!古有倚马成篇,今有倚案成曲!”

    子野心情似乎好些了:“只完成了作曲,还需要编曲。你若喜欢这个调子,我便把它编出来。配器便以筚篥为主了,其它的我再回去想想。人声你喜欢什么样的?”

    屏风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声音:“确定要选这么荒凉的调子吗?”

    皎皎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绕了出来,手里还拿着熟悉的笔怪。

    曹丕道:“它在外面到处乱窜,你也不管管?”

    笔怪不断挣扎:“我就是认认路。”

    曹丕道:“认什么路啊?你一支笔,在墙头跳来跳去,再把人给吓到。”

    子野道:“抱歉,方才没注意,让它溜出去了。”

    曹丕放开笔怪,拾起桌上的《招魂》,看罢,叹了口气:“规律无转,人心难逆,你——也不必过于伤感。”

    皎皎道:“其实也没多伤感,我已经放弃挣扎,开始摆烂了。只不过还是喜欢荒凉的调子,所以才故意让子野往那个方向去编。”

    曹丕笑了笑,将《招魂》放到桌上,忽然瞥见旁边掰成两段的甘蔗,于是将其中一段握在手里,把玩片刻后,开口道:“跪下。”

    皎皎愣了一下,从椅子上起身,慢慢跪到地上。

    曹丕接着道:“伸手。”

    皎皎闭上眼睛,将右手伸了出去。

    曹丕道:“左手。”

    皎皎低着头,换上左手,然后便感觉自己的手被翻了一下,又翻了回去,再然后便是一个冰冰凉的东西塞到了手心,睁眼一看,是一条裁好的甘蔗。

    曹丕笑道:“果然,只要学你哥,总能吓到你。”

    皎皎道:“你不怪我说你坏话了?”

    曹丕道:“那还能怎么样?跪也跪了,吓也吓了,难不成——打一顿?”

    子野道:“你方才不是检查过了?封印是好的。打一顿,也不是不可以。”

    曹丕道:“那我可不敢。”

    子野道:“之前是谁让我装她哥吓她,还说要把她腿骨敲断的?”

    曹丕道:“你不是也没答应嘛。我只好自己来吓了。”

    皎皎见他们聊得开心,想来没有生气,于是自己站了起来。

    子野道:“那边都安顿好了?”

    曹丕道:“嗯,安顿好了。”又对皎皎道:“甘蔗怎么不吃啊?我自己种的,可甜了。尝尝看。”

    皎皎道:“任行没事吧?”

    曹丕道:“没事,养一养就好了。”

    皎皎道:“什么?”

    曹丕道:“哦,我是说他被关了好几天,饿瘦了,养一养就好了。”

    皎皎道:“是他的原话吗?”

    曹丕道:“是他的原话。他还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他一切都好。”

    皎皎道:“不对。他是不是受伤了?是他让你瞒着我的?伤得重不重?”

    曹丕道:“真的没事。”

    皎皎道:“真的有事。他伤得越轻越会让我知道,越重反而越不会让我知道。”

    曹丕:“……”

    黄昏时分,太子又来了,而且带着怒色。彼时皎皎正坐在书案边发呆,看了一眼跟在旁边的桃溪,又看向太子:“怎么了?”

    太子道:“庚帖送去了礼部…… 合不上。”

    皎皎想起子野那句“放心,还不至于要用到美人计,那种少儿不宜的情节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不然某位怕是连坟都得被扬了”,不由笑了一下。

    太子道:“你就那么高兴?”

    皎皎连忙收敛笑容:“没有没有。那既然合不上,我们好聚好散?”

    太子道:“不过是图个吉利罢了,合得上未必便能聚,合不上也未必便会散。”

    皎皎道:“哦,所以伟大有灵活伟大,相信也有灵活相信了吗?合得上便是佳偶天成,合不上便是图个吉利?”

    太子道:“我本来就不相信。”

    皎皎道:“你不相信的话,又为什么要去合婚呢?要结果是好的,这时候是不是该拿着它和我说宿世姻缘、铁证如山了?”

    太子道:“你一定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皎皎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柔顺的性格。殿下若是觉得和预期不符——”

    太子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吗?”

    皎皎特别想和话本上一样,说上一句“是啊,从未”,但这样的情节似乎总是引来一系列麻烦,而且好像是真心相爱的双方用来互虐的专用台词,于是决定实话实说:“分是哪种喜欢了。若是朋友的那种,还是有过的。只是殿下苦苦相逼,这点喜欢也被消磨殆尽了。”

    太子道:“是你没有给过我机会。你到现在都还在叫我殿下。”

    皎皎道:“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一会儿用殿下的身份威逼强压,一会儿又怪我叫你殿下。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名字吗?”

    太子道:“未尝不可。”

    皎皎道:“好啊。你叫什么?”

    太子笑了笑:“果然,我在你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

    皎皎道:“这里又没人会用名字称呼你。我从哪里知道你叫什么啊?”

    太子道:“你对我就那么厌恶吗?我到底有哪里不好?”

    皎皎道:“你怎么又转移话题了?厌恶倒也说不上,只是不喜欢罢了。”

    太子道:“为什么不喜欢?”

    皎皎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太子顿了顿:“我只伤害了你一次,你便要弃了我吗?你若觉得不公平——”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你刺我几刀,我让你出气。”

    皎皎觉得这个情节似乎也在梅任行看的话本上见到过,不免有些心累:“你一刀我一刀,互相把对方捅成个大筛子。虐恋情深,矛盾重重,最后解开误会,抱头痛哭,这种情节很好玩吗?”

    太子将匕首掷到地上:“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像个笑话?”

    皎皎道:“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子道:“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已经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你了,可你还是不满意?为什么对最低贱的婢子都那样温和,可对我却这般冷言冷语?”

    皎皎道:“待我温和,我自然也会待对方温和,这无关身份。在我心里,世间万物也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为了和这个世界打交道在强行遵从。但对于殿下并非是冷言冷语,只是对于一些缺乏逻辑的行为,不吐不快罢了。若真是想冷言冷语,方才说的就会是‘你故意的吧?刺了你我也会被定罪,将来报复回来说不定还要把我的腿骨做成琵琶’这种话了。”

    太子道:“从来我的真心便不是真心,对吗?”

    皎皎道:“若说真心,殿下当初说喜欢我的品性。如今也看到我是怎样性情乖张、尊卑失序了。能否仔细想想,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呢?”

    太子道:“喜欢不需要理由。”

    皎皎道:“那将来的不喜欢应该也不会需要理由了,对吧?”

    太子道:“你对我就这样不放心吗?”

    皎皎道:“不是对你不放心,是对人这种生物的本能不放心。如果一个人的喜欢只是听凭感觉,没有任何理性支撑的话,那么终究不会长久。更何况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互相喜欢,而是互相折磨。”

    太子道:“为什么?只要你肯喜欢我,那便不是互相折磨。”

    皎皎实在没有心力继续解释了,于是向床边走去:“感情的事情又不能强求。我累了,想歇一歇,殿下明天再来找我说话吧。”

    太子一把拉过皎皎,一手捏住她的肩膀,一手按住她的头,将脸低了下来。

    桃溪连忙叩首:“殿下!三思……”

    皎皎道:“你要做什么?亲我吗?我小时候经常被长辈们亲一脸胭脂,已经亲怕了。你虽然是男儿,不涂胭脂,但我还是不喜欢被亲。还有,你的手按到我伤口了。它是结痂了,但你这么一拉一按还是很容易裂开的。”

    太子看着她,顿了顿,转而将头低到她的颈上。

    皎皎道:“你别碰我脖子,若是不小心碰到颈动脉,容易死人。你也别碰我斜方肌,那里本来就不舒服。你哪儿都别碰,再弄我一身口水。呃,我不是嫌弃你,就是有点洁癖。抱我可以,但不要亲我。”

    太子沉默良久,终是将其放开,拂袖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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