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回来的时候,皎皎正在给床帐上的流苏打结。彼时太子和宋泱已经离开,桌上还放着一张红笺,正是昨日合婚用的庚帖。

    “是殿下来过了吗?”

    “是。”皎皎给第三根流苏也打好了结,转过身来,“怎么拿了这么多荞麦壳回来?也好,可以多装几个枕头。”

    “你在做什么?”

    “恢复古老的结绳记事啊。主要是我发现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了,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怕不知道哪一天就给忘了。”

    “方才没起什么冲突吧?”

    “没有。就吃了一顿饭就走了。不过我和他说,药里不要加糖,还有红豆红枣什么的并不补血,他却只以为我是不想吃药不想病好,但是没像昨天那样起冲突。对了,昨天去合婚,礼部说的什么啊?”

    “说是…… 年支、月令、日干全都合不上…… 就连名字也合不上……”

    “噗!”皎皎咳了好几声,方止住笑意,拾起红笺,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和生辰,又看了看下面的批注,“所以这个‘三年不逾礼数,而心意无改,乃后可成’也是礼部给画的大——呃,给的解决方案?”

    “是。本来殿下都已经开始命人置办婚仪了,眼下也只好搁置。”

    “啧啧啧。”皎皎摇摇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库房的荞麦壳都是洗净晒好的,桃溪依旧不太放心,又亲自淘洗了一遍,放在熏笼周围烘干,临近中午时,方才收拾妥当,去传了午饭。

    皎皎正靠在摇椅上昏昏欲睡,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猫叫声,出去一看,是方才的那只狸猫,在它脚下的则是一大块卤猪肝:“你这是给我加餐来了?”

    “喵!”

    “我不爱吃猪肝,而且你是叼过来的,还放地上了。”

    “喵!”

    “唉,猫猫人口夺食,也不知道是哪个倒——你找到我师兄了?”

    “喵!”

    “你可真厉害!——呃,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喵!”

    猫猫在皎皎身边蹭了好几圈方才躺下,打起了呼噜。皎皎挽好袖子,顺着它的脊背捋起了毛:“诶,你这毛怎么这么油啊?诶,你怎么还有眉毛啊?诶,这眉毛和胡子怎么还有黑有白啊?诶,你别这么看着我,像蛇,怪害怕的。诶,别打哈欠啊,一张嘴更像蛇了。”

    猫猫站起来翻了个面,又躺下了,只不过这次闭上了眼睛,也不打哈欠了。皎皎笑道:“对不起,我不挑了。”又道:“你是真找到我师兄了,还是随便找了个人,抢了人家的吃的?哎,别装睡啊。哎,醒醒!”

    皎皎见其将头靠在地上,又用爪子捂起了耳朵,只好道:“你别捂耳朵,我给你唱歌好不好?让我想想,唱什么好呢?诶,就这个吧。”

    树上早已笑翻的两位此时也支棱起来了。

    “我家神君唱歌真好听。”

    “《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什么选这首?”

    “可能因为这首恰好在她的音域里,唱到高潮不用自动降调?”

    “……”

    皎皎唱完后,神色有些黯淡,见猫猫盯着自己,于是道:“所以你是真找到我师兄了吗?哎,你别又装睡啊!你刚才还用尾巴给我打节拍了呢!哎,你别捂耳朵嘛!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成语?闭目塞听!哎!哎!醒醒!”

    桃溪带着午饭回来,见此情景,不由问道:“怎么了?”

    皎皎道:“它装睡……”然而再一回头,猫猫已经睁开了眼。

    桃溪道:“地上的是?”

    皎皎道:“猪肝。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抢来的…… 你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吗?不会是抢了它主人的吧?”

    桃溪道:“看这颈环,应该是陛下养的。”

    皎皎:“……”

    天气渐暖,微风和煦。猫猫再也没有来看过皎皎,只有树上的一对鸟儿,依旧每日为其唱着“不如归去”。其实它们也不是经常啼叫,最起码从来不会在皎皎睡觉的时候将其吵醒,只是偶尔会唱上一时半刻,使听到的人心生悲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该依其所言,“不如归去”。

    太子派人将俯仰山上的两架秋千搬到了东宫,又将皎皎素日所用之箫也取了来。箫皎皎只吹了一次,便将其收在了匣子中。秋千倒是时常会躺上一躺,在上面看一些俯仰山寄来的课本。课本是随着箫和秋千一道送来的,为免旁人生疑,只寄了文学和数学,后者的课本里还夹了师父新写的引言和证明。此外还有一封信,说山上一切都好,不必挂怀,以及课本只为消闲解闷,不必过于劳累。只是字迹全部偏大,想来师父的视力已经不大好了,不过皎皎的也在日渐衰退,所以倒是相宜。

    秋千上方各自架了一席红纱,皎皎躺在锅中晒着太阳,桃溪也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正在捣着艾草。忽然一阵风来,树上桐花,纷纷而落。

    “皎皎你看,像什么?”

    “像——纸钱。”

    “纸钱?”

    “我乱说的。”皎皎笑了笑,“其实一点都不像,还是雪片更像纸钱些,而且还得是巴掌大小的那种雪片。对了,姐姐,你的名字,桃溪,是怎么来的?”

    “是殿下随口起的。”

    “你家殿下喜欢谁的诗或者词?”

    “周邦彦。”

    “那我知道是怎么来的了。应该是这首,‘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原来如此,你记性可真好。”

    “我记性可不好,这不刚翻出来吗?”

    “你喜欢周邦彦的词吗?”

    “不喜欢,但这首很喜欢,所以有些印象。除此之外还有一首,在这里,‘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我大师兄喜欢这首。”

    “你大师兄?”

    “对啊,我有两位师兄。不过那一位你没有见过。”

    “你大师兄是什么样的人啊?”

    “是一位端方君子,和我二师兄那混世魔王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哦,对,我二师兄你好像也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过。”

    “你很想他吗?”

    “也不算吧。只是觉得没有我在,只他一个混世魔王,岂不是很孤单?可是你说可以帮我带信,且不论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单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那家信呢?不能给梅公子寄,但是能和家人说说话也是好的啊。”

    “家信我更不敢寄了。我已经尽量在降低他们的存在感了。”

    “你是怕殿下会用家人来威胁你吗?”

    “有一个词叫作‘不死不休’,他若是敢动我的家人,那便不只是‘不死不休’了。”皎皎道,“我知道在故事里,身死族灭是个完美的悲剧。可我不想这样,如果一定要将什么东西撕碎给别人看,那么只发生在我身上便够了。”

    “殿下…… 殿下他不会的。”

    “也对,想来他还没有傻到如此地步。亲友祭天还能善终的感情,也便只存在于话本当中了,就算能在现实中找到,也绝对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希望他知道,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亲人也好,朋友也好,师门也好,他们不是我的附庸,更不是我的所有品,不应该因为他的喜恶,受到我的牵连。”

    “得你如此惦念,他们一定会一生顺遂、喜乐无忧的。”

    “借你吉言。希望我们的家人,都能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艾草捣好了,我去给你做青团。”

    桃溪向门口走去,却迎面撞上一人:“殿下。”

    太子看了看她手中的罐子:“拿的什么?”

    桃溪道:“艾草汁。”

    太子点点头:“去吧。”说罢,向院中走去:“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皎皎偏头看了他一眼:“红纱吗?借我用用,你放着也是放着。”

    太子在旁边坐下:“我有点好奇。你究竟是喜欢晒太阳,还是不喜欢晒太阳?”

    皎皎道:“日光太盛,容易伤到眼睛。而且我容易晒伤,之前将脖子晒掉过皮。但我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感觉。”

    太子抬头看了看:“为什么不去要些白纱来?”

    皎皎道:“挂白的你会愿意吗?”

    太子道:“不愿意。”

    皎皎道:“那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太子低下头,笑了笑。

    皎皎道:“而且白纱也不一定就更好。若是怕晒伤,应该还是红纱更有效果些。”

    太子道:“你师兄告诉你的?”

    皎皎道:“嗯。”又道:“这回可是你自己提的,不是我。”

    太子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指环,递到皎皎面前:“我想再问一遍,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

    皎皎道:“不是。你手眼通天,自然可以打听得到,我另一位师兄也有。”

    太子拾起皎皎的手,将指环放入其中:“好。那我还给你。”见其看着自己,于是道:“怎么了?这样——不算逾礼吧?”

    皎皎摇摇头:“不算。”

    太子接着道:“为我做个香囊吧。”

    皎皎道:“你是太子,想要什么样的香囊没有啊?”

    太子道:“为我做一个吧,就当是我的心愿。”

    皎皎道:“我不会针线。”

    太子没有再说话。皎皎看着他,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扮可怜了,于是道:“好吧。不过先说好了,我做成什么样你都要。”

    太子道:“好。做成什么样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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