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哥们儿，你叫啥来着？”
黄毛坐在盛寻边上，他们对面是劳务中介赵叔和不认识的路人。
“盛寻。”
“噢盛寻。”黄毛说着，“你哪年的啊？”
“92年。”
“那你跟你对象早恋啊？”
盛寻咳嗽一下，连忙纠正。
“不是我对象。”
“不是让你这么抱着？”黄毛轻轻怼他一下，“别装了，你回来的时候那嘴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
火车开了起来，沿途风景不断出现在他眼前，这个位置背对着行进方向，他立刻觉得有点微微的晕眩。
没出过远门，此刻仰头在靠背上，感觉车厢里的空气都很闷，几乎是火车开动的第一秒，他就开始想念上学时候每天都能在教室里看到余照的时候。
他就着仰头的姿势，翻开亮黑的手机壳，
【余照，到家了给我发条短信，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将手机的静音关掉，塞回外套兜里，企图能第一时间收到余照的回复。
只是等到他上了第二趟车，也没有看到那条应该属于【圆圆】的回复。
这一趟车要连续坐很久，他失望地将安静的手机揣回去，顺带着摸索到了余照塞进他兜里的mp3。
“听歌啊，带我一个。”
黄毛期待地看他，他瞧瞧缠绕着墨蓝色mp3的白色耳机，又瞧瞧黄毛，
“你有耳机吗？这个我不能给你用。”
“哈哈，懂，对象的吧？”
黄毛了然地从兜里掏出一副耳机，“我叫黄矛，矛盾的矛，比你大两岁，你叫我黄毛儿就行了，不用叫哥。”
盛寻歪歪头，觉得这个自我介绍有点耳熟，那一瞬间有种朦胧的错觉，仿佛这一幕曾经发生过，黄矛在纷乱模糊的背景里，大声跟他说，
“我叫黄矛，矛盾的矛。”
“你这mp3好啊，可以插两副耳机，等我发工资了我也买一个，你在哪儿买的？”
那种朦胧的奇妙瞬间被打断了，他被拉扯回这趟行进缓慢的绿皮火车上。
“我不知道，不是我的。”
“噢你对象的啊？”
他这一口一个你对象，都快把盛寻洗脑了，这样在别人嘴里把他和余照联系成情侣这种亲密关系，哪怕是假的也让他觉得心里齁甜。
前面他还会解释只是同学，听得次数多了，
黄毛:你对象这听歌审美不错啊歌都很好听
盛寻认同地点头:确实
逐步同化成功。
他自从上了车觉得晕开始犯困，几个小时了都没怎么清醒。
上车时外面还是零下二十多度。
车窗边沿残留着昨夜的冰雪，窗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冬季太漫长了，因为余照的原因，他很喜欢初秋，落叶尚未枯黄，桂花绽放，夏季的风蒸腾出最后一点余热，吹起来凉爽宜人，这样舒适的季节在北方实在是太短暂了。
感觉肚子里有点空。
他伸手去解开余照给他买的零食，透过透明袋子只能看到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
他的背包里也有自己准备的饭，几个面包，还有两瓶水，反正只是一天不怎么吃东西而已。
薯片，巧克力，两瓶茶饮料，饼干，还有两个汉堡盒，泡面边上是袋装的卤味零食，简直像是给小朋友准备的春游配置。
盛寻微微抿了下嘴。
“哎盛寻，你对象真舍得给你花钱啊，小姑娘都这么有钱吗？”
黄毛自来熟地拿起一袋薯片撕开，
“吃你一袋薯片行不？”
“吃吧。”盛寻点头。
他打开纸盒，里面正躺着圆润的包着花哨包装纸的鸡腿堡，正准备打开包装纸就直接吃，对面的赵叔连忙制止。
“这孩子好像有点傻，汉堡凉了吧，这么凉直接吃你也不怕肚子疼，把你那泡面盒给我。”
中年大叔困倦地搓搓脸。
“你那汉堡也给我，对，包装盒也一起给我。”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腰，左右扭扭肩膀，看向一旁咔嚓咔嚓嚼薯片的黄矛。
“黄毛儿，你没带泡面啊。”
“没啊，我有面包。”
盛寻低头瞧瞧，“你吃红烧味的还是酸辣味的。”
黄矛眨眨眼，“红烧。”
盛寻从自己的零食袋子里掏出红烧的盒装方便面递给赵叔，看他两只手都满了，连忙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
长途火车的标配好像就是泡面，盛寻小心地端着黄矛的泡面往他面前一放，赵叔转身去泡自己的面了。
等待的时候盛寻扒拉扒拉零食袋子，
“黄矛...哥，你吃这个吗？”
“不跟你说了不用叫哥吗？”
“黄矛，你吃卤蛋吗？”他拎起余照买的小零食，两个人的泡面盒里现在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卤蛋，鸡爪，小小的烤肠。
“豪华版泡面。”
黄矛这样评价。
长途跋涉，满心疲惫，但是喝上一口热的泡面汤的时候，暖流入腹，本来疲乏的精神都如同被唤醒了。
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凌晨的时候，车厢完全熄了灯。
在他的脑海里，外面变成平坦又广袤的平原，充斥着褐色的沙土，天地之间只余这趟轰隆隆的列车，驶向未知的方向。
从前，他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勉强活着，只为勉强死去。
可现在，他找到了甘愿把一生都倾注于之的东西，他的余照。
他的人生寄托之处。
从前他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处处都受着桎梏。现在有了余照，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人生合该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他要跳出死死压着他的家庭，令人窒息的父母，自由地去选择未来过什么样的生活。
第二天车厢里的人显然都没有上车时的精神气了，纷纷萎靡不振。
黄毛睡醒大咧咧地抻完懒腰，迷蒙地侧头看盛寻，一边挠脖子一边说，
“你换衣服了啊。”
浅灰冲锋衣干净利落，他一丝不苟地把拉链拉到脖子，捂得严严实实，下面是宽松的黑色裤子，一双银灰运动鞋。
“这一套挺好看啊。”
“我对象...买的”他的脸颊发热。
黄矛皱着一张脸，挠挠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埋怨道，
“真不能坐这车窗附近。”
“怎么了？”盛寻纳闷。
黄矛转身给他看自己的胳膊，整条胳膊的袖子都被浸湿了，原来是上车时车窗上结的厚厚冰层，随着天气越暖，它也逐步解封，纷纷滴落在黄矛的袖子上。
盛寻抽两张纸给他擦擦袖子，黄矛大大咧咧地一抬手，“行了别管它了，我去洗把脸。”
下了车就忙忙叨叨没有空隙喝一口水，电子厂登记处附近都是登记填表的年轻人，乍眼望去黄黄绿绿的发色在人海里漂洋。
黄矛都没那么显眼了。
赵叔领着他们俩找了个空着的窗台，看他们填表，
“在推荐人这里写清河市百强人才介绍中心 赵建华”，
他叮嘱，检查一遍确实都填完了，留下两个孩子，自己重新挤进排好几行队的人群里。
余照还是没回短信。
盛寻将手指摁在拨通键上，开始担忧起来，余照不是不回短信的性格，是不是回家的路上出什么事儿了。
想到这他立刻有点坐不住了。
“你们进去等着分部门就行了。”
赵叔又叮嘱几句，接下来再没有他的工作，他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
“走了，你们注意安全。”
所谓的分部门，也只是给他们俩一人一个号码牌，盛寻是535，黄矛是536。
他们拎着东西坐在一排排长凳上，拿着扩音器的人一直在维持秩序，让人群保持安静，等会儿有人来挑他们，跟着走就行了。
拇指抚了一下冰冷的屏幕上余照的联系方式，仿佛摸到了余照的脸。
“哎盛寻，我发现好多人看你。”
黄矛凑近他，神神秘秘地讲，“前面那个牛仔外套的小姑娘都回头看你三回了。”
盛寻头也不抬，“看就看吧。”
他现在迫不及待找个合适的地方给余照打电话。
几个主管轮流进来挑人，被审视的眼神扫过，盛寻只觉得难堪，他仿佛是圈养在猪笼里的猪，被别人挑肥拣瘦卖价称斤，唯一让他有点安慰的是，他和黄矛被同一个人挑上，此刻被一起带走。
至少还有个认识的人在一起。
那个主管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粉色衬衫有点皱了，领着他选的几个男生走去宿舍楼，边走边介绍。
“后天你们就跟着同宿舍的人一起来报道，都是一条线上的，等来了我再具体分工。”
“535和536，你们俩就在这个寝室住吧。”
他推开那扇有点脏破的灰绿色木门，里面笑骂声戛然而止，黄矛先走进去，盛寻跟进去的时候只觉得眼睛一花。
8人寝室地上都是辣条包装袋和瓜子皮，还有无数的卫生纸团，很久没有通风了，气味儿有点憋闷难闻，好像有什么东西发霉了。
粉色衬衫笑着用方言骂了句什么，盛寻没有听懂。
他来到空置的床边，伸手把上面一个落了灰的布包拽下来，
“谁的包？拿走拿走。”
“我的，”床下边的男生接过来，看也不看，往床底一扔，甩在床底的塑料盆旁，扬起一堆小灰尘。
“来吧，你们俩谁住这个。”
黄矛率先走过去，盛寻便住了另一个床板都缺了一块的上铺。
“只剩上铺了哈，你们要是自己住不惯的话跟别人换换位置，等会儿我给你们拿来被子枕头。”
粉衬衫主管说完这些就走出去继续给别人安排床位了，盛寻瞧瞧，不想把余照的箱子放在这样的地上打开，便干脆把箱子放在床板上。
他发现整个寝室只有他下铺的人围了个床帘。
那边黄矛已经自来熟地跟下铺男生聊起来了。
“哦你们两个都是北方的？”
那个男生懒散地靠在床边，看看黄矛的体型又去瞧盛寻，“你确实像北方人，他可不像。”
黄矛的床位在开门的左手边上铺，盛寻在靠窗右边上铺，他跪在床板上整理自己的东西，听到室友评价自己不像北方人没有出声。
然后他感觉到铁床微微晃动。
他下铺的男生或者应该叫男孩，一脸憨厚地掀开床帘，微微发胖的身材从床上下来，靠近窗边，又回头讲。
“落雨则。”
盛寻隔着些许斑驳的玻璃，望出去，缠绵细雨轻轻拍打在空旷场地里，对面也是一栋宿舍楼，开放式的走廊边上，挂满了一排排衣服。
看样子整洁一些，应该是女生住的。
等到床铺好了，掀开手机一看，已经下午五点了。
满走廊的熏人烟味儿还有男寝室的怪异味道，让他难受地皱着眉走到走廊边上，伸手打开窗户。
甚至没有纱窗，细细密密的小雨就轻柔扑在他的脸上，伴随着潮湿的微微水腥味。
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余照的联系方式，那边嘟嘟响了半晌，
“喂？”
一个中年慈祥的女声，不是余照。
盛寻微微放松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死死用手捶了一下眼前的窗台。
“谁呀？”
“阿...阿姨你好，我是余照的同学。”
“哦，你找圆圆什么事儿吗？她现在接不了电话。”
盛寻还没回答，那边背景里隐约地听见了余照的声音，余照没什么事儿，让他放心下来。
“你别动...什么给你？”那边好像两个人在抢手机，片刻嘈杂之后，是余照占了上风。
“喂，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挂了吧。”是余照清脆的声音。
那边立刻被挂断了。
明知道没人听见，盛寻还是握着手机小小应声，“好，圆圆。”
【橙色冲锋衣兜里有个小钱包，里面我准备了点钱，出门在外别不舍得花钱，别回复，手机不在我手里，我偷偷拿出来用的。】
黄矛下铺的男生让他们叫自己竹竿，因为他身形瘦长，长得像竹竿，大家便都这么叫他。
听闻盛寻和黄矛都饿了，他立刻自告奋勇地带他们去外面吃东西，电子厂包吃住，而他们俩工作证还未办好，不能去食堂里吃。门外就是大大小小的苍蝇馆子，远远看隔壁的街道，还有闪烁的各色商店招牌，这个电子厂并没有远离市区，反而坐落在市井里，很有生活气息。
三个人找了家面馆，盛寻坐在最里面，长途奔波一天多，终于吃上了一口热饭，连这简单的葱花清汤面都让他觉得美味。
“盛寻，你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到哪儿都有妹子追你。”竹竿问他。
“没有，”他挑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黄矛笑笑没有说话。
“我觉得就你这个长相，后天你上工，得有一堆妹子追着你说话。”
“没那么夸张吧？”
“嗨呀，怎么没有，你是不知道，这电子厂女多男少，好不容易来点男的都是你们这种假期工，当然是抓紧机会能聊一个是一个。”
盛寻不自在，挠挠耳后，没有再接话，继续吃自己的面。
“盛寻，商量个事儿呗。”
竹竿讨好地笑笑，
“要是有女生约你出去玩，你带我一个，我自从来了这还没跟女生出去玩过呢，天天就听小胖子在那哼哼哈哈了，真的烦。”
后半句甚至带着点埋怨。
盛寻纳闷地看黄矛，感觉竹竿同学说的话让人有点听不懂，虽然他也不可能跟女生出去玩，但还是点点头，口头答应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外面买完杂物，又一次回到了这破旧寝室。
每个人都有一小格储物柜，盛寻的那个门锁早就坏了，合页直接消失一半，他放弃往里面放重要东西，只擦几遍把衣物叠好放进去。
旁边黄矛直接把衣服随便一折就怼进去，关上门回床上歇着。
他慢吞吞地叠，很快就收拾到了余照之前没让他打开的袋子，拉开拉链里面堆着一堆袜子，拿出来数一数，居然给他准备了十双。
他有些好笑地将袜子扔进塑料袋里，放在衣服堆的角落，然后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堆折好的一小团。
往外拿的手就顿在了中间。
随后就随着包装一起，压在了袜子下面。
是一堆折好的平角nei裤。
他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
电子厂只有周日才能休息，周日休息并非因为人工作繁重受不了，而是机器需要检修。
换句话说，周日放假是给机器放的假。
他们来得很巧，正好是周六来的，明天赶上一天休息。寝室里有几个男生下午六七点就结伴去洗澡收拾，对着镜子捯饬自己，满屋子发胶味儿。
动辄就用方言互相推搡笑骂，盛寻疲累，躺在枕头上看余照下午给他发的短信。
看样子手机不在她的手里呢。
他不敢再打扰余照，可又真的很想跟她说说话。
于是他干脆点开回复，【我看到你给我准备的钱包了，我那点兼职的工资你是不是最近都花在我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别再给我花钱了，余照，我没不舍得花钱，我根本用不到。】
写完这些，他点了保存为草稿，没有往外发。
短信里倏忽冒出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他立刻美滋滋地点开。
【放假的时候别窝在电子厂待着，出去锦绣转一转，特别是光远寺附近，要是离得近的话多去瞧瞧，别回复。】
看到别回复，他的嘴角拉平，寝室里四个从头打扮到脚的男生已经结伴出门了，灰绿色的门不堪重负地咣铛合上。
盛寻翻了个身，爬起来瞧，寝室里只剩下了自己下铺，还有晚上的吃面三人组。
竹竿抬头疑惑地望他。
“光远寺离这里远吗？”
“光远寺？”竹竿嚼着辣条，“有点远吧？哎，你问小胖子，小胖子是本地的。”
“萨体？”盛寻感觉到铁床动了动。
看他没讲话，竹竿连忙解释，“你上铺的问你去光远寺远不远？”
他咕哝了很长一串，盛寻的眉皱起来，望向竹竿。
竹竿听着听着也听不懂了，咂舌，
“你说普通fa噻，你说家乡fa拉个听得懂？”
然后盛寻才听见了下铺小胖子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复，“远得嘞，要去那里坐公交得两三个小时，主要是去那里干嘛呢？我们都只有新年才去听撞钟的。”
“很远是吧，我知道了，谢谢你。”
盛寻躺回去，又给余照回复，【我问室友了，说这里离光远寺要两三个小时呢，且那里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只有新年大家才会去听钟声，他的意思是不太适合游玩。】点完了保存，他重新瞧瞧，又觉得自己这样说好像在忤逆余照，于是删了重新写，【这里到光远寺据说是两三个小时，我有时间的话会多出去玩一玩的，余照。】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好像刚刚平躺在床上，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是被上午刺眼的太阳光晃醒的，窗帘没有挂好，上面有个圆形的缝隙，那里的光正好就照在他脸上。刺得眼睛生疼，感觉闭上眼还能被扎到眼球，他皱着眉用手去挡，然后翻了身想继续睡一会儿。
这一翻身感觉浑身都因为坐长途火车酸痛。
床下传来了奇怪的哼唧声，在这个寂静的清晨里格格不入。
睡意消失，他懵懵地坐起来，环顾这小小的男生寝室。
黄矛还四仰八叉地打着小呼噜，竹竿就大咧咧地剪手指甲，其他的床铺都空着，看到他坐起来，竹竿立刻伸手指了指他的下铺一脸坏笑。
甜腻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他的铁床也在跟着晃。
盛寻尴尬，伸手去枕头下翻自己的手机，原来才早晨七点，他小心翼翼躺回枕头上，在一阵阵的铁床晃动里咬嘴唇。
最后红着脸去摸索余照的mp3，将耳机戴在耳朵上。
眼前就是斑驳脱落的天花板，看样子住在这里的上一任很喜欢拿脚踹墙。
床突然就剧烈地晃起来，耳机不隔音，有压抑不住随后干脆自暴自弃的叫声连连钻进他的耳朵。
然后海浪里的孤舟停了下来，逐渐平静。
盛寻轻轻呼出一口气。
抬头去看，发现黄矛已经被吵醒了，黄色的头发都根根直立，不满地看着他这个方向，那表情就是欠他五百万不还也不过如此了。
“盛寻，起床了？出去吃饭啵？”
竹竿过来询问。
他立刻点头，小心爬下台阶，下铺的遮光帘还老老实实掩着，便松了口气去自己的储物柜里拿牙刷牙膏。
竹竿嘴角都是泡沫，笑嘻嘻地吐出漱口水，问他，“第一次这样醒过来吧？”
“嗯，”盛寻点点头，
“每个周日你恐怕都得这样醒过来。”
“啊？”盛寻的手在杯子上捏紧了一点。
“嘿嘿，每个周六晚上，小胖子的女朋友都来找他，你也看到了嘛，大家放假都出去玩，寝室一般就我和小胖子，所以干脆就来寝室找他耍嘛，还省钱。”
“你不会不习惯吗？”
“我习惯了啊，所以我说我也找个妹子，周日我也这样搞起。”
盛寻无语，拧开水龙头往自己的脸上拍水。
“你多大了竹竿。”
“17岁，”他说着，
“17应该在读高二吧？”
“读书有什么意思？我读着读着就觉得算咯，还不如来打工，每个月挣这么多，花不完，不也挺好的。”
盛寻没有出声，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水迹，凑近镜子去看，他刘海都被水沾湿了，甩甩脑袋，将头发甩得散开一些。
回到寝室的时候黄矛一脸怨气地下床，正摔摔打打地坐在竹竿的位置上穿鞋，“盛寻，刚才那个主管把咱们俩工牌送来了。”
他伸手扔给盛寻缀着蓝色带子的工牌，看到两个人还穿着睡衣，赶紧催促，“换衣服换衣服，饿死了，吃饭去。”
盛寻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想到寝室里还有女生，有点别扭地回头望望自己的下铺，那里现在还有隐约的浅浅呼噜声。“没事儿，换吧。”竹竿看他纠结，又提高音量，
“我们换衣服啊，不该出来别出来。”
床帘里传来一声嗤笑。
他抱着自己的衣服原地晃了晃，最后选择了站在黄矛旁边换，有什么突发情况还能有人挡一挡自己。
“每周末都这样？”
黄矛苦着脸，伸出筷子夹碎鸡蛋饼，“有点不地道了吧，那女的图啥啊这样都愿意跟他。”
竹竿晃晃脑袋，“他们俩要结婚的，现在正攒钱呢。”
“那小胖子感觉也就十五六岁，结婚？”
“他都十九啦，”竹竿大声说，“没想到吧，他就是童颜。”
盛寻闻言讶异地看了一眼竹竿，他也以为小胖子年纪很小。
“盛寻你衣服不要了啊？”黄矛瞄了他一眼。
“嗯？”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食堂的餐桌上油腻腻的没有擦干净，他的袖子边就是一条上个人留下的粥痕，他被烫了一样连忙把自己的胳膊抬起来，检查自己的衣服袖子，动作迅速地把黄矛逗笑了，
“瞧瞧，瞧瞧，这紧张的，生怕把你对象给你买的衣服弄脏了吧？”
“盛寻有女朋友啊？”
“何止有，小姑娘还挺漂亮的。”，盛寻闻言不赞同地瞧了黄矛一眼，
“长什么样啊有没有照片让我瞧瞧，我看看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你的法眼。”
他们俩的合照就安静留在手机里，但他是万万不可能给别人看的。“没有照片，你们快点吃吧吃完了我还想去洗澡。”
有两个女生结伴手挽着手从他们的桌子旁边走过去，离远了还能听见嘻嘻的笑声还有私语，没一会儿，两个人就手挽着手走回来，其中一个突然地坐在了盛寻的身边，胳膊拄在桌子上，微笑着望着他。
盛寻有些不适地向外挪了挪，“有什么事吗？”
“你好帅啊。”软糯的普通话。
对面两个人都不厚道地笑起来，女生的同伴就站在桌子边帮腔，
“留个手机号啊帅哥，约你出去玩。”
“不用了我有女朋友。”
“你女朋友在哪儿呢？”他旁边的女生环顾四周，“没看见啊。”
“她不在这边。”盛寻隐约感觉到了死缠烂打的气氛，有点不开心地扯了扯袖子，将自己的手缩在袖子里。
“那不是更好吗？没人管你耶，怎么说？天高皇帝远嘛，你女朋友不在不是正好一起玩吗？”
她甚至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搭盛寻的肩膀，盛寻烦躁地大幅度往后仰躲开女生的手，
“我就在这待一个寒假，你找别人玩吧。”
“帅哥，你懂不懂相遇就是缘分。”
“是啊，”她的朋友帮腔，“能快乐一天是一天嘛。”
盛寻有点不耐烦了，用舌头顶了顶腮边，“哇你生气喜欢顶腮哎，这动作好帅。”
盛寻欲言又止，瞧瞧黄矛两个人脸都憋红了一阵坏笑，他咬牙切齿，
“救救我。”
竹竿笑够了，伸手抹抹嘴掏出手机，
“哎两位美女，我就是他室友，留我手机号嘛，好不好，留我的也一样的哦。”
“真是不解风情，好冷淡哦。”两个人纷纷掏出手机去存竹竿的手机号，还要评价盛寻，“那说好了哦，下个假期约你室友，咱们一块出去玩。”
然后两个人结伴走远了。
盛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哈哈，盛寻，我就说得有一帮女的追你吧？”竹竿笑嘻嘻，“这两个我知道，玩得花得嘞。”
“你别跟我提她们了。”
盛寻板着脸，初高中接触的女生大多都是害羞或者有些扭捏的，不管是送情书还是送礼物，有的脸还没看清人就跑远了，第一次见到这样坦荡的，真的有点让他吓到了，之前余照耳提面命地要他谨记防着别人，他现在把这一条提到最上面来时刻警惕。
“那眼神感觉要把你扒了，哈哈哈哈哈。”竹竿评价。
“行了啊行了，”黄矛连忙制止，“盛寻纯情着呢。”
第二天正式上工，他和黄矛被安排在面对面的流水线工位上，每个人蓝色的工服穿上，几乎都一样，失去了个人特色。
“静电环戴上。”
线长伸出胳膊，示意他们俩把手伸进去，“这个不能摘，一定要在工作期间一直戴着。”
等到给他们俩示范完，他立刻去教别人了。
盛寻发现流水线很安静，几乎没人讲话，他便学着拿起一个手机底壳，他的工作就是把螺丝打进这小小手机底壳的四个小孔洞里。
检查后没问题就放在传送带下面一条窄些的传送带上，传至下一个流程。
电动螺丝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它达到设定好的扭力就会自动停下来，盛寻伸手摸索过第二个小螺丝，将它也打进去。
一个，两个，三个。
时间变得很漫长，渐渐的，他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了，他开始失去思考，逐渐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
他的思维和想法都被关在钢筋浇筑的铁窗里，只有无休止的电动螺丝刀的嗡嗡声。
线长拍拍手，“各位同事，可以吃饭了啊！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再继续。”
他们去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黄矛平时挺活泼的人也安静了不少，两个人跟竹竿一起刷工作牌进食堂，三个人沉默地吃着饭。
还有半个小时开始下午的工作，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在嘈杂的食堂将就趴一会儿休息。
盛寻擦干净桌子，戴上冲锋衣的帽子，将脸埋在胳膊里，身体很累，精神却一直紧绷着，有种奇异的难受，完全缓解不了疲倦。
晚上再脱工作服的时候，后背的汗顺着脊背向下流，车间闷热，工作服又不透气，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装在塑料袋里。
而静电环就是把他囚禁在流水线上的绳索。
里面穿的白t恤被汗浸湿，紧紧贴在他身上。
他难以忍受地拽衣服边缘抻了抻，不想满身汗地穿余照给他买的衣服，就用胳膊搭着浅灰外套去吃饭。
橘色的太阳快落山了。
最后一点夕阳照在他身上，他闭着眼睛，生出一丝恐惧来，这样的日子就是催命刀，会把他抹杀掉的。
他不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
不然离他被磋磨平变成痴呆也不远了。
洗澡的人不多，他和黄矛并排在水龙头下冲澡，他问黄矛，
“黄哥，你是为什么出来打工的？”
“不是跟你说不用叫哥吗？”
“黄矛，你为什么出来打工的？”
“没钱呗，我爸妈九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妈一个人把我跟我妹妹拉扯大，高中学费得自己交，我一看我那成绩，干脆就不读了，浪费钱，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帮我妈减轻点负担。”
他说完在水流下眯着眼睛，
“把你沐浴露借我用用。”
盛寻便在自己的浴筐里挑出蓝色包装的沐浴露，给他递过去。
“你小子用这么香的沐浴露啊？”黄矛用手搓了搓，又仔细闻，
“别说，香味是浓了点，味道挺好闻的。”
将沐浴露还给他，又念叨，
“像个小姑娘似的。”
盛寻自己也倒出来一点。
晶莹剔透的蓝色液体，泛着直冲面门的幽幽香味儿，奇异的是一点不会觉得腻，反而好闻得要命。
他低头去看沐浴露的包装，跟黄矛讲，
“上面写，是晚香玉味的。”
“晚香玉？啥东西？”
“我也不太知道，圆圆买的。”
黄矛感慨，“到底是你对象还是你妈啊？这操心劲儿，连个沐浴露都得给你安排好。”
盛寻想想那一沓nei裤，羞耻地没有出声。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好一会儿。
黄矛又捡起刚才的话题，
“盛寻，你成绩怎么样？”
“我现在下游吧。”
“哦，那你好好学习吧，别出来打工。”黄矛抹了把脸，“我家里还有个妹妹，还真别说，我妹成绩可好了，”提起妹妹，他与有荣焉地讲，“我妹现在初二，全年级能排第三。”
“那真的很厉害。”
“可不是呗。”他嘿嘿一笑，“盛寻，你也加把劲考个好大学，以后有机会了，带哥们儿发财。”
再躺回被窝里，胳膊都在控制不住发抖。
从来没干过这样频繁大量胳膊发力的工作，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寝室里有男生叽叽喳喳用方言讲着什么，大声笑闹着高谈阔论，他叹了口气，掀开手机，发现余照给他发了短信。
【方便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
这么晚了她会不会睡觉了，可他现在真的很想跟余照说说话，所以他蒙着被子回复，
【我收拾完了，现在可以打电话，你方便吗？】
余照的电话几乎是下一秒就打过来了，
“喂？”
她的声音压低，有点做贼心虚之感，让盛寻也不由得小声回复，
“你偷偷给我打电话吗？”
“嗯。”
“余照，你怎么了啊？”他感觉今天脑袋里一直绷着的弦松动开来，那种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感觉消失，他与这世界的所有情绪联系都在听到余照声音的那一刻复位，这样的安心让他缓慢地在被子里闭上眼睛。
“没事儿，我就是得了阑尾炎，住院的第二天就割了，哈哈。”那边余照轻松的语气，盛寻的眼眶有点热，低低地说，“是不是我走的那天去住院的啊？”
“嗯，它还挺会看时机，正好是没事儿的时候发作的。”
“余照...”盛寻嗓子发紧，感觉眼窝已经收不住眼泪了，“我听说阑尾炎很疼。”
“干嘛呀，”余照那边窸窸窣窣的，
“阑尾炎而已，别这样。盛寻，你是不是累了啊？”
“嗯？没有。”
“你说话的声音都蔫了。”余照应该是翻了个身，她的声音突然离得很近，“困了就早点睡吧，盛寻。”
“别，我想跟你说话。”他可怜巴巴的。“别挂电话，行吗？”
“明天几点起床？”
“应该是六点半吧。”他皱着脸想一想，“七点吃饭，八点到岗。”
“现在快十点了，你该睡觉了，盛寻。”
“嗯...”他闭着眼睛想了想，“其实还能再打一会儿电话。”
“你寝室的人都不困吗？”
盛寻吸吸鼻子，将脸抬起来一点，细听寝室里打闹的动静，“他们还玩着呢，”
他把脸压回手机上，小声讲，“这里的人说话我听不懂。”
“方言听不懂？”
“嗯。”盛寻补充，“叽里咕噜的，我最开始还以为他们说外语。”
余照笑出声，听她笑声盛寻也闭着眼露出淡淡微笑，
“真的，根本听不懂。”
“没事儿，你那里应该是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各自说各自的方言，大家都会普通话的，有事儿就普通话说嘛。”
“嗯。”
“不是有个清河这边跟你一起去的黄毛吗？你跟他也说方言呀。”
“我们的大家都听得懂。”
“也是。”那边沉寂了一会儿，余照小声问，
“盛寻，是不是很累？”
“嗯，”他的心头涌上来很多委屈，只有这种跟余照交谈时才会涌上来的情绪，“超级累，我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做不好还要罚款，手也疼胳膊也疼。”
“忍一忍，盛寻，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再也不会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保证。”
“我没事，我就是跟你小小的抱怨一下。”
“嗯，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讲，盛寻。”余照的语调舒缓，让他不由自主地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欲睡，所以也没注意到余照那边许久没讲话。
“晚安。”轻柔的语气如同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盛寻小小哼了一下，就陷进了疲惫的睡梦里。
黄毛坐在盛寻边上，他们对面是劳务中介赵叔和不认识的路人。
“盛寻。”
“噢盛寻。”黄毛说着，“你哪年的啊？”
“92年。”
“那你跟你对象早恋啊？”
盛寻咳嗽一下，连忙纠正。
“不是我对象。”
“不是让你这么抱着？”黄毛轻轻怼他一下，“别装了，你回来的时候那嘴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
火车开了起来，沿途风景不断出现在他眼前，这个位置背对着行进方向，他立刻觉得有点微微的晕眩。
没出过远门，此刻仰头在靠背上，感觉车厢里的空气都很闷，几乎是火车开动的第一秒，他就开始想念上学时候每天都能在教室里看到余照的时候。
他就着仰头的姿势，翻开亮黑的手机壳，
【余照，到家了给我发条短信，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将手机的静音关掉，塞回外套兜里，企图能第一时间收到余照的回复。
只是等到他上了第二趟车，也没有看到那条应该属于【圆圆】的回复。
这一趟车要连续坐很久，他失望地将安静的手机揣回去，顺带着摸索到了余照塞进他兜里的mp3。
“听歌啊，带我一个。”
黄毛期待地看他，他瞧瞧缠绕着墨蓝色mp3的白色耳机，又瞧瞧黄毛，
“你有耳机吗？这个我不能给你用。”
“哈哈，懂，对象的吧？”
黄毛了然地从兜里掏出一副耳机，“我叫黄矛，矛盾的矛，比你大两岁，你叫我黄毛儿就行了，不用叫哥。”
盛寻歪歪头，觉得这个自我介绍有点耳熟，那一瞬间有种朦胧的错觉，仿佛这一幕曾经发生过，黄矛在纷乱模糊的背景里，大声跟他说，
“我叫黄矛，矛盾的矛。”
“你这mp3好啊，可以插两副耳机，等我发工资了我也买一个，你在哪儿买的？”
那种朦胧的奇妙瞬间被打断了，他被拉扯回这趟行进缓慢的绿皮火车上。
“我不知道，不是我的。”
“噢你对象的啊？”
他这一口一个你对象，都快把盛寻洗脑了，这样在别人嘴里把他和余照联系成情侣这种亲密关系，哪怕是假的也让他觉得心里齁甜。
前面他还会解释只是同学，听得次数多了，
黄毛:你对象这听歌审美不错啊歌都很好听
盛寻认同地点头:确实
逐步同化成功。
他自从上了车觉得晕开始犯困，几个小时了都没怎么清醒。
上车时外面还是零下二十多度。
车窗边沿残留着昨夜的冰雪，窗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冬季太漫长了，因为余照的原因，他很喜欢初秋，落叶尚未枯黄，桂花绽放，夏季的风蒸腾出最后一点余热，吹起来凉爽宜人，这样舒适的季节在北方实在是太短暂了。
感觉肚子里有点空。
他伸手去解开余照给他买的零食，透过透明袋子只能看到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
他的背包里也有自己准备的饭，几个面包，还有两瓶水，反正只是一天不怎么吃东西而已。
薯片，巧克力，两瓶茶饮料，饼干，还有两个汉堡盒，泡面边上是袋装的卤味零食，简直像是给小朋友准备的春游配置。
盛寻微微抿了下嘴。
“哎盛寻，你对象真舍得给你花钱啊，小姑娘都这么有钱吗？”
黄毛自来熟地拿起一袋薯片撕开，
“吃你一袋薯片行不？”
“吃吧。”盛寻点头。
他打开纸盒，里面正躺着圆润的包着花哨包装纸的鸡腿堡，正准备打开包装纸就直接吃，对面的赵叔连忙制止。
“这孩子好像有点傻，汉堡凉了吧，这么凉直接吃你也不怕肚子疼，把你那泡面盒给我。”
中年大叔困倦地搓搓脸。
“你那汉堡也给我，对，包装盒也一起给我。”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腰，左右扭扭肩膀，看向一旁咔嚓咔嚓嚼薯片的黄矛。
“黄毛儿，你没带泡面啊。”
“没啊，我有面包。”
盛寻低头瞧瞧，“你吃红烧味的还是酸辣味的。”
黄矛眨眨眼，“红烧。”
盛寻从自己的零食袋子里掏出红烧的盒装方便面递给赵叔，看他两只手都满了，连忙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
长途火车的标配好像就是泡面，盛寻小心地端着黄矛的泡面往他面前一放，赵叔转身去泡自己的面了。
等待的时候盛寻扒拉扒拉零食袋子，
“黄矛...哥，你吃这个吗？”
“不跟你说了不用叫哥吗？”
“黄矛，你吃卤蛋吗？”他拎起余照买的小零食，两个人的泡面盒里现在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卤蛋，鸡爪，小小的烤肠。
“豪华版泡面。”
黄矛这样评价。
长途跋涉，满心疲惫，但是喝上一口热的泡面汤的时候，暖流入腹，本来疲乏的精神都如同被唤醒了。
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凌晨的时候，车厢完全熄了灯。
在他的脑海里，外面变成平坦又广袤的平原，充斥着褐色的沙土，天地之间只余这趟轰隆隆的列车，驶向未知的方向。
从前，他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勉强活着，只为勉强死去。
可现在，他找到了甘愿把一生都倾注于之的东西，他的余照。
他的人生寄托之处。
从前他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处处都受着桎梏。现在有了余照，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人生合该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他要跳出死死压着他的家庭，令人窒息的父母，自由地去选择未来过什么样的生活。
第二天车厢里的人显然都没有上车时的精神气了，纷纷萎靡不振。
黄毛睡醒大咧咧地抻完懒腰，迷蒙地侧头看盛寻，一边挠脖子一边说，
“你换衣服了啊。”
浅灰冲锋衣干净利落，他一丝不苟地把拉链拉到脖子，捂得严严实实，下面是宽松的黑色裤子，一双银灰运动鞋。
“这一套挺好看啊。”
“我对象...买的”他的脸颊发热。
黄矛皱着一张脸，挠挠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埋怨道，
“真不能坐这车窗附近。”
“怎么了？”盛寻纳闷。
黄矛转身给他看自己的胳膊，整条胳膊的袖子都被浸湿了，原来是上车时车窗上结的厚厚冰层，随着天气越暖，它也逐步解封，纷纷滴落在黄矛的袖子上。
盛寻抽两张纸给他擦擦袖子，黄矛大大咧咧地一抬手，“行了别管它了，我去洗把脸。”
下了车就忙忙叨叨没有空隙喝一口水，电子厂登记处附近都是登记填表的年轻人，乍眼望去黄黄绿绿的发色在人海里漂洋。
黄矛都没那么显眼了。
赵叔领着他们俩找了个空着的窗台，看他们填表，
“在推荐人这里写清河市百强人才介绍中心 赵建华”，
他叮嘱，检查一遍确实都填完了，留下两个孩子，自己重新挤进排好几行队的人群里。
余照还是没回短信。
盛寻将手指摁在拨通键上，开始担忧起来，余照不是不回短信的性格，是不是回家的路上出什么事儿了。
想到这他立刻有点坐不住了。
“你们进去等着分部门就行了。”
赵叔又叮嘱几句，接下来再没有他的工作，他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
“走了，你们注意安全。”
所谓的分部门，也只是给他们俩一人一个号码牌，盛寻是535，黄矛是536。
他们拎着东西坐在一排排长凳上，拿着扩音器的人一直在维持秩序，让人群保持安静，等会儿有人来挑他们，跟着走就行了。
拇指抚了一下冰冷的屏幕上余照的联系方式，仿佛摸到了余照的脸。
“哎盛寻，我发现好多人看你。”
黄矛凑近他，神神秘秘地讲，“前面那个牛仔外套的小姑娘都回头看你三回了。”
盛寻头也不抬，“看就看吧。”
他现在迫不及待找个合适的地方给余照打电话。
几个主管轮流进来挑人，被审视的眼神扫过，盛寻只觉得难堪，他仿佛是圈养在猪笼里的猪，被别人挑肥拣瘦卖价称斤，唯一让他有点安慰的是，他和黄矛被同一个人挑上，此刻被一起带走。
至少还有个认识的人在一起。
那个主管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粉色衬衫有点皱了，领着他选的几个男生走去宿舍楼，边走边介绍。
“后天你们就跟着同宿舍的人一起来报道，都是一条线上的，等来了我再具体分工。”
“535和536，你们俩就在这个寝室住吧。”
他推开那扇有点脏破的灰绿色木门，里面笑骂声戛然而止，黄矛先走进去，盛寻跟进去的时候只觉得眼睛一花。
8人寝室地上都是辣条包装袋和瓜子皮，还有无数的卫生纸团，很久没有通风了，气味儿有点憋闷难闻，好像有什么东西发霉了。
粉色衬衫笑着用方言骂了句什么，盛寻没有听懂。
他来到空置的床边，伸手把上面一个落了灰的布包拽下来，
“谁的包？拿走拿走。”
“我的，”床下边的男生接过来，看也不看，往床底一扔，甩在床底的塑料盆旁，扬起一堆小灰尘。
“来吧，你们俩谁住这个。”
黄矛率先走过去，盛寻便住了另一个床板都缺了一块的上铺。
“只剩上铺了哈，你们要是自己住不惯的话跟别人换换位置，等会儿我给你们拿来被子枕头。”
粉衬衫主管说完这些就走出去继续给别人安排床位了，盛寻瞧瞧，不想把余照的箱子放在这样的地上打开，便干脆把箱子放在床板上。
他发现整个寝室只有他下铺的人围了个床帘。
那边黄矛已经自来熟地跟下铺男生聊起来了。
“哦你们两个都是北方的？”
那个男生懒散地靠在床边，看看黄矛的体型又去瞧盛寻，“你确实像北方人，他可不像。”
黄矛的床位在开门的左手边上铺，盛寻在靠窗右边上铺，他跪在床板上整理自己的东西，听到室友评价自己不像北方人没有出声。
然后他感觉到铁床微微晃动。
他下铺的男生或者应该叫男孩，一脸憨厚地掀开床帘，微微发胖的身材从床上下来，靠近窗边，又回头讲。
“落雨则。”
盛寻隔着些许斑驳的玻璃，望出去，缠绵细雨轻轻拍打在空旷场地里，对面也是一栋宿舍楼，开放式的走廊边上，挂满了一排排衣服。
看样子整洁一些，应该是女生住的。
等到床铺好了，掀开手机一看，已经下午五点了。
满走廊的熏人烟味儿还有男寝室的怪异味道，让他难受地皱着眉走到走廊边上，伸手打开窗户。
甚至没有纱窗，细细密密的小雨就轻柔扑在他的脸上，伴随着潮湿的微微水腥味。
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余照的联系方式，那边嘟嘟响了半晌，
“喂？”
一个中年慈祥的女声，不是余照。
盛寻微微放松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死死用手捶了一下眼前的窗台。
“谁呀？”
“阿...阿姨你好，我是余照的同学。”
“哦，你找圆圆什么事儿吗？她现在接不了电话。”
盛寻还没回答，那边背景里隐约地听见了余照的声音，余照没什么事儿，让他放心下来。
“你别动...什么给你？”那边好像两个人在抢手机，片刻嘈杂之后，是余照占了上风。
“喂，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挂了吧。”是余照清脆的声音。
那边立刻被挂断了。
明知道没人听见，盛寻还是握着手机小小应声，“好，圆圆。”
【橙色冲锋衣兜里有个小钱包，里面我准备了点钱，出门在外别不舍得花钱，别回复，手机不在我手里，我偷偷拿出来用的。】
黄矛下铺的男生让他们叫自己竹竿，因为他身形瘦长，长得像竹竿，大家便都这么叫他。
听闻盛寻和黄矛都饿了，他立刻自告奋勇地带他们去外面吃东西，电子厂包吃住，而他们俩工作证还未办好，不能去食堂里吃。门外就是大大小小的苍蝇馆子，远远看隔壁的街道，还有闪烁的各色商店招牌，这个电子厂并没有远离市区，反而坐落在市井里，很有生活气息。
三个人找了家面馆，盛寻坐在最里面，长途奔波一天多，终于吃上了一口热饭，连这简单的葱花清汤面都让他觉得美味。
“盛寻，你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到哪儿都有妹子追你。”竹竿问他。
“没有，”他挑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黄矛笑笑没有说话。
“我觉得就你这个长相，后天你上工，得有一堆妹子追着你说话。”
“没那么夸张吧？”
“嗨呀，怎么没有，你是不知道，这电子厂女多男少，好不容易来点男的都是你们这种假期工，当然是抓紧机会能聊一个是一个。”
盛寻不自在，挠挠耳后，没有再接话，继续吃自己的面。
“盛寻，商量个事儿呗。”
竹竿讨好地笑笑，
“要是有女生约你出去玩，你带我一个，我自从来了这还没跟女生出去玩过呢，天天就听小胖子在那哼哼哈哈了，真的烦。”
后半句甚至带着点埋怨。
盛寻纳闷地看黄矛，感觉竹竿同学说的话让人有点听不懂，虽然他也不可能跟女生出去玩，但还是点点头，口头答应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外面买完杂物，又一次回到了这破旧寝室。
每个人都有一小格储物柜，盛寻的那个门锁早就坏了，合页直接消失一半，他放弃往里面放重要东西，只擦几遍把衣物叠好放进去。
旁边黄矛直接把衣服随便一折就怼进去，关上门回床上歇着。
他慢吞吞地叠，很快就收拾到了余照之前没让他打开的袋子，拉开拉链里面堆着一堆袜子，拿出来数一数，居然给他准备了十双。
他有些好笑地将袜子扔进塑料袋里，放在衣服堆的角落，然后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堆折好的一小团。
往外拿的手就顿在了中间。
随后就随着包装一起，压在了袜子下面。
是一堆折好的平角nei裤。
他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
电子厂只有周日才能休息，周日休息并非因为人工作繁重受不了，而是机器需要检修。
换句话说，周日放假是给机器放的假。
他们来得很巧，正好是周六来的，明天赶上一天休息。寝室里有几个男生下午六七点就结伴去洗澡收拾，对着镜子捯饬自己，满屋子发胶味儿。
动辄就用方言互相推搡笑骂，盛寻疲累，躺在枕头上看余照下午给他发的短信。
看样子手机不在她的手里呢。
他不敢再打扰余照，可又真的很想跟她说说话。
于是他干脆点开回复，【我看到你给我准备的钱包了，我那点兼职的工资你是不是最近都花在我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别再给我花钱了，余照，我没不舍得花钱，我根本用不到。】
写完这些，他点了保存为草稿，没有往外发。
短信里倏忽冒出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他立刻美滋滋地点开。
【放假的时候别窝在电子厂待着，出去锦绣转一转，特别是光远寺附近，要是离得近的话多去瞧瞧，别回复。】
看到别回复，他的嘴角拉平，寝室里四个从头打扮到脚的男生已经结伴出门了，灰绿色的门不堪重负地咣铛合上。
盛寻翻了个身，爬起来瞧，寝室里只剩下了自己下铺，还有晚上的吃面三人组。
竹竿抬头疑惑地望他。
“光远寺离这里远吗？”
“光远寺？”竹竿嚼着辣条，“有点远吧？哎，你问小胖子，小胖子是本地的。”
“萨体？”盛寻感觉到铁床动了动。
看他没讲话，竹竿连忙解释，“你上铺的问你去光远寺远不远？”
他咕哝了很长一串，盛寻的眉皱起来，望向竹竿。
竹竿听着听着也听不懂了，咂舌，
“你说普通fa噻，你说家乡fa拉个听得懂？”
然后盛寻才听见了下铺小胖子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复，“远得嘞，要去那里坐公交得两三个小时，主要是去那里干嘛呢？我们都只有新年才去听撞钟的。”
“很远是吧，我知道了，谢谢你。”
盛寻躺回去，又给余照回复，【我问室友了，说这里离光远寺要两三个小时呢，且那里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只有新年大家才会去听钟声，他的意思是不太适合游玩。】点完了保存，他重新瞧瞧，又觉得自己这样说好像在忤逆余照，于是删了重新写，【这里到光远寺据说是两三个小时，我有时间的话会多出去玩一玩的，余照。】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好像刚刚平躺在床上，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是被上午刺眼的太阳光晃醒的，窗帘没有挂好，上面有个圆形的缝隙，那里的光正好就照在他脸上。刺得眼睛生疼，感觉闭上眼还能被扎到眼球，他皱着眉用手去挡，然后翻了身想继续睡一会儿。
这一翻身感觉浑身都因为坐长途火车酸痛。
床下传来了奇怪的哼唧声，在这个寂静的清晨里格格不入。
睡意消失，他懵懵地坐起来，环顾这小小的男生寝室。
黄矛还四仰八叉地打着小呼噜，竹竿就大咧咧地剪手指甲，其他的床铺都空着，看到他坐起来，竹竿立刻伸手指了指他的下铺一脸坏笑。
甜腻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他的铁床也在跟着晃。
盛寻尴尬，伸手去枕头下翻自己的手机，原来才早晨七点，他小心翼翼躺回枕头上，在一阵阵的铁床晃动里咬嘴唇。
最后红着脸去摸索余照的mp3，将耳机戴在耳朵上。
眼前就是斑驳脱落的天花板，看样子住在这里的上一任很喜欢拿脚踹墙。
床突然就剧烈地晃起来，耳机不隔音，有压抑不住随后干脆自暴自弃的叫声连连钻进他的耳朵。
然后海浪里的孤舟停了下来，逐渐平静。
盛寻轻轻呼出一口气。
抬头去看，发现黄矛已经被吵醒了，黄色的头发都根根直立，不满地看着他这个方向，那表情就是欠他五百万不还也不过如此了。
“盛寻，起床了？出去吃饭啵？”
竹竿过来询问。
他立刻点头，小心爬下台阶，下铺的遮光帘还老老实实掩着，便松了口气去自己的储物柜里拿牙刷牙膏。
竹竿嘴角都是泡沫，笑嘻嘻地吐出漱口水，问他，“第一次这样醒过来吧？”
“嗯，”盛寻点点头，
“每个周日你恐怕都得这样醒过来。”
“啊？”盛寻的手在杯子上捏紧了一点。
“嘿嘿，每个周六晚上，小胖子的女朋友都来找他，你也看到了嘛，大家放假都出去玩，寝室一般就我和小胖子，所以干脆就来寝室找他耍嘛，还省钱。”
“你不会不习惯吗？”
“我习惯了啊，所以我说我也找个妹子，周日我也这样搞起。”
盛寻无语，拧开水龙头往自己的脸上拍水。
“你多大了竹竿。”
“17岁，”他说着，
“17应该在读高二吧？”
“读书有什么意思？我读着读着就觉得算咯，还不如来打工，每个月挣这么多，花不完，不也挺好的。”
盛寻没有出声，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水迹，凑近镜子去看，他刘海都被水沾湿了，甩甩脑袋，将头发甩得散开一些。
回到寝室的时候黄矛一脸怨气地下床，正摔摔打打地坐在竹竿的位置上穿鞋，“盛寻，刚才那个主管把咱们俩工牌送来了。”
他伸手扔给盛寻缀着蓝色带子的工牌，看到两个人还穿着睡衣，赶紧催促，“换衣服换衣服，饿死了，吃饭去。”
盛寻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想到寝室里还有女生，有点别扭地回头望望自己的下铺，那里现在还有隐约的浅浅呼噜声。“没事儿，换吧。”竹竿看他纠结，又提高音量，
“我们换衣服啊，不该出来别出来。”
床帘里传来一声嗤笑。
他抱着自己的衣服原地晃了晃，最后选择了站在黄矛旁边换，有什么突发情况还能有人挡一挡自己。
“每周末都这样？”
黄矛苦着脸，伸出筷子夹碎鸡蛋饼，“有点不地道了吧，那女的图啥啊这样都愿意跟他。”
竹竿晃晃脑袋，“他们俩要结婚的，现在正攒钱呢。”
“那小胖子感觉也就十五六岁，结婚？”
“他都十九啦，”竹竿大声说，“没想到吧，他就是童颜。”
盛寻闻言讶异地看了一眼竹竿，他也以为小胖子年纪很小。
“盛寻你衣服不要了啊？”黄矛瞄了他一眼。
“嗯？”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食堂的餐桌上油腻腻的没有擦干净，他的袖子边就是一条上个人留下的粥痕，他被烫了一样连忙把自己的胳膊抬起来，检查自己的衣服袖子，动作迅速地把黄矛逗笑了，
“瞧瞧，瞧瞧，这紧张的，生怕把你对象给你买的衣服弄脏了吧？”
“盛寻有女朋友啊？”
“何止有，小姑娘还挺漂亮的。”，盛寻闻言不赞同地瞧了黄矛一眼，
“长什么样啊有没有照片让我瞧瞧，我看看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你的法眼。”
他们俩的合照就安静留在手机里，但他是万万不可能给别人看的。“没有照片，你们快点吃吧吃完了我还想去洗澡。”
有两个女生结伴手挽着手从他们的桌子旁边走过去，离远了还能听见嘻嘻的笑声还有私语，没一会儿，两个人就手挽着手走回来，其中一个突然地坐在了盛寻的身边，胳膊拄在桌子上，微笑着望着他。
盛寻有些不适地向外挪了挪，“有什么事吗？”
“你好帅啊。”软糯的普通话。
对面两个人都不厚道地笑起来，女生的同伴就站在桌子边帮腔，
“留个手机号啊帅哥，约你出去玩。”
“不用了我有女朋友。”
“你女朋友在哪儿呢？”他旁边的女生环顾四周，“没看见啊。”
“她不在这边。”盛寻隐约感觉到了死缠烂打的气氛，有点不开心地扯了扯袖子，将自己的手缩在袖子里。
“那不是更好吗？没人管你耶，怎么说？天高皇帝远嘛，你女朋友不在不是正好一起玩吗？”
她甚至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搭盛寻的肩膀，盛寻烦躁地大幅度往后仰躲开女生的手，
“我就在这待一个寒假，你找别人玩吧。”
“帅哥，你懂不懂相遇就是缘分。”
“是啊，”她的朋友帮腔，“能快乐一天是一天嘛。”
盛寻有点不耐烦了，用舌头顶了顶腮边，“哇你生气喜欢顶腮哎，这动作好帅。”
盛寻欲言又止，瞧瞧黄矛两个人脸都憋红了一阵坏笑，他咬牙切齿，
“救救我。”
竹竿笑够了，伸手抹抹嘴掏出手机，
“哎两位美女，我就是他室友，留我手机号嘛，好不好，留我的也一样的哦。”
“真是不解风情，好冷淡哦。”两个人纷纷掏出手机去存竹竿的手机号，还要评价盛寻，“那说好了哦，下个假期约你室友，咱们一块出去玩。”
然后两个人结伴走远了。
盛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哈哈，盛寻，我就说得有一帮女的追你吧？”竹竿笑嘻嘻，“这两个我知道，玩得花得嘞。”
“你别跟我提她们了。”
盛寻板着脸，初高中接触的女生大多都是害羞或者有些扭捏的，不管是送情书还是送礼物，有的脸还没看清人就跑远了，第一次见到这样坦荡的，真的有点让他吓到了，之前余照耳提面命地要他谨记防着别人，他现在把这一条提到最上面来时刻警惕。
“那眼神感觉要把你扒了，哈哈哈哈哈。”竹竿评价。
“行了啊行了，”黄矛连忙制止，“盛寻纯情着呢。”
第二天正式上工，他和黄矛被安排在面对面的流水线工位上，每个人蓝色的工服穿上，几乎都一样，失去了个人特色。
“静电环戴上。”
线长伸出胳膊，示意他们俩把手伸进去，“这个不能摘，一定要在工作期间一直戴着。”
等到给他们俩示范完，他立刻去教别人了。
盛寻发现流水线很安静，几乎没人讲话，他便学着拿起一个手机底壳，他的工作就是把螺丝打进这小小手机底壳的四个小孔洞里。
检查后没问题就放在传送带下面一条窄些的传送带上，传至下一个流程。
电动螺丝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它达到设定好的扭力就会自动停下来，盛寻伸手摸索过第二个小螺丝，将它也打进去。
一个，两个，三个。
时间变得很漫长，渐渐的，他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了，他开始失去思考，逐渐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
他的思维和想法都被关在钢筋浇筑的铁窗里，只有无休止的电动螺丝刀的嗡嗡声。
线长拍拍手，“各位同事，可以吃饭了啊！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再继续。”
他们去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黄矛平时挺活泼的人也安静了不少，两个人跟竹竿一起刷工作牌进食堂，三个人沉默地吃着饭。
还有半个小时开始下午的工作，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在嘈杂的食堂将就趴一会儿休息。
盛寻擦干净桌子，戴上冲锋衣的帽子，将脸埋在胳膊里，身体很累，精神却一直紧绷着，有种奇异的难受，完全缓解不了疲倦。
晚上再脱工作服的时候，后背的汗顺着脊背向下流，车间闷热，工作服又不透气，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装在塑料袋里。
而静电环就是把他囚禁在流水线上的绳索。
里面穿的白t恤被汗浸湿，紧紧贴在他身上。
他难以忍受地拽衣服边缘抻了抻，不想满身汗地穿余照给他买的衣服，就用胳膊搭着浅灰外套去吃饭。
橘色的太阳快落山了。
最后一点夕阳照在他身上，他闭着眼睛，生出一丝恐惧来，这样的日子就是催命刀，会把他抹杀掉的。
他不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
不然离他被磋磨平变成痴呆也不远了。
洗澡的人不多，他和黄矛并排在水龙头下冲澡，他问黄矛，
“黄哥，你是为什么出来打工的？”
“不是跟你说不用叫哥吗？”
“黄矛，你为什么出来打工的？”
“没钱呗，我爸妈九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妈一个人把我跟我妹妹拉扯大，高中学费得自己交，我一看我那成绩，干脆就不读了，浪费钱，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帮我妈减轻点负担。”
他说完在水流下眯着眼睛，
“把你沐浴露借我用用。”
盛寻便在自己的浴筐里挑出蓝色包装的沐浴露，给他递过去。
“你小子用这么香的沐浴露啊？”黄矛用手搓了搓，又仔细闻，
“别说，香味是浓了点，味道挺好闻的。”
将沐浴露还给他，又念叨，
“像个小姑娘似的。”
盛寻自己也倒出来一点。
晶莹剔透的蓝色液体，泛着直冲面门的幽幽香味儿，奇异的是一点不会觉得腻，反而好闻得要命。
他低头去看沐浴露的包装，跟黄矛讲，
“上面写，是晚香玉味的。”
“晚香玉？啥东西？”
“我也不太知道，圆圆买的。”
黄矛感慨，“到底是你对象还是你妈啊？这操心劲儿，连个沐浴露都得给你安排好。”
盛寻想想那一沓nei裤，羞耻地没有出声。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好一会儿。
黄矛又捡起刚才的话题，
“盛寻，你成绩怎么样？”
“我现在下游吧。”
“哦，那你好好学习吧，别出来打工。”黄矛抹了把脸，“我家里还有个妹妹，还真别说，我妹成绩可好了，”提起妹妹，他与有荣焉地讲，“我妹现在初二，全年级能排第三。”
“那真的很厉害。”
“可不是呗。”他嘿嘿一笑，“盛寻，你也加把劲考个好大学，以后有机会了，带哥们儿发财。”
再躺回被窝里，胳膊都在控制不住发抖。
从来没干过这样频繁大量胳膊发力的工作，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寝室里有男生叽叽喳喳用方言讲着什么，大声笑闹着高谈阔论，他叹了口气，掀开手机，发现余照给他发了短信。
【方便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
这么晚了她会不会睡觉了，可他现在真的很想跟余照说说话，所以他蒙着被子回复，
【我收拾完了，现在可以打电话，你方便吗？】
余照的电话几乎是下一秒就打过来了，
“喂？”
她的声音压低，有点做贼心虚之感，让盛寻也不由得小声回复，
“你偷偷给我打电话吗？”
“嗯。”
“余照，你怎么了啊？”他感觉今天脑袋里一直绷着的弦松动开来，那种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感觉消失，他与这世界的所有情绪联系都在听到余照声音的那一刻复位，这样的安心让他缓慢地在被子里闭上眼睛。
“没事儿，我就是得了阑尾炎，住院的第二天就割了，哈哈。”那边余照轻松的语气，盛寻的眼眶有点热，低低地说，“是不是我走的那天去住院的啊？”
“嗯，它还挺会看时机，正好是没事儿的时候发作的。”
“余照...”盛寻嗓子发紧，感觉眼窝已经收不住眼泪了，“我听说阑尾炎很疼。”
“干嘛呀，”余照那边窸窸窣窣的，
“阑尾炎而已，别这样。盛寻，你是不是累了啊？”
“嗯？没有。”
“你说话的声音都蔫了。”余照应该是翻了个身，她的声音突然离得很近，“困了就早点睡吧，盛寻。”
“别，我想跟你说话。”他可怜巴巴的。“别挂电话，行吗？”
“明天几点起床？”
“应该是六点半吧。”他皱着脸想一想，“七点吃饭，八点到岗。”
“现在快十点了，你该睡觉了，盛寻。”
“嗯...”他闭着眼睛想了想，“其实还能再打一会儿电话。”
“你寝室的人都不困吗？”
盛寻吸吸鼻子，将脸抬起来一点，细听寝室里打闹的动静，“他们还玩着呢，”
他把脸压回手机上，小声讲，“这里的人说话我听不懂。”
“方言听不懂？”
“嗯。”盛寻补充，“叽里咕噜的，我最开始还以为他们说外语。”
余照笑出声，听她笑声盛寻也闭着眼露出淡淡微笑，
“真的，根本听不懂。”
“没事儿，你那里应该是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各自说各自的方言，大家都会普通话的，有事儿就普通话说嘛。”
“嗯。”
“不是有个清河这边跟你一起去的黄毛吗？你跟他也说方言呀。”
“我们的大家都听得懂。”
“也是。”那边沉寂了一会儿，余照小声问，
“盛寻，是不是很累？”
“嗯，”他的心头涌上来很多委屈，只有这种跟余照交谈时才会涌上来的情绪，“超级累，我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做不好还要罚款，手也疼胳膊也疼。”
“忍一忍，盛寻，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再也不会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保证。”
“我没事，我就是跟你小小的抱怨一下。”
“嗯，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讲，盛寻。”余照的语调舒缓，让他不由自主地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欲睡，所以也没注意到余照那边许久没讲话。
“晚安。”轻柔的语气如同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盛寻小小哼了一下，就陷进了疲惫的睡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