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感觉似乎来的很迟。

    到了美国之后一切都是陌生的,全新的环境,全新的生活,她忙着研究生申请焦头烂额,最初的痛很快消散。

    心被她封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只偶尔看到孟宴臣的朋友圈时才会被触动。

    她不许感受发散,提着一口气全力冲向目标。

    录取通知书下来,目标达到了,这口气也散了。

    她很努力了,上课,读书,参加社团,交新的朋友,不断尝试新的东西。

    按理生活每天都是新鲜的,充实的,快乐的。

    她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可心像一个黑洞,她就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然后在一个午夜,她像突然被击中了,浑身疼痛,疼的起不了床,走不了路。

    九哥从LA匆匆赶来带她去看病,从头查到脚,没有异常。

    只能开了些止疼药回去,止疼药时而管用时而不管用,她没法上课,每天躺在床上哭。

    九哥带她去了更好的医院,依然无果。医生建议去看精神科。

    医生说叶子的情况暂时还不需要服药,只开了一些安慰剂,定期做心理咨询。

    叶子很快好起来回去上学,因为心理咨询师不在剑桥,她只能暂时停掉咨询。

    课业繁重,她落下了好多课程,她失眠正好可以彻夜学习,却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

    情况逐渐恶化,她起不来床,也不吃东西,睁开眼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她不去上课,导师打电话来骂人,她无动于衷。

    隔壁同系的韩国女孩金琳娜奉命来敲她的门,没有人开,找来公寓管理员开了门,发现她割开了手腕...

    之后叶子办了休学,老老实实的治疗,一边吃着抗抑郁的药,一边接受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师问她为什么要割开手腕时,她说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记忆模糊又混乱。

    好久之后她才想起,为什么呢...

    大概是潜意识认为他会像曾经那样冲进来抱起她...

    多荒谬的想法。

    积极治疗情况却时好时坏,她在医院三进三出,期间时不时听闻国坤市值屡创新高,又收购了什么新兴企业,事业版图扩大...

    她居然觉得欣慰,毕竟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过的好就可以了。

    转眼年底,她去复查,竟遇上了许沁。

    许沁穿着白大褂,却和她一样在诊疗室门口排队。

    两人坐的不远,谁也没打算说话。

    两人的名字先后被护士叫到,他们几乎同时站起,走进不同的诊室。

    这场面有些好笑,许沁还真是来看病的。

    叶子从诊室出来,许沁刚好从对门出来,两人手里都提着一大包药,扫上一眼大部分是一样的。

    这回叶子是真的笑了,许沁也笑了,生活真是讽刺。

    两人在自助咖啡机上买了低因咖啡,咖啡很便宜,各付各的。

    先后在旁边的座位上落座,中间隔着两个空位,作为病友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着病情。

    咖啡冷了,话也冷了。

    叶子起身,打算结束这大段的无意义的沉默。

    许沁终是忍不住刺上一句,“看到我这样,你很高兴吧。”

    叶子无语,她把手上的药晃了晃,“你怎么样?”

    还不是一样...

    “我的人生完了...”

    哈?叶子回头,满脸不解,这不好好的白大褂穿着有什么完的...

    她研究生可能都念不下来,要完也该是她完...

    许沁说,“我上不了手术台...”

    “哦...”叶子随口一回,“病好了就能上了。”

    也不知算不算安慰,叶子没打算继续耽搁功夫。

    许沁又说,“我没有家了...这世上没有人爱我了...”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叶子说这些,大概异国他乡,他们勉强算唯一知根知底的‘熟人’。

    父亲冷漠,母亲利用她,而孟宴臣...恨她...

    受伤后只有肖亦饶日夜在身边照顾她,她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

    肖亦饶的爱意成为支撑她的唯一力量,她也越发离不开他。

    等她康复,肖亦饶却对她说,他要走了。

    他爱的人是个骄傲的公主,公主不会为了他人作践自己,更不会卑微的祈求爱。

    他不爱她了。

    她不懂,不理解,为什么口口声声爱她的人最终留她一个人站在凄风苦雨中。

    她仪态尽失,崩溃大哭,骂他虚伪、卑鄙...

    口不择言...

    他还是走了...

    现在想来那一天真是彻头彻尾的灾难,她和宋焰离婚都没闹的那么难看...

    叶子冷淡道,“除了爱来爱去,你这一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

    这句话说给许沁更是说给自己的。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自己的使命,不是为了等着某个人爱她,追求某个人的爱,或者维系某一种关系...

    爱只是经历,不是人生的目标。

    爱确实让人幸福,但绝不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这就是她活下去的信念。

    前提是病情稳定的情况下,发病时她控制不了她的脑子。

    过年了,这是她在美国过的第一个年,全家齐聚LA。

    没到零点大家纷纷睡去,他们要么从小在国外长大,要么大了之后有一半的时间在国外,对守岁并没有执念。

    只有她蹲在电视前看春晚,等着敲钟。

    以前妈妈在的时候,不管多困都会被叫起来放鞭炮,然后一家人围在电视前吃饺子,等着敲钟...

    零点,她拍下窗外的月亮,发朋友圈,配文:新年快乐。

    她歪在沙发上眯了一觉,终于等来了孟宴臣的朋友圈。

    他拍了一盘饺子,看着像速冻水饺,只是这装饺子的盘子看着眼熟。

    配文和她一样,只是简单的新年快乐。

    看到叶子朋友圈时,孟宴臣的车正坏在半路上。

    他开车回了炉城,修车耽搁了好久,到叶子老家已是深夜。

    他在村口商店买了一袋速冻水饺,一样的馅,味道却比叶子给他包的相去甚远。

    屋里很冷,满是灰尘,他很累,合衣躺在叶子的单人床上。

    他一个人睡都不宽敞,不知道当时两个人是怎么睡的,还能各种折腾...

    他忍不住笑了,现在回想,真是一段甜蜜的回忆啊...

    鼻尖被冻的冰凉,他拉了拉被子。

    大概半夜会被冻醒吧,那有什么关系,睡不着就起来擦地吧。

    这半年他已经爱上了擦地,连家里的阿姨都辞退了...

    孟宴臣确实是被冻醒的,但已经是早上六点,没有做梦,已算难得的一夜好眠。

    把房间打扫干净,他买了些祭品到叶子妈妈坟前祭奠,他跪在坟前,有些无助。

    他说,妈妈,对不起,我食言了,没能照顾好叶子...

    他说,妈妈,我不知道还能为叶子做点什么...

    入夏,国坤旗下两家子公司筹备美股上市,孟宴臣的工作重心也随之移到了美国。

    海外公司总部设在华盛顿,他却搬去了剑桥市,高管们都被他这波操作搞懵,一样是远程办公,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自然是没人敢质问他的,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为公司日后人才布局...

    房子就买在麻省附近,下楼就是之前叶子拍照的那片海滩。

    这个决定很危险,失去一万公里的距离作缓冲,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克制住不去见叶子。

    可他也没办法,还不都是为了工作。

    逻辑合理,理由充分。

    他请了营养师负责自己的一日三餐,再忙也要健身,他要尽快调整好状态,万一不小心在街上遇到叶子呢...

    如果公司顺利上市,他就奖励自己去见叶子一面,就远远的见上一面。

    他开始频繁流连于校园附近,可惜都没有碰到叶子,倒是听说了叶子和吴煜的婚讯。

    孟宴臣妒火中烧,在‘吴煜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和‘那蠢货也配’之间反复横跳。

    很快公司顺利上市,成为孟宴臣一手打造的商业神话,他接受了几家权威媒体的采访,为的就是让叶子看到他,看到吴煜和他之间的差距。

    他幼稚的怄气,即便没有他这坨牛粪,也不该选那坨毫无营养的烂泥。

    忙过这阵,孟宴臣想见叶子的心越发迫切。

    他动用了些技术手段查了叶子的行程,发现她这些日子根本就不在剑桥,一直在LA,怪不得他们碰不到。

    他把叶子的朋友圈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些精彩的校园生活显然是故意展示给他看的,可她为什么要骗他呢...

    他打电话到麻省理工,发现叶子休学了。

    因为抑郁症休学了。

    孟宴臣如遭雷劈。

    原来,叶子过的并不好啊...

    他怎么会这么蠢...

    他连夜飞到了LA,抵达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他站在住院部楼下向上望着,等天明。

    叶子今日出院,医生说她恢复的不错,快开学了,她也要重回校园跟着新生从研一念起。

    谢天韵和九哥忙着收拾东西,办理出院手续,吴煜拖她出来晒太阳,说太阳会给她能量。

    她嘟囔着,“敢情我是块太阳能电池板...”

    走了几步叶子就要坐,吴煜拿她没办法,并排坐在凳子上。

    默了片刻,叶子说,“吴煜,谢谢你陪着我,你走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吴煜无奈的笑,“大早上的又来啊,早就跟你说了,是不是浪费你说了不算。”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站起身,“你好好在这晒着,我去给你买豆浆。”

    孟宴臣就站在大楼拐角默默注视着,阳光下叶子像一朵小雏菊迎着光,清新可爱。

    只是细嫩的脖颈孱弱,似乎任谁都可以轻易折断,因为消瘦,眼睛看起来大的过分。

    叶子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忽然看过来。

    孟宴臣迅速隐进阴影,背紧贴着墙壁。

    叶子逐渐靠近,他心如擂鼓,又酸又痛。

    “你干什么去?”吴煜的声音传来。

    叶子的脚步顿住,盯着地上的那个人影。

    吴煜靠近,“发什么呆呢,今天还有茶叶蛋。”

    叶子回神,跟吴煜走了。

    她只是觉得那影子很熟悉...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轻轻摇头,笑自己傻。

    孟宴臣痴痴的望着叶子的背影,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沿着下巴滴滴答答。

    他和叶子已经分手了,没有吴煜也会有别人,早早晚晚。

    如今的他们,在靠着那点隐秘的温情饮鸩止渴。

    他回到剑桥市的公寓,将从他家带来的叶子的衣服拖鞋化妆品通通收进皮箱,他就是盼望着有一天叶子会走进来,留下来。

    然后呢...

    再分开,再受一遭罪吗...

    他没法再自欺欺人了,若是有办法,他们那么相爱,又何必分手。

    叶子只有忘了他才能好好生活。

    光已熄灭,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回国,卸任了国坤所有管理岗位,任命接班人,重组管理团队,发布公告,正式退休。

    父亲打了他一个耳光,母亲失望至极,哀哀哭泣。

    付闻樱的终极梦想是创建一个百年豪门,原本一切都在向理想前进,却陡然破灭。

    可这不是他的梦想,他毫无愧意。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千古王朝也可一朝倾覆,帝王将相也逃不过灰飞烟灭,百年企业一朝破产清算的还少么,国坤不过是历经两代的企业,为什么不能倒?

    再则,国坤离了他孟宴臣就会倒吗,他有那么重要吗,不见得吧...

    是人舍不得放手,才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对外界而言,孟宴臣已彻底人间蒸发,没人找的到他。

    他只是窝在剑桥市那间公寓,这是他对自己最后的宽容。整日闭门不出,渐渐连仅叶子可见的朋友圈也不发了。

    慢慢的,叶子也不再发朋友圈了。

    孟宴臣的手机也就失去了充电的必要。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下楼了,余生总不能一直躺在床上。

    以前他尚有一个昆虫学家的梦想来憧憬来遗憾,如今他两手空空,缺乏欲望。

    他终于决定出门去楼下的沙滩晒晒太阳,本来还担心若是遇见叶子,她会认出他,可对镜一看,他笑了,镜子里的人他自己都认不出。

    一头乱发,胡子拉碴,脸白的像古堡里的吸血鬼。

    他到附近的超市买了沙滩套装,渔夫帽和拖鞋,都是他以前绝不会选择的。

    之后的日子他整日到沙滩上枯坐,很快就晒的黑成炭。

    常来这片海滩的人他都认得七七八八,其中有一伙环保志愿者,他们每个周末都潜水到海底捡垃圾,他受邀加入,很快和大家成了朋友。

    这个团体成分很杂,有社会学学者、文学教授、意第绪语研究生、医生、建筑师、社工、退休的船长...

    其中有一个生物学家叫尼克,和他很投缘,尼克邀他去看他学生的一个项目,他们培育出了一种黑色小虫子,成本低繁殖快,可以快速分解厨余垃圾,虫子含有高蛋白,还可以制成猫粮狗粮。

    尼克往装满虫子的容器里丢了一整条罗非鱼,几分钟就被吃光。

    孟宴臣听着尼克侃侃而谈,如果所有的餐馆都用这种方式处理厨余垃圾,将节省多少处理成本,减少多少土地水源污染,创造多少价值...

    每一个都是天文数字。

    他看着那些小虫,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涌动,类似于原来命运在这等着。

    他投了这个项目,并组建公司,亲自操刀运营,整个冬天他都在忙这件事,即便如此,他还是远远的见了叶子六七次,这让他觉得这个冬天格外温暖。

    尼克是叶子的生物学老师,项目是她师兄做的,孟宴臣来参观的时候叶子就在门外。

    离的老远,叶子一打眼就认出了孟宴臣,即便他的着装真的很不孟宴臣。

    震惊之余又有点好笑,他像只走丢的巨贵,潦草的不行。

    让她很想把人掳回家,按在浴缸里搓满身泡泡,刮掉胡子…

    再烘干捆在床上,日日夜夜…

    肌肉线条紧绷,汗珠渗出,泛出黑亮的光泽,一定无比性感…

    叶子咽了口口水,迅速和同来参观的金琳娜说内急,让她先去。

    她心思百转千回,实则从发现孟宴臣到闪人耗时不到一秒。

    刚开学时就听说附近有个“海滩怪人”,有人说他是来自东方的和尚,整日静坐参禅。

    也有人说他是流浪汉,患有某种精神疾病,有人说他是破产的企业家,想自s但没勇气…出于爱心,还有人打了救助部门的电话。

    还有人说他是艺术家,他在搞行为艺术…

    后来终于破案了,他是一个环保人士,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海洋…

    这事儿在网上引起不小的热度,叶子全程都是听金琳娜的转述,只当个奇闻,一笑而过。

    她忙于学业,惊于孟宴臣卸任,焦灼于孟宴臣没有消息,哪会顾的上这些不相干的奇闻呢。

    她躲在洗手间把网络上相关的视频找出来一一查看,又哭又笑。

    混账啊!他玩消失结果就躲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恨的牙痒,简直想冲上去踢他的屁股,薅他的头发,掐着他的脖子问他,还敢不敢了?!

    叶子是冲到实验室门口时才想起,他们已经分手了。

    确切的说是已经分手一年半了…

    可为什么她看着他的感觉,就好像他早上刚从她的床上滚下来一样…

    她放在门上的手又缩回来,刚刚所有的怒气都化为无尽委屈…

    透过门上的玻璃条,孟宴臣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颤啊颤…

    叶子每天简单洗漱下就会到海边晨跑,现在晨跑前的内容又多了一项,喂猫。

    圣诞节前,孟宴臣公司的宠物粮正式上线,她囤了好多喂附近的流浪猫。

    猫猫们已经被喂出了生物钟,她下楼时猫猫大队已经集结好了,就等着她放粮了。

    看到她出现如潮水般聚拢,将叶子团团围住,叶子有一种占山为王座下都是她的徒子徒孙的错觉。

    有时候她起来晚了,猫猫们见她就破口大骂喵个不停,吃完了还要接着喵。

    叶子无奈,“别骂了别骂了!我明天一定早起,行了吧…”

    跑步时常常能看到孟宴臣坐在海边发呆,叶子有时不满足于远远望着,故意走进他的视线范围,考验他的意志。

    看到孟宴臣紧张的压着帽沿,目光又依依不舍的追随着自己,叶子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很快就演变成回身拥抱他的冲动,于是考验变成了她的。

    这感觉像在拉筋,就很酸爽。

    不是每次都能忍住的,她也不敢经常这么玩。

    圣诞节她在瑞士过的,和傅源、傅恒还有九哥一起去滑雪。

    他们坐车回酒店时还从孟宴臣送她的小屋前路过,原本叶子还和大家聊的热闹,突然就沉默下来。

    傅源也看见了,清了清喉咙,小声问,“你还没放下?”

    叶子抚着胸口,没有说话。

    临行前她鬼使神差的翻出了那枚戒指,用一根素链穿着戴在了脖子上。

    分手时已经做好了此生不再相见的准备,可谁也没有提那枚戒指。

    说不清是忘了还是故意,就当自己贪心吧。

    她一直把戒指藏在一个俄罗斯套娃里,就像放在了心底最隐秘的地方。

    层层相套,每一层都是一道门,总可以成功的阻止她拿出旧物怀念。

    可这次她轻易就把戒指找了出来,没戴在手上只是因为不想让哥哥们发现。

    这是她给自己近在咫尺却不能拥抱他的补偿。

    过年谢天韵和傅有年要回祖籍祭祖,就不来美团聚了,叶子和哥哥们入乡随俗,元旦一起庆祝就当过农历新年了。

    元旦过后叶子就回了学校的公寓,九哥女朋友来了,七年跨国网恋奔现,她不好赖在那,总要给小情侣一点独处时间。

    吴煜听说叶子落单,非要拉她到他家去过年,她不去,他就要来陪她。

    为了劝退吴煜,叶子临时决定回老家去看看妈妈。

    飞机落在燕城机场的时候叶子心里还是刺痛了一下,是一根针又往心底进了一寸的感觉。

    这么久了,她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

    这里有太多太多他们的回忆,下了飞机她又开始打退堂鼓,犹豫半天她转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绿皮火车的卧铺。

    火车行进缓慢,晃晃悠悠,她以为会有充足的时间消化情绪,做心里建设。

    事实是她过富裕日子久了,已然忘了什么是春运。

    车厢嘈杂,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着脚臭令人作呕,她一夜未睡,浑身酸痛。

    折腾到家已是初一的早上,叶子从电表箱里摸出钥匙开门,发现屋里窗明几净。

    桌上还摆着半盘饺子,她盯着那盘子看了好一会儿,夹起一个咬了一口。

    速冻水饺,口感很差,馅就是炉城最常见的馅,冷透了的饺子落在胃里像石头一样。

    难道去年除夕他就是在这里过的吗?

    孟宴臣,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热泪淌了一脸,她顾不上擦,屏气凝神,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四处看。

    没有人,她的“田螺姑娘”不在。

    她抹了眼泪笑自己傻,有人在又怎么会锁门。

    叶子洗澡换了衣服窝进被子,被窝冰冷,但还残存着他身上的味道。

    孟宴臣扫完墓回来,发现门没锁,还以为自己忘了,直到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叶子窝在被子里沉沉睡着。

    心脏抖啊抖,心跳乱七八糟。

    他应该立刻掉头就走,可身体像被施了法,好一会儿动不了。

    叶子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他颤抖着靠近,手掌撑在床头,五指泛白。

    他不知吻哪里才不会惊动叶子。

    叶子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不断瓦解着他的意志。

    洪水即将漫过水闸,他想做的太多了,绝不可能停留在一个吻…

    他强行移开目光,落在她白嫩的脖颈

    上,这里比粉嫩的唇更加诱人。

    深深叹息,他决定退开,发现细碎的银光在脖颈间闪动。

    他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顺着细链很快就看到了那枚掉出领口的戒指。

    这漂亮的小东西刺的人眼睛发酸,他将戒指缓缓抵在唇上,含入口中。

    思绪信马由缰,血液沸了一遍又一遍。

    手冷的发麻,他后知后觉,叶子只穿了薄薄的棉质睡衣,这样睡下去会生病的。

    叶子脸色潮红,他把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还好,应该没有发烧。

    他将自己的羽绒脱下盖在叶子身上,蹑手蹑脚的出门,开着车满街去找取暖工具,终于在一个破旧的五金店买到了一个小太阳。

    回来时却发现叶子已经离开了…

    情人节,白日里街上到处都是商家的巨幅广告,餐饮店纷纷推出情侣套餐,让人望而却步。

    黑夜里酒吧街人头攒动,有防艾的公益组织站在街头送折纸玫瑰,拆开里面是一枚避孕t。

    吴煜约叶子去酒吧,今晚有摇滚乐队的演出。

    叶子最近状态很差,并不想出门,她从不听摇滚乐,这个节日有点敏感,她不希望造成任何误会。

    吴煜坚持,“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叶子不为所动,他又说,“过了今晚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决定,我以后都不会再缠着你了。”

    叶子说,“好。”

    听说叶子要去听摇滚,金琳娜比叶子还兴奋,她就是没法想象感觉就靠着一口气吊命的叶子在酒吧里嗨是什么样。

    她一遍给叶子化妆一边吐槽自己朋友。

    有一回音乐节场地不大人超多,旁边的红发男孩想上厕所出不去,当众尿裤子,溅了她好姐妹一身,两个人吵起来,她进入一级战备,随时冲上去扯人头发干架了,结果台上切歌,是他们的死忠墙头。

    大家都忙着蹦,喊,挥手,就忘了吵架。

    歌唱到高潮,全场沸腾,她一转头,看着两个人抱在一块。她去拉她的好姐妹,以为她太嗨了认错人。

    结果听到一个说,天啊,你的胸肌太性感了,一个说,你的jj一定更性感。一个又说,你的也不赖...

    之后就抱在一块亲,她拉都拉不开,然后散场的时候她的好姐妹丢下她和那个人去开房了...

    虽然时隔多年,金琳娜说起依然愤慨,笑着飚出一连串脏话,里面夹杂着各类人体器官,还有五花八门的姿势...

    叶子听的微微皱眉,好在来的久了,多了很多见闻,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轻易被吓到。

    金琳娜意识到跟过的跟‘修女’一样的叶子说这些可能有些过了,忙道歉,还问她是不是很反感这种事。

    叶子微微摇头,这是他们的自由,你情我愿就好。

    她反而有点羡慕,江湖儿女,聚散如云,过后甚至不需要相忘于江湖,因为压根连名字都不记得,多么洒脱自由。

    而她和孟宴臣的爱,太沉重了。

    回来后,她无数次的回想炉城那个早晨。

    其实孟宴臣刚进门她就醒了,她闭着眼期待着,心头血都沸干了,吻却迟迟没有落下。直到最后,他也不过是贴了贴她的额头...

    他起身时她去抓他的衣角,衣角自掌心滑过...

    痛的她泪都出来了,她迟疑了一会儿,追了出去。

    孟宴臣走的很急,车子已不见踪影。

    叶子衣衫单薄,站在院子里冷风一吹,立马就清醒了。

    戒指上的温度一路烫着她胸口,催促着她快逃,这是最后的机会。

    抵达燕城机场候机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狼狈,头发乱糟糟的,她居然穿着睡衣就出来了,好在羽绒服够长,将她从头遮到脚,还有,她的行李箱忘拿了。

    她把脸埋进衣服里,贪婪的嗅着他的味道,笑自己那么急都不忘顺走他的衣服。

    金琳娜给她画了小丑女哈莉的同款妆容,还把自己的金色假发给她戴好,梳了两个角,她六岁以后就没扎过两个辫了。

    镜子里的人一点都不像她,反而让她觉得异常轻松。

    吴煜见到叶子时甚至没有认出她,直到叶子拍了拍他的胳膊,他瞪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大笑着发出一声,“哇哦~”

    酒吧里音乐声超大,歌词大胆豪放冲击着耳膜,每个鼓点都足以震的人心脏病病发,台上的歌手高举着手,台下所有人都举起手随着节奏蹦起来。

    打不过就加入,叶子跟着人群一起呼喊,尖叫,摇摆,真的特别解压。

    中场休息,吴煜谎称去洗手间,去后台准备上场。乐队都是他的朋友,也是为了他才这么一个小酒吧演出,他苦练了半个月,下半场他会上台表演,每一首都是他的告白。

    叶子到外面避开人群躲在小巷子里透口气,从烟盒里咬出一根烟,在包里翻了又翻发现没带火。

    巷子里没有灯,借着着路口的光看到不远处似乎站着个男人,她走过去,大喇喇的用英文说,兄弟,借个火。

    男人拿走了她的烟在掌心折断,扔在地上。

    叶子骂人的话还没来的及出口就被抵在墙上,四目相对,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啊。

    叶子深深叹息,神啊,人能经受的考验是有限的。

    叶子想不起到底是谁先主动的,又或许只是像磁石的正负两极自然而然的紧贴在一起,意识恢复时她已躺在孟宴臣宽敞的后座上,孟宴臣撑在她头顶。

    衣衫半褪,香艳无比。

    情动无法掩盖,r体比精神更加熟识。

    叶子抓过那朵赠送的折纸玫瑰,三两下取出里面的tt,撕开包装...

    她没有闲情享受孟宴臣往日马拉松式的前戏,现在就要,立刻,马上。

    孟宴臣感受到她的急切,气息愈发不稳,“别...叶子,你会痛的...”

    “孟宴臣,你是不是不行。”

    叶子故意激他。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过于丝滑,身体的进程先于意志,叶子脸上浮出两片粉霞。

    孟宴臣从喉底泄出一声叹息,瞬间烧没了理智,只剩无尽的暴风骤雨。

    原来痛苦和拉扯也是通往圣地的一部分。

    饱满更加饱满,多汁更加多汁...

    叶子的指尖描摹着那些遒劲有力的线条,湿意沾染指尖,冲击着脆弱的神经...

    他吻着她,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略带粗糙的触感带起一阵酥麻。

    孟宴臣的身体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伏在她耳边,声音低哑带着歉意,“叶子,我不行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车上做到最后...

    可还远远不够,孟宴臣就近把人扔在酒店的大床上。

    今天他们要和所有烂俗的情侣一样,通宵达旦...

    那一日,孟宴臣回到叶子逃离的现场,看着遗留在床边的那只粉色的小箱子,就像叶子跳动的心脏。

    他突然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如此自苦...

    他在傅家门口苦守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了祭祖回来的谢天韵和傅有年,谢天韵都没打算让他进门。

    他就站在门口,九十度鞠躬道歉,谢天韵避开他的礼,赶他走,他不肯走,关上门,没人理他。

    半个小时过去,他还以鞠躬的姿态站在原地。

    孟宴臣少年得志,心高气傲,一路顺风顺水,何时和人低过头。

    傅有年心有不忍,劝谢天韵,“有话就好好说清楚,没必要折辱人家。”

    谢天韵冷笑,“这就算折辱了?”

    她让人放孟宴臣进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真的很爱叶子,希望阿姨能给我一个机会,和叶子重新开始。”

    傅有年想到这些日子叶子受的病痛折磨,深深叹息,原该是一桩好姻缘啊。

    谢天韵暴怒,“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

    若不是傅有年在一旁拉着,她的巴掌就甩到了孟宴臣的脸上。

    孟宴臣低头,羞耻感弥漫,“我知道我没资格。”

    “你知道你还来?!在这装什么情圣?!我的女儿,王妃也做得!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全家算什么东西,这么糟践她!”

    叶子的病折磨的她辗转难眠,她也常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什么都不做,她怎么配为人母,她要如何咽下这口气?!

    她听说孟宴臣卸任后去了美国就防着这手,没想到她四处宣扬叶子和吴煜的婚事也没能把他劝退。

    叶子一天天好起来,眼看苦日子要熬出头了,这个狗东西又跳出来作妖。

    她过于激动,气的眼泪狂飙。

    傅有年拉着她的手,“冷静,冷静,你血压高,不能这么激动...”

    她甩开他的手,指着孟宴臣的鼻子骂,“你别以为自己做出这么一副可怜姿态我就会原谅你,我问你,叶子当时到底为什么要采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报复你,你敢说吗?”

    孟宴臣闭上眼睛,至少此刻他很希望自己消失。

    最终他还是选择回答,声音艰涩,“叶子说喜欢我,我质疑她的用心,还...羞辱了她...”

    ‘啪’的一声脆响在耳边炸开,脸上火辣辣的,最初的耻感过去,孟宴臣心里反倒轻松了些,接受了惩罚才能希冀被原谅。

    谢天韵哭的更厉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叶子要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就算受了委屈也用不着她自己去拼命啊...”

    谢天韵哭着哭着身子一晃,幸亏傅有年及时扶住了她,孟宴臣也赶紧上前帮忙把人架到沙发上放平。

    管家去叫了家庭医生,助手推着一堆仪器紧随其后,谢天韵很快清醒过来,傅有年怕她再受刺激,连连挥手让孟宴臣离开。

    孟宴臣坐进车里,四肢无力,本以为只要他够诚恳姿态足够低,总能求得一线生机,没想到过了那么久谢天韵的反应还会这么激烈。

    他似乎把事情弄的更糟了。

    他知道自己在强求,可他不能容许自己就这么轻易放弃,如果叶子和他分开后过的好,如果她能接受别人,他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几日后,他精心准备了礼物上门,有傅有年珍爱的古董字画,有谢天韵偏爱的玉石藏品。

    管家说谢天韵病着,闭门谢客,这完全在孟宴臣意料之中。他拜托管家帮忙把礼物带进去,管家不肯,他一边塞红包一边耍起了无赖不肯走。

    他的自尊心早都成了纸屑,不值一提。

    管家无奈,人一旦舍了体面底线就越发低了,孟宴臣看着人模狗样,眼底的决心却带着狠意,似乎逼急了什么事都做的出。

    最终傅有年在书房接待了他,他将礼物退回,劝道,“你和叶子确实不合适,就不要再勉强了,你这样真的让我们狠为难。”

    孟宴臣再次鞠躬道歉。

    “没必要,没必要...事情已经过去了,人都要往前走...”傅有年把人扶起来。

    他有些哽咽,“可是...叔叔...我和叶子分开这么久了,依然爱着对方...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照顾好叶子...”

    这人怎么说不听呢,傅有年被他眼中的执拗激怒,收起本就不多的同情心,他现在只希望家里不要再起风波。

    他坐回椅子上,眉目慈爱态度和蔼,身体的姿态却已然回到了谈判桌上,“宴臣啊,你现在虽然还是国坤最大的股东,可毕竟退出了管理层,据我观察你的接班人比你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几年过后,国坤的股份还能有今日的价值吗?”

    孟宴臣听明白了,傅有年是说原本有国坤做背书,他有资格做傅家的女婿,如今面临资产缩水,他还有什么资格。

    他急切的解释,“叔叔,我现在做的环保项目也很有前景,给我几年时间,我相信我可以做出不输于国坤的企业。”

    傅有年笑笑没有说话。

    孟宴臣再次低头,说,“如果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可以回来,重掌国坤。”

    傅有年不愿意说难听的话,可此时也被他的决心逼到了角落,他笑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有没有国坤我们俩家还是有差距在的。”

    祖祖辈辈的积累和两代人的积累自然是有差距的,而且是方方面面的差距,傅家向来低调,要不是谢天韵性子张扬都显少为人所知。

    孟宴臣虽然不知具体数字,也知这个差距可能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可他能说什么呢,“我一定会努力的,绝不会让叶子受苦。”

    傅有年再次摇头,“差距是事实,接受就好,我是说...如果你和叶子在一起,需要你入赘,你能接受吗?”

    “我能。”孟宴臣没有一丝犹豫。

    傅有年有些惊讶,说这话原是为了逼退他,如今却骑虎难下犯了难,他只能加码,“那婚后你能和你家人断绝往来吗?”

    这怎么可能...

    虽然他现在赌气不和家里联络,但这只是暂时的...

    孟宴臣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坚持说,“婚后我会尽可能让叶子和我父母避开,我会和我妹妹断绝往来,但我父母...身为人子,我确实做不到...”

    “是这个道理,我不该逼你,可你家人厌恶叶子,到时候你夹在中间也是两难,一开始你会为了叶子据理力争,可时日久了,爱情的热度总会退去的,父母也会年迈体弱,越来越需要你,到时你违背他们的意愿,道德压力会越来越大,叶子为了你就不得不做出各种让步...”

    “我...”

    “你不要急,先听我说完,就算你能做到从一而终,你内心对父母的亏欠感并不会减少,这份亏欠感会消耗你对叶子的爱意,叶子既然爱你,就会因你承受的压力痛苦,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做父母的,肯定是希望孩子好,你们明明都可以避免这份痛苦,况且现在离婚率多高,你们有必要这么折腾吗,当断则断...你们现在还念着对方,一是因为时间不够久,二是彼此都没有遇到更合适的人...年轻时的爱都是很真诚炙热的,最终也都会消散的...父母子女的情感羁绊是一辈子的,爱抵抗不了长久的消磨...”

    孟宴臣被说服了。

    说服他的点并不是那些爱情消散的长篇大论,而是叶子爱他,他内心承受的痛苦也会折磨她。

    他决定到此为止了,他要去见叶子最后一面,之后他会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开始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

    叶子会以为他放下了,假以时日,她也会放下的。

    他把一切想的很清楚,他看着叶子和吴煜并肩走进酒吧,他不舍得走,想等着散场再看她一眼。

    可叶子突然出现,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

    做的时候,他一边痛恨自己的软弱,一边加足了马力...

    力竭时他仍然不肯退去,紧紧的抱着仿佛从水里捞上来的叶子,似乎只要这样谁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睡着前他心头浮现出一句话:

    如果此生我不能拥有你,那我愿意单方面的属于你,愿意在漫漫长路上,对你说无数句我在、加油和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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