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陈昔年再也没有遇见过于北鱼。她偶尔怀疑,那天午后的匆匆一面只是她的一场幻觉。也是,江州市那么大,常驻人口三千多万人,而他们只是这三千多万里的两个微小分子,怎么可能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就恰好相遇呢?

    陈昔年剥完一个橘子放到吴雪霞手里,等她撕下一瓣递到嘴里,才收回视线,陪着她一起晒太阳。这里是病房走廊的尽头,面前是完全封闭的窗户以及一米多高的铁栏杆,阳光只能从窗户的上半部分穿过来,给这块地方留下一方浅浅暖意。

    陈昔年迎着日光,忍不住闭上眼,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晒过太阳了。

    “你回来这么久,去看你爸了吗?”吴雪霞嗫嚅着嘴唇缓缓问道。

    陈昔年眼睛睁开,低头看向一旁的女人,吴雪霞嘴里嚼着那瓣橘子,看也不看她,眼神呆滞地投注在某一点上。

    她吸了口气,竭力忍耐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别开头低声道:“看过了。”

    “他死的还真是早。”剥了一瓣的橘子还在手里,吴雪霞絮絮叨叨地说:“他就应该比我早死,我要活得久一点,等你结了婚嫁了人我才能放心去死。你找对象得擦亮眼睛,别找个跟你爸一样的,长得帅有什么用,结婚没多久就出轨,生了孩子不负责任,你感冒发烧的时候他永远不在,整天无所事事,在女人堆里打滚……”

    又开始了。

    陈昔年听见她说这些话,脑袋里钻心地疼。从她记事起,吴雪霞就把这些话往她的耳朵里灌了一千八百遍。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跟妈妈聊着聊着学校里的事,吴雪霞就把所有的话题都引到陈泽天身上,语气怨恨,表情难过。那时候,她觉得她应该对妈妈好点,所以她乖乖地坐在吴雪霞的身边,承受着吴雪霞所有的情绪发泄。

    后来,她长大了,她明白了父母之间的问题,在吴雪霞再一次对她说这些话时,她直接打断道:“不如你们离婚吧,我跟谁都可以,你既然这么讨厌他,不如趁早分开。”

    她觉得她的意见合情合理,既然跟一个人生活得这么不开心,那么立刻分开不是最合适的方式吗?但吴雪霞却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冲她大发脾气。

    “用得着你来教我怎么做,我为什么不离婚?我还不是为了你,没有我,你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你还真是跟你爸一样冷血,两个姓陈的就想把我一个人赶出家是吧,我告诉你,你做梦,我不会如了你的意……”

    她充满恨意的眼神和扭曲的表情,让陈昔年心里泛起冷意。那时候她刚上五年级,因为心疼母亲所以提出了让她离婚的建议,她想如果吴雪霞一直不离婚是因为放心不下自己,那么以后她们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她可以不要爸爸,只要妈妈。

    却没想到,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被自己的母亲打上了“冷血无情”的标签。

    从那以后,吴雪霞再在她面前讲述自己与陈泽天的恩怨情仇时,她就只做一个专心的听客,任由那些纠缠着不干怨恨委屈的话语如针一般往身上落。

    后来等她长大,她才知道,吴雪霞为什么不愿意和陈泽天离婚。

    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一个女人不顾父母的反对坚决要嫁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没有工作,没有存款,只有一张看得过去的脸和一张花言巧语的嘴,他用一辈子的口头承诺让女人嫁给了自己,却在结婚没多久,就舍弃这个女人,奔向更多的女人中间。

    吴雪霞不承认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她也不甘心陈泽天就这样将自己抛下,所以宁愿让自己痛苦,也不能让他自由。于是不甘变成怨恨,怨恨变成煎熬,煎熬变成折磨,这些情绪她无处发泄,唯一能让她倾诉的只有一个陈昔年。

    “我不会结婚的。”陈昔年打断了她的念叨。

    “一定要有个正经工作,钱多钱少没太大关系,人长得过去就行了,你千万别眼高手低,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就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男人,踏实稳重就行了……”吴雪霞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独自将这一条条要求列出来,好似只要按照她说的这几条做,陈昔年未来就一定会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

    难得的阳光,难得今天的吴雪霞情绪平和,所以陈昔年就将那些争辩的话一一咽下。她看着吴雪霞头顶的白发,和阳光在她苍老的皮肤上留下的光影,忽然觉得就这样吧。

    人生很短,她和吴雪霞的时间已经不多,别让那些没有意义的的争论打破此刻的安宁。

    她靠在墙壁上,听着耳边的絮语,闭上了眼睛,融融暖意照在她的眼皮上。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更小的时候,吴雪霞会在每一个旭日初升的清晨,在阳台上支起一个板凳,她坐在板凳上,吴雪霞为她梳好头发扎好辫子,对她说:“年年,今天上课也要好好听讲哦。”

    等吴雪霞彻底入睡后,陈昔年才离开了医院。

    医院外面,只有远处居民小区大楼上发出的几点零星灯光,给暗色的天际做些微弱的光亮点缀。陈昔年搓了搓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白天和夜里温差太大,她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

    她拿出手机低头准备叫车,却听到一声响亮的车载喇叭声,这道声音在夜里太过尖锐,陈昔年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时,于北鱼看见了她脸上的惊慌。

    摇下车窗,于北鱼说:“是我。”

    陈昔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了下来。

    “上车。”

    “不用了。”陈昔年拒绝,“我叫的车很快就到了。”

    见她拒绝,于北鱼眼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是看见她单薄的衣衫,忍不住皱眉,“太晚了,你一个人打车不安全。”

    陈昔年原本还想再次拒绝,但看见他脸上压抑的不耐,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坐进了副驾驶。

    封闭的空间将凉风隔绝在外,陈昔年觉得身体不再寒冷。

    “抱歉。”

    “什么?”陈昔年对这句抱歉有些怔然。

    于北鱼看着前方的路况,解释道:“刚刚吓到你了,抱歉。”

    陈昔年摇头,轻声说:“没关系,我没事。”

    车内两人均沉默,过了一会,陈昔年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我新接手了那边一个项目,提前过来看看情况。”

    “这样。”陈昔年点头,又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其实他们以前相处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只不过那时候的沉默不尴尬,也不会觉得不安。现在对于面前的人,她总觉得需要说点什么,才能打破这种熟悉却窒息的氛围。

    “你的新设计很好看,很多人都喜欢。”

    “是吗?”于北鱼淡声应道,似乎并不太在意,随口反问,“你也喜欢?”

    陈昔年愣住,半晌点头说:“嗯,我也喜欢。”

    于北鱼听到这话,偏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沉默又开始在车内蔓延,陈昔年看着车窗上的倒影,昏暗的灯光下,他利落的的侧脸显出几分冷峻。陈昔年敏锐地知道,于北鱼生气了。

    但她却不知道他生气的原因。

    车子停在了公寓门口,陈昔年解开安全带,“谢谢。”

    “请我吃饭吧。”于北鱼在她下车前说道,“就当是送你回来的报酬。”

    陈昔年看向他,他的眼神认真又专注,似乎这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陈昔年点头,拿起手机,“好,你想吃什么,现在时间有些晚了,我看有哪些店还没关门。”

    “把你手机号给我,我有时间了再联系你。”

    陈昔年怔住,然后报出了十一位数字,于北鱼将数字输入进手机,然后一阵手机铃声在陈昔年的手机上响起。

    看着手机显示屏上跳动的“于北鱼”三个字,陈昔年心里一慌,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按下了挂断键。

    “这是我的号码,你记得存一下。”于北鱼说到这里又顿住,自嘲道:“当然,如果你不想存,删了也可以。”

    他的语气里含着一股难以察觉的自厌,陈昔年觉得心脏被一只巨手抓住。

    下车走了两步后,陈昔年又转身回来,于北鱼按下车窗。

    “对不起。”

    于北鱼等着她的下文。

    “当初是我和你开的一个玩笑,如果伤害到了你,我很抱歉。”陈昔年语气郑重。

    不管怎么样,于北鱼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一切都只源于她的一时兴起。

    这么多年,她需要向他道歉。

    于北鱼看着她,眼眸深邃,“为什么要说抱歉?”

    “抱歉欺骗了我的感情?还是抱歉不能回报给我同样的感情?”

    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陈昔年问镜子里的自己,却得不出答案。

    那时候高三下半学期刚开学,吴雪霞与陈泽天的争吵愈演愈烈,每次陈昔年推开门回家,就能看到家里凌乱成一团,吴雪霞躺在床上呜咽哭泣,陈泽天不见踪影。

    即将来临的高考,家里压抑的氛围,双重压力叠加下,让陈昔年不能静下心来学习。她像吴雪霞提出住校的要求,不知道吴雪霞是不是也注意到了现在是陈昔年人生的紧要关头,破天荒地点头同意了。

    但因为陈昔年申请住宿的时间太晚了,其他寝室都满员了,宿管只能把单独把她单独分在一间。陈昔年却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能够不被任何人打扰,就是她最想要的自由。

    但,还是有些孤独的。

    夜深人静时,整个寝室只有自己一个人,和一只小台灯发出的晕黄光线,陈昔年在光线下计算着各种数字,心里却有着不可名状的恐慌。每个住宿的晚上,她都是紧盯着寝室门入睡,她害怕有人会突然从外面闯进来。

    那时候班里已经有了好几对情侣,老师就算知道也看在高考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担心强硬让他们分开反而影响成绩。陈昔年在一次课间休息时,看见前排的女生和男生在桌底下偷偷牵着手,她心里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如果是两个人,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害怕。

    于是她随口对旁边的人说,“你要跟我谈恋爱吗?”

    她和于北鱼做了两年同桌,两人每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在班上被评为最沉默的同桌组合。她已经想好了于北鱼会开口拒绝,因为她看见过他是如何拒绝其他人的。

    “抱歉,我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陈昔年等着这句话,却没想到于北鱼放下了手中的笔,转头看着她,轻声答应:“好啊。”

章节目录

陈年有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半山清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半山清风并收藏陈年有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