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解山,又好像不是解山。

    山上树木葱茏,大雾弥漫。

    无数的鲜血和尸体落在解山各处。

    身负重伤的年轻人靠在树干上,明明气息颓弱,眼中却带着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永远不会变化的少女自大雾中笔直寻到他所在的地方。

    神色冷漠,眼底像是永远不会泛起涟漪的湖水。

    年轻人看到少女,手中原本警惕的兵戈放下,垂落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身体向后一靠,借着树干省些力气。

    看向少女的脸上带着笑:“你来了。”

    年轻的眼中永远带着炽热和坦诚,面对少女的时候又有说不出的欢喜和遗憾。

    年轻人顿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眉眼中带笑,仿佛回到了以前和兄弟们打闹的时候:“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找到?草。”

    大荒中流传着一个传说,相传吃下?草的人,会变得让人喜欢。

    他的那群兄弟啊,总是嘲笑他,追神女追了这么久就是追不到。还一个劲地给他出歪主意,今天说学插毛的孔雀展示自己的勇武,明天说干脆学部落里的男子半夜在人家门口唱歌,或是挖坑种出连绵的蕨草,要不然索性找找这种?草,死马当成活马医。

    那些年啊,他听着他们的话,干过不少荒唐的事情。

    可如今,他回首四顾,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少女不通人情,看不懂少年的眼神,也体会不了他的种种激烈的情绪。

    她只是说:“现在和我交易还来得及。”

    少女:“、、、蚩尤。”

    年轻人,不,蚩尤并不意外少女的话,只是靠在树干上,微微仰头看天。大雾弥漫,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蚩尤却好像透过重重大雾看到了以前在部落的时候修炼到爬不起来,和一众兄弟一起躺在地上看到的那片天空:“回溯时光吗?可是念啊,你不明白。哪怕回到过去,我也依旧会选择举起武器,保护自己的族人和部落。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停下脚步。只要我还是蚩尤,一切就都会按照原本的轨迹重演。”

    蚩尤:“人心如此,人间如此。”

    蚩尤:“重来一遍,也是如此。”

    最开始的少年啊,举起手中的兵戈只是为了赶跑侵袭的野兽。

    后来,部落变得越来越繁荣,不可避免地与其他部落发生冲突,他的兵戈便指向了同为人族的其他部落。

    土地、食物、水源、修行资源。

    滚滚大势,谁都无法逆转。

    而唯一可以扭转的,属于自己的部分,蚩尤看向少女,那是他年少的倾慕,是他多年的赤诚,是跨过无数山海只为见她一面,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见到她都会觉得欢喜的热爱。

    是一起吹过的山顶的风,一起看过的炽热的火,是他拉着一众族人种下的看不尽的连绵的蕨草和回想起来也尽是欢喜和明媚的荒唐快意。

    蚩尤:“即便有所不得,但蚩尤此生,所有做过的事情都不曾后悔。无所憾之事,无需逆转之时光。”

    蚩尤:“已然足够。”

    这一生啊,虽然不曾得到眷顾,但他炽热地爱过。

    虽然不曾登临顶端,但却看到了九州之大,逐鹿天下,将他的部落带出了贫瘠之地,远离了野兽侵袭。

    无论是炎帝还是黄帝,都非残忍嗜杀之辈,会善待九黎部落。

    所以,足够了。

    少女看着蚩尤带笑的眉眼,说不清里面有什么,可她知道眼前的人不会改变心意。

    少女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这山间的雾,远处的兵卒,都不会伤害她。

    她一步步远离,却在远离之后听到那个对着她永远是笑容的人垂头的低语。

    他说:“真希望,还能再见到你啊、、、”

    少女脚步停下,回头看向已经被大雾掩盖的某处,那里传来的低语已然被山风吹散。

    留下的,只剩下年轻而豪迈的宣战之声。

    他的声音透过重重迷雾,回荡在整座山川。

    他说:“轩辕,来战。”

    她能想到他说这句话时眼中燃烧着怎样绚烂的火焰。

    整座山上,九黎的战士只剩下他一人。

    可他一人,便代表着整个九黎。

    **

    敖寸心睁开双眼,梦境缓缓散去,入眼的是淮水水府。

    她听说酒神酿了一种号称能大梦三生的酒,她好奇,用淮水的宝物换了一壶。本来就想和念尝尝味,结果竟然只喝一杯就醉倒了,还做了这么个梦、、、

    也或许不是梦。

    敖寸心透过窗户看向坐在亭子里的念,她的手里拿着从人间带回来的话本画册,多是传说之类。

    敖寸心凑近了看,上面画了一个狰狞大汉,长着牛头,三头六臂。

    嗯,太丑了。

    可是,那是蚩尤。

    敖寸心坐到念的对面,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清醒清醒。

    敖寸心:“你就没什么和我说的?”

    念:“说什么?”

    敖寸心努了努嘴,指着她手上的画卷:“蚩尤。”

    念:“、、、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自从我这次醒来之后,时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可是那个时候,我就算想起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自从有了你的心之后,我再想起从前,心里,总是会有一种说不来的感觉。”

    敖寸心眼神怪异:“你不会喜欢他吧?”

    说着,又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推论:“不可能不可能,你遇到他的时候都没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喜欢他?就算你现在有了七情六欲,可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喜欢他?”

    敖寸心:“不过,就算不是喜欢,蚩尤,对你来说应该也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吧。”

    被那样热烈地喜欢,哪怕没有心,也感受不到情,但至少会有认知。

    所以,在万年之后,有了情根之后,才会依旧记得。

    敖寸心:“然后呢?你说你沉睡了万年,蚩尤也是在万年之前死去的,你该不会是因为他才选择沉睡的吧?”

    念:“是,也不是。”

    念:“我曾经走过很多的地方,日月所出,四海八荒。我遵循父神的意志,照看他所遗留的天地,也遵循天地的规则,所有予必有所取。我看过很多的人和事,无论是生长还是凋敝,我都不曾动念。”

    念:“可是,遇到蚩尤之后,我起了和他交易的念。”

    念:“不是他想求什么而和我交易,是我问他要不要与我交易的那种念。”

    念:“虽然念起的时间很短、、、”

    念:“虽然他拒绝了、、、”

    念:“可念起了就是起了。”

    念:“蚩尤死的时候,我在另一边的山上看着。看着他力竭而亡,头颅被砍下作为黄帝的战利品以收伏九黎,看着他的鲜血染红了整座解山的树木,而后汇聚成泽。小白当时被困在九黎,蚩尤不让他上战场。等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是蚩尤的末路。他问我,为什么不救他?”

    念:“可是我为什么要救他呢?”

    念:“他没有和我交易。他和天地间那些生长又凋敝的生命没有什么不同。”

    念:“小白说,我果然是个七情断绝,没有心的神女。”

    念:“可是我本来就没有心,也没有七情六欲。”

    念:“小白最后还是没来得及见蚩尤最后一面,然后在黄帝割下蚩尤的头颅时拼命反抗,被打成重伤。最后选择留在解山守着蚩尤的尸身。”

    念:“我不能理解蚩尤的感情和选择,也不能理解小白的质问和难过。在他们之后,我又去了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不同的人和景致,最后到了昆仑。元始说,我起了念,对天地三界并无好处。正好天下大安,让我自行沉睡。若有天地浩劫,他会唤醒我。”

    念:“可是没想到,最后唤醒我的人,是你。”

    敖寸心:“那你现在,想起他,有想要做什么吗?”

    念有些茫然,“要做什么?”

    敖寸心:“就算只是一个特殊的朋友,有了心之后,想起来,难道不会想要做些什么吗?或者去看看他曾经和你遇到的地方,看看他遗留在人间的东西,看看他的转世,哪怕只是单纯的缅怀、、、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有想过,有了心之后想要对他做的事情?”

    在念心里,那样特殊的人,难道不值得去为他做些什么吗?

    念:“、、、如果说,想做的、、、、”

    念垂眸,看着话本上狰狞的人,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好看的少年模样:“或许,是想让他,看看现在的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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