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子忽走到她跟前,用手理开了她披散于面的头发,甄缘这才睁开眼望去,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面容稚气未脱。这少年看了她一会,转头向吕夫人点头表示肯定,吕夫人喜得执起甄缘的手道:“我们无危。”少年又急忙向房外走去,吕夫人看着他的背影道:“应是向他父亲报备去了。”然后将甄缘扶起,一改往日二人身份反过来侍奉起甄缘。

    苻德入城后,因其年少时与成山为故友,后来各自为营才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顾念旧情的他善待了成府里的妻妾们,为此前侮辱他,与他势不两立者皆被斩首。得知儿子苻介已先一步进了成府,且收了名扬天下的美人甄氏为妾,他一路无言,或许心中有不甘,但终究木已成舟。

    新的主人以最快速度清理了成府,然后占为己有,甄缘不得不侍奉于新得夫君,旧人还未去,却要强颜侍新夫,心中无奈痛苦无处诉,幸得余霰仍在府中,时常开导劝解甄缘,面对翻天覆地的变化,二人相依为命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待宰割的命。

    苻介本已有正妻,夫妻二人相处不甚投缘,如今得了个性情温柔且容貌绝美的小妾,更是将妻子抛之脑后,甄缘识文断句且通情达理,与同喜诗文的苻介更有共同语言,二人刚相处时还感到生疏尴尬,苻介常与她对谈文章经典等,渐渐地有话可谈,也没有那么难堪了。

    不知不觉中甄缘常感到身体疲乏,嗜睡,请太医诊脉才知已有了身孕,苻介还没有孩子,若孩子出生怎可不能为嫡子呢?加之与正妻感情单薄多时,苻介遂将其休弃驱逐,甄缘几度为其求情,皆被铁石心肠的苻介所阻止。余霰对甄缘道:“对结发妻子也如此无情,夫人可要小心。”甄缘点头道:“我见他性情有些喜怒无常,平日里唯有小心侍奉,不敢有触犯他的事。”

    此时远在中山的甄家得知了甄缘平安无事的消息,写信来问候安抚甄缘,打开信一看,是张夫人口述,他人代笔,信上仍是让甄缘不要挂念家人,好好侍奉婆婆等话,也有一些教她保全自身的方法,但此刻甄缘无心看这些,皆是走马观花看一遍,回了信让母亲尽管放心。

    苻德进城后大兴土木,修建仿皇家园林,池沼,高台等建筑,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当,他将众人集结起来庆祝一番,这次宴会上甄缘第一次仔细端详苻德之貌,不看不知道了一看吓一跳,见其说话举止等特征,皆与张夫人有些相似?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世上有两个一样的人?”少司命见她开悟,叹道:“此生命苦,皆因聪慧非凡人所利。”觥筹交错打断了她的思索,尔后再瞟到苻德侧妻何夫人的面容,她吃惊更甚:“这与我父亲好似一个人。”想起父亲早逝的种种伤悲,她不免又低头忍泪,苻介见状以为她思念故人,举杯邀请其共饮,甄缘不敢多饮,只小啄一口,苻介放下杯子便携了甄缘去见自己的兄弟们,一个虎头虎脑,身形魁梧的黄发男子先过来向甄缘作揖道:“我名苻胥,字子彰。”甄缘亦欠身回礼,然后又有一个年纪小的,薄唇尖鼻,目光有些忧郁,然其眉目间文采飞扬,谈吐时尽显露其不凡之才,他躬身道:“我名苻杉,字子彬,取字于‘文质彬彬’,初见二嫂,还望赐教。”甄缘笑道:“苻家多出文士,我对你的才华早有耳闻,不知可否属实?”苻介在一旁笑道:“他还小,还需几年功夫,到时你可睹我这个弟弟才华绝世超群,现在还不可高抬了他。”苻杉亦欠身道:“弟早年从兄长学习明家经典,如今只不过通晓两句,还不敢妄自夸大,请嫂嫂见谅。”甄缘颔首致意,又有一个更小的,十分精灵古怪的样子,受苻德示意,跑过来向甄缘行礼:“吾名苻祎,字子炜,拜见嫂嫂。”甄缘笑拉他起来,对苻介道:“这可不是一般儿童,他今年几岁?”苻祎答:“年方三岁。”苻介怕妻子站的时间过长,与兄弟们交谈几句后又携妻复回原处坐着。何夫人诞育子嗣虽多,但苻德身边的空位仍留给正妻伊氏,甄缘无需时时侍奉何夫人,只每日按礼问候即可。宴会后甄缘第一次正式拜见了婆婆,何夫人不善言辞,只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话,苻德妾室众多,甄缘也少不得一一见了面,所到之处皆有人赞其美貌,甄缘倒有些不好意思。

    城中另修了府邸,甄缘随苻介前往迁居,甄缘见他行囊中有一只精巧绝伦的小虎枕,拿起来仔细端详了许久,笑问他道:“这是你儿时之物?”苻介道:“不是,这是我门下宾客所赠。”“有谁还会赠送这个顽物?”“我听闻他家有绣工出色的侍女,特意请他做的。”甄缘也不再追问其中缘由,检查起自己的箱子,余霰正替她收拾衣物,甄缘道:“那些在府中做的,留给这里的侍女们,不必带去了。”余霰停下了收拾,回道:“冬天要到了,厚的衣物不宜送人,夫人不怕冷,小孩可禁不住。”苻介在里间听到对话出来道:“搬过去自有衣服布匹送来,怎可连衣服都穿不暖?”见他着急的模样,甄缘和余霰都偷笑,甄缘忙止笑谢道:“多劳你费心,既如此就把平日爱穿的带过去,剩下的散给众人吧。”苻介道:“眼下虽不缺吃穿,但仍有人挨饿受冻的,我这一路来,路途都是密密麻麻的骸骨。”甄缘点头道:“所以也该尽可能多的节省。”说到这儿,甄缘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不具体,总隔着千重纱,令她难以拨云见日。

    午后二人登车前往新居,沿路已有商贩重新营业,无论是多么大的灾难来临,为生活的奔波总是一刻也不敢停歇,只要人活在世上,总有无尽的事务等待着,旧人已逝,活着的人依旧还要谋生。甄缘悄悄看着窗外街市,苻介道:“我小时候也爱看这些,喜欢在街上跑,后来爹出了远门,家中常有人来扰,我也不敢出门了,只整日在家读书。”“集市热闹,来人并非都为了采购,有时只看看来往的人,听他们买卖的话语,就已十分有趣,这是千金也难买的。”苻介见她着迷,便不再出声叨扰。

    不一时到了新居,二人下车后早有仆人在此等候,忽有一少年从府中跑出来,原来是苻杉比兄提前一步进来参观,见了苻介与甄缘,苻杉恭恭敬敬地行礼,苻介有些不悦:“今日功课做完了?怎会有空出来闲逛?”苻杉答道:“父亲说等我成了亲,也给我一个同你一样的宅子,我好奇所以过来看看。”“四弟来看看觉得可好?若有不喜之处可向你父亲提,往后给你建个喜欢的。”“你别惯着他,快回府上去,晚了仔细父亲生气,下次若来记得先请示。”

    “是,弟先告辞了。”

    苻杉走后,苻介才对甄缘道:“你不知道他的性子,高兴起来不听人言,若逾了矩也不自知,对他严厉才使其能知错,往后若犯了大过,父亲再难饶恕他。”甄缘笑道:“这兄长当得不错,你是对的,但也不必过于严格,逼得急了反容易生事,和颜诉理也同样有用。”苻介与她想法不同,不便再议。

    新年将至,苻家大小宴会颇多,每逢列席,苻杉总坐在二哥二嫂的席后,进出也跟在他们身后,宾客见状笑道:“子彬尽早成个家,再不用跟着你兄嫂混日子。”这宾客原是谋士荀会,是苻德手下的重臣,苻介对他也是毕恭毕敬,见他过来忙斟酒相敬,甄缘便与苻杉说起话来,甄缘见他坐着岿然不动,一杯接一杯地喝,逗趣道:“年纪小小可别喝闷酒啊。”苻杉却道:“谁解吾新忧?”末了继续喝酒,直到有宾客过来才放下酒杯抱拳与人说两句,甄缘只当他是有心事,开导道:“心中有苦闷,说出来给二嫂听听,也不至于借酒浇愁吧?”苻介过来道:“他哪有什么烦恼?平日一向如此,喝完这杯把酒壶撤了。”下人听着话欲过来收,苻杉双手护着自己的几案不让动,苻介便不再理他,只甄缘在一旁担忧着。见他撑头发呆的样子,竟与甄缘之兄甄代有些相似。一时苻德走过来,苻杉这才清醒了,站起来恭敬地向其父行礼,苻德问起功课等事,苻杉一一作答,甄缘见其无恙,便回了自己席上坐下。苻介问打道:“他们说了什么?”甄缘答道:“我怎么会知道?”荀会列席其侧,笑看着对面父子相言道:“教导儿子是正务,若稍有贻失则使祖业中断,葬送大好局面。前朝多为太子不堪大用,终结于无能君主。”苻介忙回道:“此言极是。忠义之士不受器用,反令奸佞小人当道,昏君有眼无珠,将要务假手于宦官……”甄缘细细品茶,并不发言。

    苻德酒后诗兴大发,提笔作诗一首,诗成后传于宾客间赏看,甄缘看时,其诗曰:

    祈逢盛筵,难享其欢。清酒月影,罗列各序。命有幽通,奉使危难。策不令昭,夙愿难却。昔日苏武,北海牧羊。忠凛义节,浩然长存。歌以仰止,容慕其襟。

    众人传看一遍皆赞叹不已,多有宾客举杯向苻德表称颂。唯有一位叫夏侯修的,对左右道:“听此诗上之言约莫是想家了?想是不久又要迁回洛阳住。”左右皆哑然。其父用眼神制止了儿子再胡言乱语。

    宴会隔日一早,就有侍女送信至甄缘处,说是苻德遣人送来,为去北方探听情报的使者缩写。甄缘的心“怦怦”跳着,不知能否获得成伽的消息,颤着手打开信,上面却记录着成氏三兄弟兵败后自相残杀,逃到乌桓,至今下落不明,不知生死。甄缘再三确认了信的内容,心中悲恸,伏枕而哭,左右上前劝解,甄缘摇摇头:“共度几年光阴许久才见得一次面,如今他若去了,我也不活了。”余霰道:“夫人并不是只有自己还有孩子,况且公子对您那么好,怎能说去就去?快别这么想。”甄缘一时伤心欲绝,呕吐不止,余霰为其轻拍着背:“夫人还有家人在中山,你若去了也就罢了,家人可会受连累?丞相性情难以估测,一时暴怒,家中人必遭灾祸啊。”甄缘闭眼默默流泪,余霰为其盖好被子,在一旁陪侍着。苻介回来见甄缘不似往日一般前来迎接,便问下人发生了何事?侍女言有成家兵败消息传来,丞相特送给夫人看。苻介了然,走进屋中安慰甄缘:“故人已去,多想无益。”甄缘见他来了,起身道:“妾身如何不知这兵荒马乱的时年,与丈夫失散的妇人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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