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毛敏府上后门出来,我有目的的往城门方向去。

    在距离帝都城门楼下不远,有一张黄布小摊桌,布上画的是阴阳八卦图,摊桌后面插一面招旗,招旗黄底黑字,写了两字——随缘。可见性格。

    “细叔——”

    细叔是这个摊的主人,认识他的人无论年长年幼皆呼其细叔。他是我在江宁府遇见的一位算命先生,没想他会与连幸臭味相投,两人还结为忘年至交。

    连幸死后,我上帝都没多久他也来了,在城门楼附近支起一张买卦算命的小摊。

    细叔朝我微笑,点头。

    细叔两眼闪亮有神,缺少些算命人的锐利,长的也没什么仙风道骨,他面憨和气,油亮的圆脸上,脸颊扑红,认识他时他就说他已年满六十,如今乌黑的头发也只夹几根银丝。不知他吃什么灵芝丹药,保养得真好。

    “夫人——”他喊道。

    我说现下不能喊我夫人,要喊林家娘子或者林娘子。

    细叔寒暄道:“我们才多久没见呀,啥时候密密谋谋把自己重嫁了?”

    我改嫁林野这件事并没有让多少人知晓,细叔不知道正常,而且我的报仇计划里没让细叔参与。

    细叔可能已经猜出我改嫁并非是为自己,所以他才会以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我回:“什么才多久,少说有小半年。”

    他知道我是有事找他,在踏入正题前,细叔说:“他要知道你能放下他,放下恨,开启崭新生活,肯定会为你高兴。”

    这是细叔首次向我提到连幸,我没接话,此时我心底里波涛汹涌,让我放下恨吗?他们当初连连幸的尸体都不放过,让我如何放下!又让我如何不恨!

    等我缓过劲,我问道:“城内可有放出我死的消息?”

    两年前,细叔加入我,成为别院成员情报网的接线人,负责帮我们传递情报。

    细叔说:“死是没有,倒是有你遇袭重伤的消息。”

    “谁放出来的。”

    “陈更住。”

    我们两人像普通主客一样,我是客人,细叔在帮我算命。

    “夏至找过您吗?”

    “找过,我说你没事,只需静待。”

    “有夏至主持我就不担心了,帮我备马……”

    没等我说完,细叔突然大着声音,捏着一股神棍腔调说道:“林娘子最近不宜单独外出啊,易招血光之灾。”

    “什么?”我眼珠一动,语速极快说道:“帮我查清林野这七天动向,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两日后我命人来取。”说完准备离开,细叔用折扇拦住我,他眼神直直望着我说:“老夫说的是真的。”

    我愣了愣,像想起什么似的僵硬地在身上掏了掏,忘记我根本没带钱袋出门。

    细叔桌前小碗叮铃一响,一块碎银压在碗内一层铜板上。

    “谢老板!”

    细叔点头哈腰收起碎银。

    我没抬眼看来人,自顾扭着身子往城门方向疾走。

    “蒲韧香——”

    我从疾走变作快跑,我知道我跑得再快,也跑不过他。

    “蒲韧香——”

    来人很霸道地抓住我,继而一把将我拥在怀内。

    他呼吸很急促,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仿佛久溺的人终于找到一块浮木,再也不撒手。

    我恨他,若不是他,礼帝根本不会对我起杀心,秋心也不会替我在鬼门关走一遭。毛敏让我珍惜他,对不起,一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人,我珍惜不来。

    我使劲推开林野。蓦地,眼前出现一个暗淡、憔悴、如同行尸走肉的孤鬼,有那么一刹,我心软了。

    想到他这个年纪,本该是一个意气风发,不知愁为何物的快意少年。这才不过数日光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本该明亮的眸子,此刻光彩不在,山眉微蹙,心底似藏了无数伤心事。

    我蓦然忧伤起来。

    “蒲韧香,还好你没事!”

    他居然在笑,他怎么好意思笑得出来。

    我出神望着微蹙的山眉,即便欢笑也没有舒平的山眉。

    为什么?身在富贵之家的你,从小就能呼风唤雨的你,为什么也会有忧伤?你在担忧些什么?

    万里无云的江宁别院,阳光从树枝叶隙间泻下,落在凉亭的琉璃瓦上,凉亭在一片绿意中闪着耀眼的光芒,亭下碧玉流水哗啦哗啦小小声淌着,园中鸟儿的啼啾似有深山空谷之感,一位贵气公子哥儿侧坐亭内,撑手半倚着亭柱,他眉头紧锁,明亮的眸子黯淡无光,失神望着——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他透过这片园林,透过了江宁府,他在看什么呢?

    “公子——”

    一个小女孩欢着声叫唤着跑过去。

    公子哥儿淡淡转过脸,硬扯出一丝笑意,问:“昙儿,你怎么来了?”

    我浑身颤栗,往后连退数步,欲要抚平他眉头的手僵在空中。

    我瞪他——林野是我的仇人啊,我怎么会把林野看成连幸。

    “蒲韧香,奶奶等着你回家呢!”

    林野毫不知我心底所想,走过来牵住我停在半空的手。

    小小的林野,大大的手,似怕我溜走,他将我的手牢牢握紧。一路上,林野就这样牵着我,外人看来两人亲密无间,恩爱不疑,只是现在入了寒月,天光收得早,街市也收得早,街上剩的寥寥几人,大家赶着回家,无心关注我们。

    林野手心的汗,令我很不舒服,我挣扎几次反被他越捏越紧,索性放弃。我看着他的侧颜,想起毛敏的话,我真的从没关注过这个人。

    我当初嫁给他,纯粹以退为进。

    王府内璋王妃近水楼台,而且手段花样多,出于某种原因我急需另觅一所,不仅能让我喘口气,还能方便日后有机会再次接近璋王。我想若我没嫁给林野,精明的王妃,别说接近璋王,估计两人暗斗变成明斗,最后闹得不是两败俱伤,就是你死我亡。璋王妃把我赏给林野,我很乐意遂了璋王妃的意。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目光,林野转过头来。为了解释尴尬,我说:“你不是担心我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吗?为什么你还能一身整洁?话本里说玉容清瘦懒梳妆,你怎么不一样?”

    林野道:“你不喜邋遢,我不想找到你的时候,你还厌恶见我。”

    我怔住。

    我不喜邋遢是因为连幸,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一身整洁,他是一位贵公子,我若不整洁如何配得上他。

    “蒲韧香——”

    林野拉住我。

    嗯?我再次望向他。

    “我……我发现……我好像不是喜欢你……”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紧接着说道:“我好像爱上你了。”他说的遂不及防,说完,羞涩一笑,很坦荡,他的笑有着少年的清爽。

    我木讷地站着,他今天的笑容仿佛格外多,多的我快忘了他本是一个不苟言笑之人。在我印象里,他总是潇洒地来潇洒地去,清秀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狠辣的刽子手。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认清,他真的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我油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要不是我的仇人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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