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河地处锦江城郊,两岸屋舍稀疏,百姓不过几十户,勉强算个村落。

    地亩虽窄,往日邻里和睦,孩童玩乐,一派祥和之景,倒也算一处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只是一夜变故。

    汶河桥崩塌之际,那坠入河底的生灵,是如何扑腾呛水,如何窒息,如何坦然接受死亡,任凭自己的身体无力挣扎,看着逐渐模糊的湖面绝望合眼。

    何其可怜。

    这事发生在半夜,口口相传,早就传到了县衙。

    锦江向来安然无事,连那衙门都很少有争执发生,蓦然十余条生命归于尘埃,直叫人心中发颤。

    宋连淮听得此事,快马加鞭赶过来后,只见深沉暮色下,薄雾茫茫,屋舍灯火彻夜未熄,岸边啼哭声续续断断,好不荒凉。

    他让县衙里的侍卫为逝者收敛尸体,白布覆身,从此天人永隔。

    眼前混乱一片,宋连淮不忍再看,牵着马往另一处人烟稀少的河堤走去。

    马儿脱离缰绳,闲走各处吃着沾染晨露的草。他长身立于岸边,入目是于大山后躲藏的熹微日光。

    凝神片刻,耳边一道声音裹着风传来。

    “堕落三月有余,而今匆忙上任——”

    一壮硕男子缓步走近,眼神颇为轻慢的扫过宋连淮的侧影,“知县如今可是认命了?”

    男子模样四十有余,微微有些发福,个子却停留在低于宋连淮一头的高度,饶是想靠气势压制于他,也不过徒劳罢了。

    若是放在几日前,宋连淮定会与他争上一争,可人命大事摆在眼前,宋连淮也没了闲心,甚至一束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他。

    “认不认命,又有何干系。”

    宋连淮嗤笑于陶明立浅薄的认知,只会将那些朝堂上的口舌之争拿来对付他,“你这刺史真越当越退堕了。”

    这毫不避讳的挑衅很是刺耳,陶明立面色变了变,仰着头不再看他,“宋知县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才好。”

    这是在提醒宋连淮,花言巧语,抵不过官高一阶。

    “刺史也是,做好份内事就行,”宋连淮仍旧直视前方,一字一句提醒道,“不要试图做多余的事。”

    陶明立怎能忍受被一介小辈教导了去,挂不住面子,愤然沉声道:“今日你与我所说,我定会一字不差转告于翰林院掌院学士。”

    从前在京城时,宋子午与宋连淮不和的事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先前也只是家中琐碎纷争,不知被哪些有些人偷听了去,为坐实翰林院掌院学士家中不正之风,狠狠添了把火,竟传成了家门对立,你死我活。

    本来宋连淮还怀疑这把火还与陶明立有些关系,如今看来,陶明立只是听信了那坊间传言,以为父子俩之间的关系相当差劲。

    有人借此事弹劾宋子午,奈何没想到的是,宋子午刚毅不屈,誓死不认这荒唐罪名,圣上有意包庇,以传言不真为由就此了事。

    自那之后,宋连淮只觉那日日在家中说教他,行峻言厉的父亲,忽然高大了几分。

    便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想到此处,宋连淮哂笑道:“刺史能说会道,媲美市井妇人,我当真佩服。”

    “你……!”

    陶明立冷哼一声,一甩衣袖,双手背在身后,凉凉道:“知县还是听我一句劝,言行都放尊重点好,别哪日又犯了糊涂,便只能做那不入流的驿丞了!”

    不入流的驿丞。

    他如今倒也想做了。

    眼看那日头爬出了山,宋连淮懒的再与陶明立吵嘴,牵回那匹吃饱喝足的马儿,抚着它荒草般芜杂的鬃毛,有这山河背景映衬,他恍然如游居江湖的逍遥散客一般。

    杜仲这才寻来,无视过背手而立的陶明立,转而向宋连淮作揖道:“属下已打听清楚,修筑汶河桥的原是一位女子工匠,名为梁芹,通县宁家人,不过早已离家,现在踪迹尚未可知。”

    正抚顺马儿鬃毛的手忽然顿在了半空。

    后又补充道:“梁芹居无定所,不过半年前于锦江开了一家营造阁。”

    宋连淮心中蓦然空了一瞬,眼前景物天旋地转,停在了大门敞开那片刻宁静。

    实在怦然不止。

    然而此时却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意识到闻昭或许和这件事有所关联,他极其快速的将整件事捋了一遍。

    城中工匠一直对闻昭多有偏见,却也并不至于因为这点偏见就在汶河桥上做手脚,用数十条人命来平他们心中难平之恨。

    他们大可以联合起来,在建造权上赢得闻昭就罢了。

    这背后必有陶明立在推动一切。

    “属下已带人将遗身好好埋葬,可那些百姓忽然叫嚣着要去找梁芹,竟连上坟这大事都先撂在了一边。”

    “他们去哪了,营造阁?”

    杜仲思虑道:“是的。”

    *

    一路舟车劳顿,终是赶在午时到了汶河。

    闻昭与胖女人同在一辆马车内,少不了攀谈许多,也探出了不少内情。

    这汶河半月阴雨连绵,好不容易昨夜停歇了几个时辰,她家小儿子就领着其余孩子一起去了汶河桥上玩。

    胖女人与其余百姓自然是不放心的,可又拗不过孩子,就只能顺了他们的意。

    哪知孩子久久未归,等他们再寻去时,只见那桥早已塌的不成样子,木块在河面上流动浮沉,几个孩子的尸身被冲上了岸,不省人事。

    也不怪他们听不见桥塌的声响,两岸屋舍与汶河相距好几里地,走过去也得半个时辰。

    “……不幸中的万幸,我儿尸身健全,那些县衙官人来得及时,”胖女人又忍不住哽咽着,“我儿也算是有个好的归宿……”

    闻昭挽起裙裾,走的更快了些,“你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桥塌真相。”

    荒凉平原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耕田,这里多是屋舍,再往后走几里地,就到了汶河桥。

    其余百姓有人策马,有人不顾马车颠簸早些赶了回去,应是都去了山上上坟,少了些人烟气。

    “其实你们当年来修筑汶河桥时,分文不取,依旧奋勉勤动,计划周密,我们从未怀疑过你们是否是别有所求,才于各家筹集些吃的用的,送与你们当报酬。”

    胖女人深觉自己太过激进,伤到了无辜之人,又有满腔冤屈无处宣泄,“只是这桥塌因由,必要找筑桥之人问个清楚,姑娘也莫怪我提及你伤心之事,我们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

    “你们心中难过,我知晓。”

    路过堤坝小路,闻昭亦步亦趋,生怕被些石子绊倒,“你们这半月,可有见过什么生人出现在汶河桥?”

    胖女人思索片刻,答道:“是有一个姑娘,近几日都来汶河桥边眺望着什么,有时也会找当地百姓说说话,不过没找过我,我不知道具体内容。”

    “那姑娘是何模样?”

    闻昭这样问着,其实心中隐然有了答案。

    “看起来不像平常人家女子,穿金戴银的,第一眼见以为是个知书达理的,再仔细一瞧,”胖女人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道,“那眼神可是狠厉的很呢,跟别人说话时也是凶的,倒像个村野妇女。”

    几日前,那张蛮不讲理的脸逐渐浮现在了闻昭眼前。

    宁千暮莫不是真的厚着脸皮去要钱了?

    再猜测的大胆一点。

    连续几日都去,没有要到银钱,心怀怨恨,偷偷在桥上做了手脚——

    闻昭不敢再往下想。

    宁家无论再蛮横,在闻昭眼中有师父的光环庇护,总也是正直的。

    容不得她再细细思量,汶河断桥边已聚了好些人,看这装束有县衙的,也有锦江城里来看热闹的,也有当地刚葬了孩子的百姓。

    铛梨说的当真没错,这些大阵仗,她又是最首要的当事人,一旦她查不出因由,这莫大的罪名就会全部扣在师父和营造阁的身上。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闻昭压上了所有的筹码,去赌师父是否从无疏漏。

    而她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也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

    那些飘摇不定的思绪被压在了心底,闻昭镇定自若迎着众人褒贬不一的目光,走进那厚厚的人墙中,来到那破碎的汶河桥前。

    桥中央已全盘塌陷在河底,唯有桥身还有所保留。

    连续半月的大雨,将桥身上残留的历史痕迹冲刷的一干二净,手指拂过,空沾染几分湿意。

    这木头的材料确是没错的。

    若是材料没错,那就是结构出了问题,可桥中央已经坍塌,再不剩几根木头能让她取证查验。

    这无从考证的法子,倒是和之前的榫卯锁有所重合。

    “刘婆,这小女娃靠谱吗?”

    一布衣女子向胖女人附耳道,“看这可生疏的很哪,听其他人说梁芹死了,这是……接班人?”

    刘婆颔首,虽然一路上与这姑娘说了许多,也知晓她一片真心,但毕竟是个小的,口齿还算伶俐,全信不得。

    一替姑娘说话,刘婆就默认站在了她那边,到时候万一姑娘是个弄虚作假的,自己也成了那人见人打的,可不太划算。

    闻昭早也知道不会有人替她说话举证,可有些事情总得问个清楚。

    她款款走向刘婆,施施然道:“近日果真再没有旁人来吗?”

    “没有了。”

    刘婆是实话实说,总没有功夫去管那么多事情。

    旁边一个长相粗莽的男子不耐烦道:“你要查便查,总问这些无关紧要的做甚?难不成你还想把过错推到旁人身上?”

    “问你你便答,有何紧要。”

    人群中不知从哪儿传出一道朗润男声,如惊雷般劈开人墙,留出一条路来。

    人墙外传来一道清晰有力的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形自小路上阔步走来,于闻昭身边站定,朗声向众人道:“这位姑娘是城中有名的工匠,有她在,必定能水落石出。”

    闻言,百姓一片唏嘘声。过后,迎着男人凌厉如刀的眼神,众人安静了下去。

    自第一句话响起时,闻昭便知道那声音的主人姓甚名谁。

    她的记性向来是极好的,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好。

    她此刻孤立无援,又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却有人愿意站在她身边,替她说话。

    闻昭一如往常,如古书中如出一辙的行礼,道:“多谢先生。”

    眼底忽然湿润了起来。

    宋连淮这才慌了神,先是拥着姑娘走到角落里去,而后从腰间探出一块绣着荷叶的手帕来,犹豫着递向姑娘。

    万一被嫌弃怎么办。

    闻昭本一直是垂着眼的,那碧绿色的方巾入目,她接了过去,就着这个姿势拭去泪珠。

    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宋连淮本离姑娘有一尺五之远,特意站在个挡得住太阳的角度,将姑娘整个儿圈在阴影里。

    方才这一会儿,他暗暗示意杜仲组织百姓去另一侧围观,直至背上那比太阳更灼热的视线逐渐消失,宋连淮挺直的身子才敢放松一些。

    “杜淮先生。”

    闻昭长睫扑朔,抬起琉璃镜般的眸,那胜雪肌肤上的薄红甚是明显,扑在眼底与鼻尖,一副俏生生的模样。

    她见宋连淮并未应声,继续道:“多谢先生帮我说话,若真是……”

    她抿了抿唇,不知思量些什么,又道:“若真是我师父疏忽在先,我会一人扛下所有,不会让先生为难。”

    从头算起,已经谢过多少次了。

    再多谢几次,怕是再也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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