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子,雁无痕用眼神扫视一圈,确定这间屋子里除了眼前这位女人再无旁人后,领着桃夭夭在桌前的木凳子上坐下。

    女人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桃夭夭将她与雁无痕相握的手垂在桌子下,浅笑着单手接过,道:“谢谢钱夫人。”

    女人愣了一下:“你如何得知我的姓氏?”

    桃夭夭指了指屋内整齐摆放灵牌的供桌,道:“上面供奉的牌位是钱氏,我猜要么是您自家,要么是您夫家,但不管是哪家,称呼您为钱夫人,应当是没错的。”

    女人恍然,浅抿起唇。

    “你说的没错,灵牌供奉的是我过世的丈夫。”

    她有些褶皱的手不自觉抚上面颊,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慈母祥容,比起门后对他们的警惕,这会子温和许多。

    “姑娘和我儿年纪相仿,却比我儿机灵许多。以我的年纪,应你一声夫人也是可以的。”

    桃夭夭察觉到钱夫人脸上一晃而过的担忧与悲伤,眼珠子一转,跟着她的话接着问下去。

    “儿?”桃夭夭顺势将目光投向更为昏暗的里屋,寻了半天好似也没寻到其他人,又看向钱夫人,疑声问道:“我瞧着夫人像是独自生活,夫人的儿子也在家中?”

    雁无痕端起杯具,视线同样落在钱夫人身上。

    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道褶痕,诉说着常年劳作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钱夫人微垂下眼睑,掩盖眸中复杂情绪。

    “他不在。去年西朔与大和爆发战争,战场刀剑无眼,死伤无数。年后,西朔君王重整旗鼓,下令征兵,凡是五尺二寸至五尺八寸,二十周岁以上的男子都被列入其中。”

    “我儿生的高大,自小又有军功梦,征兵令一下,他便背着我偷偷报了名,跟着村子里的其他男儿一同走了。”

    钱夫人叹了口气,脸上愁容又添一分。

    “如今算算,他离家也有四五个月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

    说到最后,钱夫人声音有些喑哑,眼眶也跟着红润。

    征兵……

    桃夭夭想起昨日在鬼门关碰见的将士亡魂。

    他们大都衣不蔽体,浑身鲜血淋漓,表情木然而呆滞。

    仿佛不知自己一腔热血尚未精忠报国,怎么就忽然来了这里。

    如果……

    如果那其中一位就是钱夫人的儿子,牵挂孩子的钱夫人又该……

    桃夭夭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抬起桌面上想要给予几分慰藉的手,举至空中又忽然僵硬顿住。

    她是鬼。

    是死了三百年的鬼。

    她和那些亡魂一样,即便暂时拥有了人的模样,尸寒的手却没有温度,在这七月天里凉的可怕。

    人鬼有别,她的亡灵气息会玷污生者。

    触碰,只会带去祸端。

    烛火光晕里,桃夭夭将失了血色的手慢慢攥成拳头,良久,默默收了回来。

    雁无痕督了她一眼,没有什么表情的挪开视线,扭头看向钱夫人,问道:“夫人在村子里生活了多久?”

    听到有人问话,钱夫人一下子从朦胧遥远的回忆里抽离出来。

    “多久?嗯,自我嫁到这里,约莫着也有二三十年了吧。”

    二三十年……

    “这里的天气一贯如此吗?”

    “一贯如此?”钱夫人反问了一句。

    雁无痕停顿了一下,伸手指了指外面:“像现在这样。”

    钱夫人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一下子收起了思虑和忧愁,将上半身子压低,凑近了过来。

    “也不是,”她的声音变得很细微,眼睛也不住地打量起外面,“刮风下雨本是见怪不怪的事,以往夏日也是常有,但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阴沉吓人,像是天要塌了一样。”

    雁无痕问道:“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

    钱夫人想了想,道:“大概是半个月前吧。我刚从农田地里回来,一抬头就发现天黑得不得了。我原以为是要落雨,便匆匆赶回家收谷子,可等到晚上,这场雨始终没有落下来。”

    “到了第二天,天依旧黑沉沉的,看着还是想下雨,可空气中没有丝毫下雨前的闷热和潮湿。我觉得有些奇怪,还和村子里的人提起过。”

    半个月前就有异象?

    莫非喜乐鬼半个月前就来了这里?

    细长指尖轻轻敲打着木桌,雁无痕微抿起唇,又问:“那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天气异常吗?”

    钱夫人摇了头。

    “并没有。村里的人虽然都觉得不对劲,但也没太当回事,加上没过多久天气便开始转晴,便也还是各干各的活,各做各的事。”

    喜乐鬼盘踞此地,在没有白玉环的情况下,哪怕术法再强,也无法长时间维持人形,村民们除了天气异象,自然是什么都观察不到。

    既是如此,光靠打听是寻不出喜乐鬼的蛛丝马迹,还得亲自去找。

    雁无痕给桃夭夭递去个眼神,正准备找个理由起身离开,却听桃夭夭开口问话。

    “钱夫人,您方才说天气转晴,这天气大约得需要多久才能明朗起来?”

    雁无痕按捺下动作,沉默着看向桃夭夭。

    其实他并不关注天气什么时候变得晴朗,于他而言,只要擒住喜乐鬼,天气自然会恢复。

    “说不准,”钱夫人看向桃夭夭,温声答道:“第一次大概是过了两天,第二次约摸着是三天,第三次应该是五天。”

    “所以……”桃夭夭拧眉,追问道:“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嗯。”

    她歪了下脑袋,眼睛因为太过惊奇睁得更圆润了些。

    “半个月统共也就十五天,十天时间都是这种阴森森的天气,既不利于耕田种地,也不利于日常生活,而且每次天阴的时间越来越长。”

    “你们既然不知道这天气为何变成现在的模样,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那为何不搬离这里,寻个更适宜的地方居住?”

    她不自觉皱起了眉头,问了一连串问题,问到钱夫人从微微张口到闭紧双唇,面色难看。

    “……搬走?”

    钱夫人半阖下眼眸,似是喃喃自语,半晌后,苦笑一下。

    “我们若是离开了,他们回来了怎么办?他们找不到我们怎么办?难道我们要无声无息地抛下他们离开吗?”

    她的目光温柔又坚定,明明没有点明“他们”是谁,却句句都在告诉桃夭夭“他们”是谁。

    桃夭夭移动眼珠,默默将视线落在供桌上的那尊灵牌上。

    晃动的烛火映照在牌面上,死气沉沉的令灵牌上写着男子的名字。

    依照上面记录的信息,男子离世时不过三十二岁。

    三十二岁……

    是夫,是父。

    正当壮年,却英年早逝。

    只剩下钱夫人独守这间屋子,现在又等着那个不知归期的儿子。

    桃夭夭扣了下手掌心,掌心的湿润渐渐转移到她的心口,如同外头灰蒙蒙的天,潮湿燥动。

    她不该如此唐突的问这些问题,钱夫人和其他村民不愿离开自然有他们的原因,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提出质疑?

    雁无痕瞥了面露悲悯的桃夭夭一眼,冷霜似的眼眸透出几分寒凉。

    看来这个小鬼空长的不仅是三百年的胆量,还有三百年的阅历。

    他们此行的目的不过是抓回喜乐鬼,她一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小鬼,问东问西做什么?

    既然没有帮助别人的能力,还不如闭上嘴,充耳不闻,不闻不问。

    雁无痕轻咳一声,反手拉住桃夭夭的手腕,站起身。

    “村子出现异象,我们作为修行者自然该去看看。钱夫人,多有叨扰。”

    钱夫人跟着站起身,有些局促地说道:“虽然你们不说,但我能猜到,我们村子里肯定吸引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知道你们修行者都很厉害,但你们千万要保护好自己,量力而行。”

    桃夭夭还没抽出神,只垂下眼睫,点了两下头。

    她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倏然拽紧雁无痕的手,立在原地。

    雁无痕看向她。

    桃夭夭咬了下后槽牙,也没和雁无痕解释,转身问钱夫人。

    “钱夫人,您可以将儿子的生辰八字交告诉我吗?”

    钱夫人愣了一下:“你是要……”

    “您不是好奇儿子的去处吗?或许我……师父能有什么法子寻到您儿子现在在哪。”

    “真的吗?”钱夫人眼睛瞬间明亮了起来,她睁大双眸,眼睛里氤氲出水汽,“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钱夫人说她没念过什么书,也不会写几个字,便将她儿子钱松柏的生辰八字一点一点念给桃夭夭听。

    桃夭夭嘴唇翕动,跟着默读了几遍,随后道:“我记着了。”

    雁无痕静静立在一旁,没有多言。

    推开屋门前,雁无痕照旧挥手撑出结界,漫天金纹在结界内旋转飘然,在幽闭昏暗的屋子里格外炫彩靓丽。

    钱夫人除了方才的问灵,哪里见过这种术法景象?便是一声惊呼,又瞬间捂嘴噤声,生怕惹得雁无痕与桃夭夭心中抵触。

    雁无痕回过头,冲着钱夫人轻轻颔首,钱夫人呆愣瞬间,又赶忙点头回应。

    离开钱夫人家后,桃夭夭还是躲在雁无痕身后,她抬眸看着雁无痕的背影,踌躇片刻,小心开口:“城主大人。”

    雁无痕脚步未停。

    “嗯?”

    方才桃夭夭找钱夫人要了她儿子的生辰八字,又口出狂言要帮钱夫人寻人,可寻人耗神耗力,就凭她一个小鬼,哪来这寻人本事?

    雁无痕暗道,这小鬼该不是想求自己翻阅生死簿吧?

    生死簿记载了所有亡魂的信息,倘若他愿意施以援手,一查便能知晓钱夫人儿子是死是活。

    但,他为何要施以援手?

    何必为了个麻烦小鬼坏了酆都规矩,还给自己找事做?

    此刻的雁无痕是有些不耐烦的,以至于此刻听到桃夭夭问话,也有些不太想搭理。

    毕竟,他大概能猜到这小鬼想说什么。

    可他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桃夭夭接着答话。

    正当他烦意渐渐涌上心头时,却听见桃夭夭细弱蚊吟地问了句——

    “你可以唤出问灵吗?我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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