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烟波浩渺,清风入怀,江上之景尽览无余。水相澄澈,偶有鱼虾徘徊于小舟附近,轻轻拨动江波,引得舟身轻漾。

    高逐晓身着披风,静静坐在舟中,打量着对面的人,目光多带着些探寻与好奇。

    只见温让将衣袖拨至臂弯,露出精壮的小臂,却是如同出泥藕段、温润白瓷般纤滑,而后熟练地自竹篓中抓起一条鲤鱼,操起方才的银剑,对着鱼头鱼尾利落两斩,又将其霍霍抛入江中,面无改色。

    再然后,鱼鳞如同起伏翻涌的波浪般,被剑刃有秩剥去,同样滑入江中,叠花似的。

    高逐晓瞧着他,头一回觉得,做饭也能变出个花样戏法。眨眼间,甫然还在活蹦乱跳的鲤鱼,已叫剥皮抽刺,洗成嫩白的鱼块。

    温让自襟怀中取出一方绣帕,横铺于船板上,手握鱼块,面色信然,忽的将其往上一抛,持剑横劈竖切,几若电光火石,快得不见剑刃,只余银影疾走龙蛇,在这碧江之上凝如清光。

    待银剑复又落下,鱼肉便豁然被切成蝉翼薄片,在帕上呈圆弧状叠成一圈,霎为美观。

    温让不知从哪又摸出一个小瓶子来,瓶身微倾,就见其内缓缓流出棕褐色的粘稠液体,点缀在晶晶莹的鱼片上。

    就此,一道鲤鱼脍竟就如此成型了。

    高逐晓不觉看得目瞪口呆,身前鱼脍的腥鲜,夹杂着一丝醇柔的酱香气味,随一阵悠悠江风扑面而来,她不觉咽了口水,腹中好似更空了。

    “姐姐勿嫌粗陋,我浪迹天涯惯了,有时不见客家,便只得拿这些聊以充饥……不过,这豆酱是我从一友人处偶得,听闻还是宫廷秘方,味道鲜美非常,寻常也是难有机会尝到的……”

    说着,他起身来,将那帕上所盛鱼脍捧至她的面前,笑意盈盈。

    高逐晓虽垂涎于此,当下却并未伸手去接,只是盯着那鱼脍,又抬眸来,望着温让。

    或是忽的又听到这样的称呼,不觉勾起了数月以前,那个黯然逝去的身影。

    由是,温让便略略尴尬地定在半空中。他将那托出去的双臂收回,而后盘腿坐在她的身前,垂眸瞧了眼手中小食,似是有些许沮丧,轻声对她说道:

    “姐姐是怕我在这鱼脍里下毒?”

    高逐晓仍是瞧着他,不置可否。

    他便自己先捏起一片来,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喉头上下滚动,将鱼肉吞入腹中,复开口道:

    “这下,姐姐应该相信了吧。”

    高逐晓瞧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若说她心上全无提防,那是假的,可此刻见着温让这副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好笑。

    “我只是觉得,你那把剑拿来切制鱼脍,有些暴殄天物了。”

    说着,她也略略放了些防备,在江中净了净手,拿了几片来吃。

    “冷刃而已,有什么殄不殄的。再说,便是暴殄天物,殄的亦是我的凭栏剑,又不是姐姐的,姐姐只管吃就是……”

    高逐晓觉得那鱼脍味道甚是独特。她并不是多么喜爱吃鱼,更何况生鱼,但此刻却觉得,那是她对鱼的歧视,有些还是很好吃的。

    似是这通快刀切鱼过于凌厉,方才还在小舟周围摇首摆尾的鱼儿,此刻竟一条也无。或许在它们看来,这已无异于当着人家的面屠戮同胞,既血腥又残忍,坏人却还为此津津有味。

    “你怎么不吃?”

    高逐晓抬头问道。

    不觉间,她已将那帕上鱼脍食了个大半,可温让自“试毒”时吃了一片以后,便只是坐在那里,抱着膝盖,静静地望着她吃。

    “我不饿,姐姐吃就是。”

    高逐晓见此,便也没有再推让,那方鱼脍便瞬然被消灭干净,俱入她腹中,她觉得很是畅快。

    “这清江过岸,临靠着沌口镇,姐姐是要去那里么?”

    温让见她吃光,将帕子收回,随手在江上清洗。

    “嗯。”

    高逐晓点了点头,又反问他道:

    “你呢?”

    温让淡淡道:“我居无定所,天地为家。”

    此时大抵午后,重云逐渐推散,一束阳光自天际射出,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也将她身上洒得暖暖的。

    这路上风平浪静,畅通无阻,小舟很快地便着了岸。

    高逐晓取下身上米黄色的披风,递到温让手中,走到松软的岸上,拱手谢道:

    “多谢温少侠出手相助,我们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逢。”

    话毕,她转身向岸,这便打算去寻文远扬于此的宅邸。

    小镇上倒是热闹,并不同于此前在襄城时,见到的流民遍地的景象。此处随处可见摆摊的小贩,耳畔传来热闹的揽客呼喊。许是距清江近的缘故,贩卖鱼虾的最多,往里行去,也能瞧见首饰铺子、成衣铺子、酒楼食肆,还有各种新鲜的吃食玩意。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自成一派繁荣之景。

    前些日子,自己见惯了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杀气遍野,当下见着这市井烟火,心上总觉亲近许多。

    从前,她也憧憬过做一个策马扬鞭、荡涤红尘的女侠,英姿飒爽,绝冠武林。可经历了这许多之后,却反多了些对寻常平淡日子的依恋。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那样的日子,充盈着平凡琐碎的幸福,倒成了她如今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

    走着走着,耳畔忽的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她心上有些好奇,便循着这哭声,找寻源头。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高逐晓止步于一个糖人小摊前面。

    前方街角处立了个男子,而那哭声的源头,便是他身侧的小女孩。她身着碎花棉衣,看起来仅五六岁的模样,像是遇到了极伤心的事情,小嘴张得大大的,两只胖乎乎的手不住地抹着眼泪。

    “阿宝不哭啦,你想要什么,爹爹给你买就是……”

    那个男子蹲在她身旁,一只大手在那小女孩的背上轻抚,和声和气地劝慰着。高逐晓看见他的衣袖上,还缀着块异色的补丁,想来家中并不是多么富贵的。

    “我想要小蛐蛐……”

    小女孩呜咽着说。

    “好,咱们去买。”

    “我还想要糖葫芦……”

    “嗯,糖葫芦在西街,不在此处的。”

    男子牵着她的小手,轻轻摇了摇。

    “那……”

    小女孩忽的抬起那张花乎乎的小脸,伸手指向高逐晓身侧:

    “我要糖人,要小老虎样子的……”

    “好,咱们去买,买只小老虎,阿宝可别叫小老虎咬到……”

    男子笑了笑,站起身来,拉着她往此处走来。

    彼时街上人流涌动,川流不息,似乎唯有她一人静立原地,眼中只余那对父女。

    许是距江水太近,水汽密集,吹得她的眸中有些湿润。

    制作糖人的老师傅手艺格外娴熟,只片刻功夫,一只跃动的小老虎便已跃然现于铁板上,他取了根竹签,将那糖人黏在上面,而后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这才喜笑颜开,拿着糖人蓦地往男子手上点了一下,口中叫道:

    “爹爹被小老虎咬到啦!”

    那男子见状,颇有耐心地陪她做戏,面上做出吃痛的模样,又甩了甩那只手道:

    “哎哟,好痛,阿宝可真是狠心……”

    如此,他又牵了女孩的手,往远处行去。很快地,背影便没入人海中,不复再见。

    高逐晓却仍旧立在那里,瞧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在心头翻涌,甘甜如此,又分外苦涩。

    这时,眼前遽然晃入一袭墨白身影,将她吓了一跳。

    来人面上戴着一副狐狸面具,手上却抓着一只糖人,那糖人女子模样,着一身长裙,腰间配一把长剑。

    “天灵灵,地灵灵,狐仙狐仙要显灵,专门来捉漂亮女子的魂灵,为我助长仙气灵……”

    那人声音故作粗闷,身子左右摆动,另一只空着的手弯成爪状,上下摇晃。

    高逐晓却仍是不动,端端盯着面前那人看。

    旁侧有路过的行人,见着这情状,略略顿足,斜了一眼,复往前走去。

    “神经病么?”

    “我看不像……”一女子品评道。

    “倒像是发了羊癫疯……”

    随着人群指指点点,那人也渐不再手舞足蹈,手中的糖人亦垂了下来,却仍旧是头朝上、正着的人像。

    “你为什么不理我!”

    温让有些忿忿道。随即,伸手将那副狐狸面具摘至头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跟着我干什么?”

    高逐晓亦回目以对,反问道。

    “我……”

    他忽的哑口无言,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垂下头来,默默地站着。

    高逐晓亦垂眸,又看了眼他手中所持的那支糖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要跟着我。”

    话毕,她抬了脚,擦过温让的肩头,往街巷深处行去。

    她信过很多人,受过太多骗。那些谎言如同利箭一般,早已将她初入江湖那颗纯良的心,扎得支离破碎,当下里,再要强求她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将内心深处最最柔软的地方,展现在他们面前,亦算是一种残忍。

    千山独行,固然洒脱不羁,又注定与寂寞为伴,可那同样可做一盏坚厚的盾,将一切喜怒哀乐、苦悲辛酸通通隔绝在外,此间好处,她此下里才多了分理解。

    高逐晓抬首,便望见那些灰瓦重甍之后,默然坐落着的群山,又忽然觉得,如此心态,却恰同一人不谋而合。

    心上一阵陈杂,但此时日薄西山,天色渐暗,今日再要去寻文叔叔,怕是已有些晚了,此刻紧要的,先是寻得一处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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