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逐晓惊呼道。

    虽不知为何,无心刀上光芒渐敛,似业已枯歇,可思及方才放招时的情形,刀周千刃如镜,折映流转,若所料不错,她于迎天剑上所见的绰绰身影,应便源于此故。这也意味着,吴凉在蓄积力量,再出大招。

    于打斗的一隙中,吴凉的眼睛竟悄然变成了幽深的墨绿,仿佛被刀中魂灵附体。更不妙的,他出手速度愈来愈快,起初因着不敌势众招架不稳的态势,此际已悄然翻覆,反换了众人勉强应付。

    “叮——”

    金错刀与无心刀骤然相撞,白金与淡绿交相纠缠,金光看来势盛,却又为绿光所萦绕包裹,一环环渐趋收紧,直至最后被彻底地剿灭吞噬。

    “就这么点能耐么?”吴凉的声音重重叠叠,好像他此刻才是那把无心刀,连声音都被镜像反射出数重。眨眼功夫,刀刃已逼得金错刀往后倒去,距离宋千山的肩头只余半寸。

    这时候,赵翩跹携剑腾身而下,正对准吴凉的背脊,谢荣、谢枯爷孙俩则左右夹攻,便要擒住吴凉的手臂。原照此打算,其前后左右皆被包抄,便是要不得他的性命,也多少能够铩其威风,以谋后策。可正是要紧时候,却见吴凉些微侧首,幽绿的眸光于月色中明灭跳动,下一瞬,竟连人带刀全然不见了身影!

    可此际赵翩跹的剑已然袭至,情势危急万分,她不得已只得于最后时刻竭尽全力偏转剑势,这才没有伤及宋千山,但亦耗费了不少的真气。长铗入土半截,她单膝跪地,努力平缓着呼吸。

    “你没事吧?”赵翩跹扭头问道。宋千山摇了摇头,侧首又见谢枯的手正剧烈地颤抖不止,而谢荣功底毕竟不能胜过他太爷,唇角甚至已渗出一挂血丝来。

    吴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身前再次绽开一朵绿萼刀花,将整个昭阳峰头照得莹亮无比。此时,他仿佛浑身披浴,汗水淋漓布在身上的每一处皮肤,可这回的刀花却较之前两次要更大、更繁艳,可想而知,其所需的供养也较之此前更多,几乎要将这片土壤吸干殆净。

    高逐晓已是心急如焚,若单照着这般打下去,只怕他们谁都活不了。须得想法子阻止他,可花瓣万朵迷人耳目,究竟又该如何找到真正的无心刀?

    刀。

    “快了,呵呵,游戏要结束了……”回声自刀花后传来,回荡于月下的崖顶峰头,含了三分癫狂,三分凄凉,三分狠戾。

    “我终于,不再孤单。”

    话说至最后时,吴凉的声音嘶哑如枯枝,只剩下一口虚无的气息吊着,仿佛生命已然焚烧殆尽,连一丝生机也无。

    兵器。

    “把兵器用活。”

    高逐晓的额头上攒出豆大的汗珠,终始定在原地,提了迎天剑望着那仍在不断膨胀长大的刀花,忽地心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现在怎么办!”谢荣望着他太爷,着急道。谢枯苍老的眼睛此刻却被映得明亮,原是负手此处,闻言却反迈开步子,从容地往吴凉处走去,而众人皆知那意味着什么。

    “轰——”下一刻,花落,势出,光起,崩散。

    “本小姐跟你拼了!”

    既然终究都要死,倒不如死得潇洒快意些。而此刻既然还没死,那便活得神采飞扬。由是,赵翩跹提了剑,登时跃至空中,便要往那处斫砍而去。她的长发于月色中似一张柔软的绸缎,风愈是猛烈,它反飘得愈是恣意张扬。

    可此刻冲在最前头的,却是方才瘸了条腿的高逐晓。她行动不便,便以轻功御之,虽凉风猎猎,握着迎天剑的那只手心里却灌满了汗。直至现下,她其实都不能够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够辨清无心刀,但此刻进退维谷、再无别的选择,她便只能奋力一搏。

    眼前似幽山雪梅,冰肌玉骨天分付,盛开于这样冷气和月的遥夜里,璀光几乎让人通感其香。可万瓣身边过,她只撷取一朵。

    “阿迎!!”

    而就在刀花靡艳地绽放于高逐晓身前一尺时,她听到身后有人用力地唤她的名字,那声音熟悉而刻骨,可她无法回头,亦不能再回头。

    风萧入骨,已经能够感觉到刀气贯穿手臂的寒凉,她于这煞白中抬起头,努力地睁开双目。爹爹曾说过,兵器是死的,使用兵器的人却要将它用活,以化腐朽为神奇。与之关系最近的,只有人是活物。此际无心刀被驱使,这是否意味着,要从人的角度考虑刀,只要看清了人,便能够摸清刀之所在?

    而下一刻迎天剑刃上的那种切实的沉重感,正印证了她的想法。

    就是这把!

    刀剑相切,天地间霎时晦茫一片,唯余惨淡月光仍于此间徘徊。刀花幻象登时消尽,只一把携裹于墨绿团气之中的弧刀刺破长夜,朝高逐晓的心口扎去。

    她虽已辨清真正的无心刀,却仍支抵不住宝器巨大的力量,眼见着刀尖已触碰到她的衣衫,她不得已伸出手来,死死地攫住刀口。

    “杀我啊!哈哈哈哈哈哈……”一隙之间,吴凉似乎苍老许多,眼角的皱纹如同罗伞般细密展开,须眉亦悄然泛了白,不甘地将刀死命地往前推进。

    刀刃割破血肉,鲜血顺着高逐晓的指缝汩汩流出,将刀头染成秾丽的殷红,有一绺顺着刀刃往柄的方向流去,沾到了吴凉的手指上。她的目光随那血线而去,又徐徐上视,灼然如这万籁俱寂的寂寥长夜中初升之朝阳,骄傲似在十数年陈腐朽烂的淤泥里仰首的芙蓉,一剑破出沧浪水,誓要万里碧波云海清。

    “今日,我便要为爹娘、为剑隐所有枉死的子弟报仇,一雪沉渊之耻!”

    “咣啷——”

    迎天剑被骤然弃掷于地,此刻空处一只手来,高逐晓猛地抬掌狠狠地劈向胸口上的刀刃,任其于皮肤上留下一道刺目深刻的挂印,而几乎同时的,她松开了握在刀口上的手,迅疾抬脚朝吴凉手腕踢去。又闻一声略微沉闷的声响,无心刀登时被甩往空中,刀光闪烁似暗夜芒星,径自旋转了好几番,却终要亲手划破它所赖以高悬的漆黑天幕。

    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腿上和身上的伤痛,拼尽全力往空中跃去,伸手接住了无心刀,转而又如搏击海浪的苍鹰般径直俯冲下来。而自刀脱手时起,吴凉便怔然地立在原地,或是未及反应此刻大异的情状,直至此刻无心刀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胸前,满目的红洒落在这片孤寂苍凉的山头上,似夕阳映照下的瑟瑟清江。

    他才意识到自己输了。

    或者说,他本不该出生在剑隐山庄,她也不该给他任何希望。

    “唔——”喉间腥咸味道倒海般上涌至口腔,又自唇边溢出。这样美丽的颜色。

    可好冷,冷得彻骨,冷得痛彻心扉。他想要抬手将刀刃拔出,可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便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很快地,身周便氤氲出一朵花来,它灿烂无比,却毫无生气。就像这么多年以来,他对所有人的笑,实际早从根底上便枯死了,不过是空虚的华美,艳丽的骷髅。

    高逐晓抬手,将无心刀收回,顿觉心上一块大石瞬间烟消云散,身子已然虚脱至极,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钻心蚀骨的痛。蓦地,她发觉自己忽地被人抱住,鼻翼间又传来那阵熟悉的桔梗花香,淡然而永恒,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倒下了。

    “阿迎……”宋千山将她搂在怀里,缓缓地蹲下身来,轻轻地唤她,把手放在她温热的心口,紧紧地捂住。

    “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声音和风一样地轻。

    她点了点头,竭力地想要朝他笑笑,可奈何唇角只微微抽搐几下,大抵并不好看。

    这时,高逐晓的身上竟忽地冒了些白光,那光却极为柔和、温暖,像是小时候的许多夜晚,娘亲用她的手轻轻地拍着自己,唱着和乐甜美的歌谣哄着自己悠然入睡。

    “太爷,你快看!宝器在发光!”一旁的谢荣忽地叫道。谢枯点了点头,却只是负手长立,崇敬地默立不语。

    高逐晓觉得手心里痒痒的,然后便于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广陵散、太虚镜与无心刀缓缓地于她的身上升起,又渐渐旋转着飞到高处。片刻以后,她看到皎洁如钩的新月之上,三样宝器竟合并为一,化为一柄光华熠熠的宝剑,剑身上以篆书刻了两字,字体清晰而莹润,并往外散出淡淡的玉光。

    【剑隐】

    她忽地便忆起数月以前于谒金门中的那个梦,在太虚镜里,她看到了自己手握刀尖刺于心口,此际看来,竟只是个笑话。

    但又或许,人真的能够冲破宿命之轮,扭转自己的命运。

    可眨眼之间,这柄剑便又骤然化作星粒散去,随着春夜晚风隐入云岫,消失不见了,正乃: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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