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云抹得橙红,橘子味的阳光洒在远处层层楼栋,镀上浅色的金辉。

    姜颜伏案,坐在窗前,九月的灼日不再那么耀武扬威,稍稍降下点温度。

    她无意地转着笔杆,眼下是大片的铅笔痕迹。她拿着自动铅笔在数学作业本上涂涂抹抹,画了好几条辅助线,终还是没从那么多条中抓到一条有效的。

    她烦闷地拿笔在纸上挥划,无言地托着下巴,一刻钟之后,“啪”地放下笔,决定去厨房打点水喝,清醒一下。

    走廊微暗,没有开灯。

    但是厨房依旧闪着微弱的光,还有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阿姨?”姜颜出声道。

    “咣当”一声,姜颜走近,看到陈阿姨手一抖,饭盘摔在地上,撒了一地的残羹冷炙,不锈钢碗筷还在地上跳了两下,响了两声才罢休。

    陈阿姨是姜颜请来的做饭阿姨。

    高三学业繁重,她也无暇再每天回来做饭,干杂事。索性就请了个阿姨帮忙做饭,这样自己高三的营养也好跟得上,也能花更多时间专心在学业上。

    面前的阿姨头低着,犯了错似的背着手,一副任由发配的模样。

    有几根发丝在灯光下照得发亮的白发,眼袋耷拉,眼角细纹弥漫,微微佝偻的背部似乎饱经风霜,看上去少说也有五十好几。

    几月前,姜颜在招聘软件上琳琅满目的优秀做饭阿姨里面,挑选了一个面目慈祥,价格实惠,虽然年纪微大,但当第一眼见到陈阿姨时,觉得她看上去踏实安稳,让人放心。

    她一人独居,最怕的就是引狼入室,好几起新闻就是请来的保姆手脚不干净,乱偷东西不说,还容易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安全。

    “阿姨,你这是?”姜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并不理解陈阿姨为何要把她的剩饭残羹收拾到一个保温杯里。

    “不好意思啊。”陈阿姨拘束起来,语气轻颤,半天七拼八凑才讲出个完整的句子,“我看你今天晚上留的剩饭有点多,呃……想着倒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呃……就想着打包回去给我儿子。”

    陈阿姨的儿子?

    姜颜有些膛目结舌。

    照理说陈阿姨这么大年纪了,孩子少说也有三十多了吧,非但不孝顺她,让她出来自己找工作也就算了,竟然还在家等着母亲喂养。

    真是妈宝男啊。

    不对,也可能是有些残疾或者是身体不便。

    自己怎么能随意揣测别人呢?

    姜颜沉了沉心,点点头,漫不经心道:“那你拿回去吧。”

    “真的吗?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我今天真的是看到你剩了好多,是今天不合胃口吗?”陈阿姨低头赶紧道歉起来,那纵横沟壑的脸,配上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看上去又懊悔又后怕,低垂微颤的嘴角无不透露出她此时非常害怕因此掉了这份工作。

    “不是,是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下次,我会尽量做得更好的。”

    见她如此诚恳,姜颜也不好说什么,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责骂:“以后和我说一声就好。”

    陈阿姨闻言立即不断弯腰道谢,低着头从旁头拿了两块抹布,准备把地板重新处理干净。

    她俯着身子,弯下腰,几缕黑白交融的发丝自然垂下来,又被她迅速撩到耳边去。

    姜颜看着这样一个伏在地上不断擦拭地板的老人,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您的儿子……现在是……”姜颜拧着眉,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哦,他啊。”提到她儿子,陈阿姨直了直腰,立即不由自主的温柔地笑起来,眼角细纹渐渐加深,“他今年也高三,应该和你一个学校的,我看校服都一样。”

    “他叫什么?”姜颜顺势问道。

    讲完话又开始觉得后悔,哪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会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母亲为别人打工,晚饭还是别人的剩饭。

    “许宜铭。”陈阿姨难得凝神抬了头,带着些期待,“你认识吗?”

    “不认识。”她如实回答。面对完全陌生的名字,姜颜一点存留的记忆都没有。

    陈阿姨遗憾地低下头:“他是一班的学生。”

    一班。

    福川市三中有竞赛班,实验班,还有平行班,三种不同程度安排的学生。

    一班是竞赛班,里面的学生大多是学校的优秀分子,参与过无数的竞赛与奖项。这些人都是学校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是用来冲刺985以及很多全国高校学府的秘密武器。

    “一班挺优秀的,”姜颜认真地看着陈阿姨的眼睛,“您儿子会越来越好的。”

    -----

    清晨的阳光让人困倦,窗外蝉鸣不止,聒噪不断,带着夏日独有的熏风传进教室。

    姜颜打着哈欠,把昨天桌子上还未收拾的课本一股脑儿全塞进书包里,拉上拉链,一气呵成。

    她随手从鞋柜旁拿了一盒牛奶还有一个面包,急匆匆的就出门了。

    她离学校挺近,大概只要十分钟左右,就能走到的路程。

    进入清晨的教室,全是“刷拉拉”的翻书声,定神看去,补作业补了一群人,抄作业的又是一群人。

    姜颜放下书包,回到座位上,拿出语文课本,把昨天晚上,语文老师说要小测的《离骚》重新拿出来背。

    “姜爷,昨天晚上数学题借我看看。”后座的凌之幸扯了扯她的发尾。

    姜爷是班里人给她的惯用称号,毕竟姜颜出手打天下不行,打数学可是杠杠的。她能做班上的数学课代表,绝不是空穴来风。

    “叫爹。”姜颜打个哈哈,随手把课本往后盲目一抛。

    凌之幸身体向后仰,迅速接住,喊句“得嘞”,翘起腿,不紧不慢翻开自己的练习册,就开始补起作业。

    随着老班进入教室,班上的同学立即噤若寒蝉,闹哄哄的声音戛然而止。

    “吵什么,走老远就能听见你们的声音,”刘芳又拿出念叨的老台词,训完他们,扭头转向姜颜,“姜颜,一会你去打印室拿下高三适应性练习卷,下节习题课。”

    “好。”姜颜应了声。

    就在她转身际,刘芳又突然补充了一句:“对了,加一份,五十一份。”

    ——

    扭开打印室的门,里面墨水气味浓重,一股子印刷味扑面而来。

    里面很黑,没开灯,空无一人,几个一米高的印刷机不在工作,安静得过分。一些印刷失败的卷子稀稀拉拉洒落一地,还有一些被揉成一团。

    她伸头进去,把墙上灯按开,顿时灯火通明。径直向高高的架子走去,上面放了已经印好的试卷,摞成一坨厚厚的。

    踮起脚,把它们取下抱在怀里,轻声地数好五十一张练习卷。

    正要将多余练习卷放回柜架,倏忽视线前闪过一团黑色的身影,飞速掠过。

    肾上腺素飙升,瞳孔猛地一缩,一瞬间几乎张开嘴,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

    手中的试卷狠狠一抖,整个人哆嗦起来。

    艹,有老鼠啊!!!!

    童年看到被老鼠咬毁容的新闻顿时涌上心尖。

    头皮泛起麻意,试卷被她甩飞了一地,生死时刻,她都来不及思考,整个人本能反应地向门外逃窜。

    门推开的刹那,鼻息间顷刻给她一个充满鲜活空气的夏至味,如咕噜气泡水令人顿得活力。

    热浪也一并涌来,耳边蝉鸣交响曲在枝头奏响。

    而她的手,紧紧捏住一个陌生少年的手腕。

    颓懒的晨阳微微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压回身上那些如春笋般冒出的小疙瘩。

    她按着心跳,惊魂未定。

    许宜铭眼睑微垂,眼神里平静中带着些讶然,他甚至没看清这个女生是从哪里弹射出来,突然就闯出来抓住了他的手。

    她松了手,把手背在身后擦了擦衣角,一面解释道:“不好意思,印刷室里有老鼠。”

    解释完,顺带抬眼凑了一眼这个少年。

    他背着厚重的书包,书包很大很鼓,不断下坠,似乎装着硬邦邦的课本。因为书包太重,而微驼着背,身体向前倾,似乎想与背后的力量抗衡。

    像个坨着房子的蜗牛一样。

    手肘里抱着课桌,另一只手还扛着课椅,为了保持平衡,椅背恰好靠在少年的锁骨处,磨得有些泛红,看上去有些费劲。

    白皙手臂上的青色血管也微微鼓起,手肘处和课桌不断摩擦而泛红一片。

    姜颜觉得此时此刻的他需要进化出三头六臂。

    “需要帮忙吗?”

    “需要帮忙吗?”

    少年和少女目光交汇,声音同时出现,撞在一起,像夏日里酒杯碰在一起,清脆中带有丝丝心动。

    她这才有了不一样的情绪,微微仰头,看清他的脸。

    他的长相偏柔和,看上去有点清纯到极致的干净。

    睫毛长,眸色浅,薄唇高鼻粱,笑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含着一股无辜的意味,不笑的时候眼眸里含着忧郁的气息。

    额前碎发不多不少挡在眉前。

    倒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清澈感。

    “我……”许宜铭放下扛着的东西,浑身解数下来,“我先去帮你抓老鼠吧。”

    “疯了吧!老鼠会咬人的。”

    按照姜颜这个性,里面有老鼠,别说刘芳让她去拿试卷了,就是玉帝喊她去,她都绝不移窝。

    而少年动作未停,眼底泛起笑意,带着些熟稔的从容,轻声道:“我不怕。”

    姜颜还要继续说,下一秒就看到他扭开门把,孤身走进去,又迅速反手把门关上,将一切和她隔离起来。

    她立即飞奔上前,贴门凝听。

    里面听上去杂乱一片,少年默不作声,只有扫帚在地上的拍打与摩擦。

    “砰砰砰”

    心脏莫名也随声砰动。

    “帮我把地上的练习卷捡起来就好……”

    还没等她说完,里面就没了动静,紧接着又是一阵纸张摩擦的声音。

    “是高三适应性练习吗?几张?”

    “五十一。”

    话音刚落,门把扭动,他从印刷室里面出来,抱着练习卷,一手递给她,另一手藏在身后,似乎不想让她看见。

    姜颜歪歪头:“你把它打死了?”

    许宜铭点点头,又指了指对面的垃圾桶,示意他要过去把它丢了。

    就这样,姜颜目视着许宜铭抓着张包裹得严实的纸,一步步向对面垃圾桶走去。

    少年的背部被风吹得轮廓清晰可见,身形清瘦,肩胛骨好似两条快要破壳的翼。未经改良的校服阔腿裤被风勾勒得恰到好处。

    金色太阳斜斜打在他的身侧。

    在阳光加持下的少年感是让人沉浸的画面。

    ——

    许宜铭把垃圾丢完,回头刚好那个女生把他那沉甸甸的书包费劲背起。

    书包带子硬生生地压在少女的肩上,像两道杠子,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形,也似乎让她有些不堪重负。

    “我来就好。”少年清冽的嗓音带着一丝慌乱。

    他加速跑去,伸出手正要放下少女肩上的“担子”,却被她摇着头躲开,双手托着沉重的书包,像警惕的小猫护食一样,连连后退几步。

    她的眼睛在灼热的阳光下,瞳孔变成好看的杏色,如同玻璃球般光滑通透。

    阳光的照耀下,少女的碎发炸得有些明显,毛茸茸的,像金色小猫。

    他别过眼,吐了两个字:“谢谢。”

    “你几班的,”姜颜把书包往上拱了拱,“怎么这个时候搬桌椅?”

    他调整好姿势,将卷子夹在肘间,扛起课桌椅,回道:“嗯,我是从其他班转到六班去的。”

    福川市三中每年都会进行一次分班,其他班倒变动不大,分班大抵是为了竞赛班和实验班服务的,每年都会从平行班里面挑出一两名不错的学生,那么,竞赛班和重点班自然也要裁员。

    这样说,倒也合理。

    “这么巧,我也是六班的。”金色小猫在他身侧嚷嚷道,“我叫姜颜。”

    道路尽头,斜阳轻轻打在两人身上,温柔的熏风带着仲夏的气息,梧桐枝桠下斑驳的树影子在两人头顶上跳跃。

    “我叫许宜铭。”

    夏日漫长,情愫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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