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江州格外冷，草木枝叶无力地垂挂在树枝上，染上了几丝灰霾。残破的街道行人寥寥，往日在街边叫卖的小商贩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空空如也的摊位，染上不远处燃香的烟尘，整座城市暮气沉沉。
“启魏六年灾祸乱，天上降下大仙人。仙人特赐大灵宝，灵宝可产大灵石，灵石千般万般好。十里八乡齐上阵，跟着官府采灵石。仙人指路太平世，避灾避祸靠灵宝。”
这样的光景下，唯有不谙世事的稚童还可以玩乐，他们一边唱着民间的歌谣，一边在空荡的街上追逐嬉闹。
“小双！”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为首的孩子兴致勃勃地回头，未止住的身体却正好撞在迎面走来的人身上。
跟在稚童们身后的男子见着那人相貌，顿时大惊失色。
这位身穿深红色官服的男人，他前些日子在城门口远远瞧见过，那可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听周遭的人说，他此次来江州，是陛下派来协助府尹加固城南的堤坝，以抵御可能从南方涌过来的洪流。
在他们江州这个小城，从前哪见过这么大的人物。
男子当即便慌了神，拉了孩子给那人跪下，一面磕头一面道：“大人，大人，孩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我……我给您磕头认错。”
杨文许从看着面前不停磕头的男人，他形容枯槁，头发稀疏，背部不正常地佝偻着，一看便知道是曾经去服过灵石坑的劳役，而后回乡的人。
不容易啊，他心里想着，摆了摆手示意不打紧。
那人如蒙大赦，赶紧谢恩带着孩子们离开。
随着孩子的离去，这条街道的最后一丝生气，似乎也归于虚无。只有呼啸的风声，明明是夏日，却已经有了几分隆冬的萧瑟之意。
“佐含，你听见那些孩子唱的歌谣了吗？”望着男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杨文许问身边人。
“听见了，听见了。这不是十二年前闹饥荒嘛，饥荒结束后，这首歌谣便传到了江州。这么多年，这城里的百姓，哪个不会哼上几句。”旁边站着的，赫然是江州府尹刘焕。
“灵石，灵宝…”杨文许反复念叨着这两个词。
十二年前，大晋王朝各地接连爆发饥荒，陛下让钦天监询问天意，居然真有仙人沐浴圣光从天而降。
据说那仙人降世之时，身侧虎啸龙吟，云雾缭绕，当真是平生从未见过之景。仙人与皇帝两人独自密谈数个时辰，而后便化作一缕雾随风而去。
次日皇帝便下诏全国，称饥荒乃是天兆，幸而多年来大晋王朝励精图治，感化了天上的仙人。仙人特此赐下灵宝，以帮助大晋化解危机，并预言十二年后大晋将再度有灭顶之灾，唯有用仙人赐下的灵宝，集全大晋之力遍寻灵石，向仙人祈福，感念天昭，方可免去大晋往后的灾祸。
此后半月内，饥荒果真得以顺利解决。
至此，皇帝不再过问国事，一心寻找灵石。这灵石的开采需要大量人手，他便下令大晋男子凡年满十八者，必须去采灵石的地方服役两年，灵石坑多处苦寒之地，哪怕使用灵宝，开采方式也颇为艰辛。如此劳民伤财，也惹得不少百姓怨声载道。
可仙人的预言在前，若没有足够的灵石，倘若十二年后再度发生灾祸又当如何，百姓压根没有反抗的余地。
江州府尹看杨文许自顾自地喃喃自语，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问：“大人，其实……下官还听到一种说法，说仙人降世为皇帝指的路是长生大道，皇帝多年来寻灵石不是为了祈福，其实是为了炼仙丹，这种说法可有依据？”
他的问题，把陷入沉默的杨文许拉回现实。他抬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说：“这种事情，只有陛下和仙人知晓，我等寻常人谁又说得准呢？”
他警告地望了江州府尹一眼：“为人臣子，还是只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比如在江州城内，这南边的水患，可不能再北上了啊。”
“是，是。”府尹赶紧赔笑，“这不是，十二年期限将近，下官担心嘛。”
杨文许不再多话。
当今陛下生性温和，可十二年前那事情发生后，却一改曾经的脾气，在灵石问题上独断专权，不容他人置喙。几年前，曾有官员以此事向他上奏，希望皇上重新考虑国事，减少百姓的劳役，却直接惹怒了皇帝，被当庭问斩。
近段时日，大晋南部接连发生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可皇帝仍旧下令变本加厉召百姓采灵石，丝毫不顾案板上堆积的奏折与民间流言纷飞。
他这么多年做官，最明白的，就是谨言慎行，这事是皇帝的逆鳞，不可触碰，也不敢触碰。
“这天下之事，说到底就是一家之事，当年仙人降世的真相到底如何，恐怕也只有陛下才知道了。”
他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
京城，朝堂之上。
皇帝坐在高堂上，下面站着百官，都穿上象征身份地位与职位的官服。都是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此时，这些人都低着头，大殿内上百人，无一人敢出声。
皇帝的怒意从他的表情中已显而易见。他没有正形地倚在龙椅上，衣袍都未穿戴整齐。多年来沉迷灵石不问外物，早已将他的身心淬炼得如一块朽木，僵硬，死气沉沉。
“你们把朕叫来上朝，说有要事禀报。”他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扔到地上，声音陡然拔高，“这就是你们要说的？”
官员们纷纷噤声，有部分胆大的望向站在百官前的宋勉。
自皇上不理国事之后，朝中大小事务几乎都交由丞相宋勉处理。这些年来，宋勉主持朝政呕心沥血，得到朝野上下一片信服，隐隐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架势。
宋勉向前一步，“陛下，他们也是为国心切啊，您就先别计较他们，交由老臣来处理吧。”
“哦。”皇帝不咸不淡的应了声，“那便不追究了，退朝吧！”说罢，他也不管台下百官的反应，自顾自地离去。
徒留百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这些年来，陛下的性子阴晴不定，原以为因着南方水患或许能有些许好转，没想到陛下又发了怒。
……
入夜，丞相府。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杨萱放下手中为百姓祈福的燃香，轻轻置于案上，也并不回头，只轻声问：“回来了？”
“夫人。”宋勉低声应她，走上前去扶她起身，“下次别跪这么久了，我知你有心为南方百姓祈福，也得注意身体才是。”
“听说陛下今日又生气了。”杨萱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你说，这段时日的水患，是不是真跟十二年前那预言有关？”
在外时刻谨记为人臣子的谨言慎行，回到家中终于可以多说几句：“我看陛下……他近年来的状态愈发不好了，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寻这大道，哪是流血千里，这流的是天下的血啊。”
似是被他的话惊到，门外传来轻微响动。
“谁在那儿？”宋勉厉声道。
门被偷听的人推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衣着华贵，妆容精丽，是整个京城大家闺秀的典范，也是他的女儿，宋璇。
“听闻皇上今日又在朝堂上发怒了，我特意给父亲母亲做了些桂花糕压压惊。”可当她说完这句，在外屋放下餐盒，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定定的望着宋勉和杨萱。
“进来吧。”杨萱恐宋勉斥责女儿这样不讲礼数，赶紧唤宋璇进屋。
“爹，您刚刚说的我都听见了。”合上房门宋璇开门见山。
“大事将成，也许皇上不日便会开始准备大典了。若能就此召来仙人，或许也就此平了近日的灾祸。”
“寻仙问道求长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温顺的闺秀在亲近的人面前终于露出一点叛逆与尖锐，“他这些年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天下人，还报以什么十二年浩劫的借口，可我们都心知肚明，他这些年来采集灵石，不过是在为自己炼制仙丹。爹，你这话别人能信，可我不信。”
“我想知道，十二年前，那次密谈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萱和宋勉对视一眼，有默契地并不作声。
他们的女儿在外素来有着京城第一闺秀的名声，可只有他们知道，和姑娘素来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
宋璇幼时便不爱弹琴作画，却哭着闹着要去将军府学剑，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你是丞相千金，就应该有丞相千金的样子。大把的诗文典籍，琴棋书画不学，却想去学骑射，像什么样子。”
这么多年，她渐渐长成了他理想中的模样，可是他和杨萱都明白，这孩子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从未消减，只是在礼义的包装下被她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让一个孩子从小压抑天性，他不知该说是他对不起她，还是这个时代对不起她。
沉默了许久，宋勉才幽幽地说：“小璇，功名利禄，天下大义，君臣忠义，都于我如浮云。为父所求的，还是萱萱与你的安乐幸福。”
“你还小，不明白的。”
……
宋勉的说法果然说得没错，三日后皇帝居然主动上朝，并在朝堂上下诏：“灵石之事即将顺利完成，孤预备于七日后举行大典，以化解这预言中的劫难。诸位可有异议？”
许是因为过于高兴，今日的他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生气，连说话时尾音都是上翘的，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宋勉应下后，他特意提道：“丞相啊，孤这些年多亏有你，待大道成，孤定不亏待你。”
看来真是离成功只差一步了，往日里死守的秘密，此刻皇帝竟然宣之于众。
宋勉心中一片漠然。
七日后。
尽管南部水患不断，但今日的京城依旧歌舞升平，举国同庆。为了彰显这个日子的重要性，皇帝大赦天下，甚至开放了尘封十二年的未阳宫作为大典的举行地。
京城各个街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甚至有不少百姓点上了爆竹炮仗，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在这样欢腾的气氛下，文武百官似乎都忘记了远方的水患与灾民，享受着这沉寂了十二年之后，大晋最盛大的典礼。
一大早，百官连同一些被选中的幸运民众早早便候在未阳宫前的石阶下，上方的祭台上赫然摆了一个丹炉。
果然啊，宋勉站在百官的前面，看见更高处的皇帝。皇帝今日一改往日的散漫，精心打扮了一翻，换上崭新的龙袍，连衣角都没有一丝褶皱。此刻他神采奕奕，仿佛是在等待新生的到来。
宋勉微微勾起唇角。
窃钩者诛，窃国者候。皇帝十二年的等待，却也是他十二年的算计。
“呜----”沉重的号角声响起，四名法师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念念有词，祭台燃起焚香。随着法师祭词唱诵完毕，群臣瞩目之下，丹炉竟然缓缓升向空中。
皇帝的笑容越来越深。
却见那半空中的丹炉“轰”地一声炸响，滚滚浓烟从炉中冒出，瞬间覆盖了整个祭台。
皇帝一下变了神色，“去，去看看怎么了？”说罢自己也站起身，急急向台上奔去。
“陛下，陛下注意安全呐。”身旁的小太监想要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摔到了地上。
烟雾渐渐散去，地上散落一地的丹炉碎片与残骸。皇帝略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法师，直冲向地上那堆碎片。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些碎片，更为重要的，是碎片里的丹。
那是他十二年的努力，那是他十二年倾尽天下人的努力。
他双目赤红，狼狈地跪在地上翻找，全然不顾华贵的黄袍上沾满烟灰与颗粒，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扑食的乞丐，而不是一国之君。
可是那片小小的废墟里空空如也，任凭他怎么找，都没有他想找的东西的影子。
仿佛是在跨入天堂的前一秒直坠地狱，皇帝开始怒吼：“不，怎么会这样。”
他拼命推开所有人，趴在地上，将脸凑近地面一寸一寸摸索，远远看去像是在灰尘与碎片的废墟里打滚。这庄严而神圣的祭台，此刻成为了他的戏台。
他无所顾忌地将秘密撕开在天下人面前，因为从今日开始，他与他们就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将会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其他人呢？臣子？民众？不过都成了凡人。
可是，丹呢？
他不知道的是，在丹炉炸开的那一刻，汹涌的洪流冲破堤坝，一瞬间便覆盖了整个江州。
……
人群开始变得混乱，茫然无措的臣子和百姓在看完皇帝极尽癫狂的丑态后，第一件事便是想要逃离。
在孩童的啼哭声中，宋勉低着头，在人流里穿行。按理说发生这等大事，丞相应该像往常一样留下来主持大局，可今日他却不管不顾地往家里奔去。
他看见杨萱就站在丞相府门口，远远地朝他微笑。她今日穿了一天藕粉色齐胸襦裙，那是她年少时最喜欢的裙子，许多年都未见她穿过了。
“准备好了。”宋勉向妻子示意。
“咱们进去吧。”
宋勉和杨萱推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女儿正在书案上作画。阳光透过纸窗打在她身上，她身姿端正，下笔不疾不徐，仿佛外面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
见到来人，宋璇放下笔，朝着父母的方向福了福身：“父亲，母亲。”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父母神色有些奇怪，今天是陛下召开大典的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
“宋璇。”出人意料地，母亲今日唤了她的大名。她抬头望向母亲，却只看见她温柔沉静的眸光中有一丝掩盖不了的悲伤。
怎么了？宋璇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沉默了许久，一直没做声的宋勉终于开口：“小璇，你还记得你前些天同我说过的十二年前预言吗？天降神迹，那从天而降的仙人请陛下至殿中单独相商，至此陛下大转性子。这十二年来，多少众说纷纭，陛下也绝口不谈此事。”
“你不是问我发生了什么吗？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是陛下一个人的秘密，这么多年他任由身边的人相互争斗，就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
“但我后来知道了，那仙人告诉他的是：天不容大晋，十二年后，天下将倾，凡人之力不可改也。集举国之灵矿炼成丹，方可保一人长生。”
陛下对外说这是仙人指路，指的不过是天下覆灭，却留他一人独活的路。
“陛下当然不会有一丝犹豫，这个天下都是他的，既然天下注定要亡，集大晋之力保他一人长生，又有何不可？所以从此他不再关心国事，因为他知道，这天下兴许会亡，倒不如花更多心力，在天下亡之前，让他得道飞升。”
宋勉用最平静的语气，吐露最残酷的现实。
堂堂帝王，却早已弃天下于不顾，只看得见他自己。
“我出生于百年名门，自小习诗书，练武艺，勤学苦练不敢有半分懈怠，为的便是辅佐大魏王朝稳定安康。这么多年来我呕心沥血，曾经自以为辅佐的是明君，到头来却是一个为着虚无缥缈的预言，便可为了自己舍弃天下的君王。”
“不，也许并非虚无缥缈。我曾想过所谓神迹是否只是有心之人装神弄鬼的把戏，可这场水患，陛下不知，旁人不知，我却是知晓，我大晋已经倾尽全力应对了，却仍旧于事无补。今年的水患，可比十二年前那场饥荒严重多了……”
“所以我想，若这世上真有仙人，天下即将覆灭，我不愿白白叫那个一心只有自己的皇帝得道飞升。”
他的语气愈发坚定：“孩子，其实陛下是个自私的人，我也是。百姓赞我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可我百般算计，同陛下一样，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我幼年便双亲故去，这些年宋家也人丁不兴，我与萱萱相携半生，仔细想来，放不下的只有你。我早同你母亲商议过了，我们没想过成为权倾天下的人，确只求在这灾祸之中保全你。”
宋璇几乎要站不住。她不是没想过，这所谓的预言不过是一场阴谋，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世上竟真有仙人降世，以及这仙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与纷繁复杂的算计。
爹娘说，要保全她。可是，牺牲他们自己，牺牲天下人的性命，最后让她一个局外人成为唯一的赢家。
宋璇直视父亲的眼睛，厉声道：“父亲，你说这集天下之力可保一人苟活，可我宁愿与父母一起迎接所谓的预言，也不想如那人一般，让这大晋百姓十二年来流的血汗，助我一人苟且偷生。”
“我不求什么长生。”
说罢，她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求，什么长生。”
可是宋勉并不理会她的话，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不由得宋璇反抗，强硬地掰开她的嘴，把丹药塞进了她嘴里，逼迫她咽了下去。见她涨红着脸捂着脖子拼命咳嗽，才长舒了一口气。
“小璇，你不要怪爹娘。爹娘知道你或许不会接受，可若这天下注定倾覆，只有一人能得道飞升的未来不可改变，总归有一人可以活下来，爹娘希望那个人是你。我们救不了天下人，我们只能救你。”
这么多年女儿在外都谨遵克己守礼的道理，喜形不露于色。见着女儿这般狼狈的模样，她也红了眼眶。
他们庇护了她一辈子，时至今日，仍想替她寻找一辈子庇护她的港湾。
宋璇还想说什么，但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烫，她的四肢渐渐无力，直到支撑不了站立瘫倒在地上。她努力想睁开眼看看父母，想诉说她复杂的思绪和感情，可是她说不出话了。
意识已经模糊，恍惚间，她好像听到兵马行进的声音，屋外似乎有人在高喊：“罪臣宋勉偷盗天家重物，宋氏一门，立刻交出所盗之物，否则就地正法。”
她想告诉他们，她不需要他们为她这样牺牲，她可以自己站出来，同他们一起，承担不知去往何处的未来。
可她的神识越发不清明，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山崩地裂，波涛汹涌浪花激荡的声音。
“你好，异乡人a680，欢迎来到2269，你的天堂。”
“启魏六年灾祸乱，天上降下大仙人。仙人特赐大灵宝，灵宝可产大灵石，灵石千般万般好。十里八乡齐上阵，跟着官府采灵石。仙人指路太平世，避灾避祸靠灵宝。”
这样的光景下，唯有不谙世事的稚童还可以玩乐，他们一边唱着民间的歌谣，一边在空荡的街上追逐嬉闹。
“小双！”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为首的孩子兴致勃勃地回头，未止住的身体却正好撞在迎面走来的人身上。
跟在稚童们身后的男子见着那人相貌，顿时大惊失色。
这位身穿深红色官服的男人，他前些日子在城门口远远瞧见过，那可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听周遭的人说，他此次来江州，是陛下派来协助府尹加固城南的堤坝，以抵御可能从南方涌过来的洪流。
在他们江州这个小城，从前哪见过这么大的人物。
男子当即便慌了神，拉了孩子给那人跪下，一面磕头一面道：“大人，大人，孩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我……我给您磕头认错。”
杨文许从看着面前不停磕头的男人，他形容枯槁，头发稀疏，背部不正常地佝偻着，一看便知道是曾经去服过灵石坑的劳役，而后回乡的人。
不容易啊，他心里想着，摆了摆手示意不打紧。
那人如蒙大赦，赶紧谢恩带着孩子们离开。
随着孩子的离去，这条街道的最后一丝生气，似乎也归于虚无。只有呼啸的风声，明明是夏日，却已经有了几分隆冬的萧瑟之意。
“佐含，你听见那些孩子唱的歌谣了吗？”望着男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杨文许问身边人。
“听见了，听见了。这不是十二年前闹饥荒嘛，饥荒结束后，这首歌谣便传到了江州。这么多年，这城里的百姓，哪个不会哼上几句。”旁边站着的，赫然是江州府尹刘焕。
“灵石，灵宝…”杨文许反复念叨着这两个词。
十二年前，大晋王朝各地接连爆发饥荒，陛下让钦天监询问天意，居然真有仙人沐浴圣光从天而降。
据说那仙人降世之时，身侧虎啸龙吟，云雾缭绕，当真是平生从未见过之景。仙人与皇帝两人独自密谈数个时辰，而后便化作一缕雾随风而去。
次日皇帝便下诏全国，称饥荒乃是天兆，幸而多年来大晋王朝励精图治，感化了天上的仙人。仙人特此赐下灵宝，以帮助大晋化解危机，并预言十二年后大晋将再度有灭顶之灾，唯有用仙人赐下的灵宝，集全大晋之力遍寻灵石，向仙人祈福，感念天昭，方可免去大晋往后的灾祸。
此后半月内，饥荒果真得以顺利解决。
至此，皇帝不再过问国事，一心寻找灵石。这灵石的开采需要大量人手，他便下令大晋男子凡年满十八者，必须去采灵石的地方服役两年，灵石坑多处苦寒之地，哪怕使用灵宝，开采方式也颇为艰辛。如此劳民伤财，也惹得不少百姓怨声载道。
可仙人的预言在前，若没有足够的灵石，倘若十二年后再度发生灾祸又当如何，百姓压根没有反抗的余地。
江州府尹看杨文许自顾自地喃喃自语，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问：“大人，其实……下官还听到一种说法，说仙人降世为皇帝指的路是长生大道，皇帝多年来寻灵石不是为了祈福，其实是为了炼仙丹，这种说法可有依据？”
他的问题，把陷入沉默的杨文许拉回现实。他抬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说：“这种事情，只有陛下和仙人知晓，我等寻常人谁又说得准呢？”
他警告地望了江州府尹一眼：“为人臣子，还是只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比如在江州城内，这南边的水患，可不能再北上了啊。”
“是，是。”府尹赶紧赔笑，“这不是，十二年期限将近，下官担心嘛。”
杨文许不再多话。
当今陛下生性温和，可十二年前那事情发生后，却一改曾经的脾气，在灵石问题上独断专权，不容他人置喙。几年前，曾有官员以此事向他上奏，希望皇上重新考虑国事，减少百姓的劳役，却直接惹怒了皇帝，被当庭问斩。
近段时日，大晋南部接连发生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可皇帝仍旧下令变本加厉召百姓采灵石，丝毫不顾案板上堆积的奏折与民间流言纷飞。
他这么多年做官，最明白的，就是谨言慎行，这事是皇帝的逆鳞，不可触碰，也不敢触碰。
“这天下之事，说到底就是一家之事，当年仙人降世的真相到底如何，恐怕也只有陛下才知道了。”
他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
京城，朝堂之上。
皇帝坐在高堂上，下面站着百官，都穿上象征身份地位与职位的官服。都是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此时，这些人都低着头，大殿内上百人，无一人敢出声。
皇帝的怒意从他的表情中已显而易见。他没有正形地倚在龙椅上，衣袍都未穿戴整齐。多年来沉迷灵石不问外物，早已将他的身心淬炼得如一块朽木，僵硬，死气沉沉。
“你们把朕叫来上朝，说有要事禀报。”他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扔到地上，声音陡然拔高，“这就是你们要说的？”
官员们纷纷噤声，有部分胆大的望向站在百官前的宋勉。
自皇上不理国事之后，朝中大小事务几乎都交由丞相宋勉处理。这些年来，宋勉主持朝政呕心沥血，得到朝野上下一片信服，隐隐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架势。
宋勉向前一步，“陛下，他们也是为国心切啊，您就先别计较他们，交由老臣来处理吧。”
“哦。”皇帝不咸不淡的应了声，“那便不追究了，退朝吧！”说罢，他也不管台下百官的反应，自顾自地离去。
徒留百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这些年来，陛下的性子阴晴不定，原以为因着南方水患或许能有些许好转，没想到陛下又发了怒。
……
入夜，丞相府。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杨萱放下手中为百姓祈福的燃香，轻轻置于案上，也并不回头，只轻声问：“回来了？”
“夫人。”宋勉低声应她，走上前去扶她起身，“下次别跪这么久了，我知你有心为南方百姓祈福，也得注意身体才是。”
“听说陛下今日又生气了。”杨萱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你说，这段时日的水患，是不是真跟十二年前那预言有关？”
在外时刻谨记为人臣子的谨言慎行，回到家中终于可以多说几句：“我看陛下……他近年来的状态愈发不好了，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寻这大道，哪是流血千里，这流的是天下的血啊。”
似是被他的话惊到，门外传来轻微响动。
“谁在那儿？”宋勉厉声道。
门被偷听的人推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衣着华贵，妆容精丽，是整个京城大家闺秀的典范，也是他的女儿，宋璇。
“听闻皇上今日又在朝堂上发怒了，我特意给父亲母亲做了些桂花糕压压惊。”可当她说完这句，在外屋放下餐盒，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定定的望着宋勉和杨萱。
“进来吧。”杨萱恐宋勉斥责女儿这样不讲礼数，赶紧唤宋璇进屋。
“爹，您刚刚说的我都听见了。”合上房门宋璇开门见山。
“大事将成，也许皇上不日便会开始准备大典了。若能就此召来仙人，或许也就此平了近日的灾祸。”
“寻仙问道求长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温顺的闺秀在亲近的人面前终于露出一点叛逆与尖锐，“他这些年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天下人，还报以什么十二年浩劫的借口，可我们都心知肚明，他这些年来采集灵石，不过是在为自己炼制仙丹。爹，你这话别人能信，可我不信。”
“我想知道，十二年前，那次密谈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萱和宋勉对视一眼，有默契地并不作声。
他们的女儿在外素来有着京城第一闺秀的名声，可只有他们知道，和姑娘素来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
宋璇幼时便不爱弹琴作画，却哭着闹着要去将军府学剑，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你是丞相千金，就应该有丞相千金的样子。大把的诗文典籍，琴棋书画不学，却想去学骑射，像什么样子。”
这么多年，她渐渐长成了他理想中的模样，可是他和杨萱都明白，这孩子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从未消减，只是在礼义的包装下被她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让一个孩子从小压抑天性，他不知该说是他对不起她，还是这个时代对不起她。
沉默了许久，宋勉才幽幽地说：“小璇，功名利禄，天下大义，君臣忠义，都于我如浮云。为父所求的，还是萱萱与你的安乐幸福。”
“你还小，不明白的。”
……
宋勉的说法果然说得没错，三日后皇帝居然主动上朝，并在朝堂上下诏：“灵石之事即将顺利完成，孤预备于七日后举行大典，以化解这预言中的劫难。诸位可有异议？”
许是因为过于高兴，今日的他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生气，连说话时尾音都是上翘的，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宋勉应下后，他特意提道：“丞相啊，孤这些年多亏有你，待大道成，孤定不亏待你。”
看来真是离成功只差一步了，往日里死守的秘密，此刻皇帝竟然宣之于众。
宋勉心中一片漠然。
七日后。
尽管南部水患不断，但今日的京城依旧歌舞升平，举国同庆。为了彰显这个日子的重要性，皇帝大赦天下，甚至开放了尘封十二年的未阳宫作为大典的举行地。
京城各个街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甚至有不少百姓点上了爆竹炮仗，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在这样欢腾的气氛下，文武百官似乎都忘记了远方的水患与灾民，享受着这沉寂了十二年之后，大晋最盛大的典礼。
一大早，百官连同一些被选中的幸运民众早早便候在未阳宫前的石阶下，上方的祭台上赫然摆了一个丹炉。
果然啊，宋勉站在百官的前面，看见更高处的皇帝。皇帝今日一改往日的散漫，精心打扮了一翻，换上崭新的龙袍，连衣角都没有一丝褶皱。此刻他神采奕奕，仿佛是在等待新生的到来。
宋勉微微勾起唇角。
窃钩者诛，窃国者候。皇帝十二年的等待，却也是他十二年的算计。
“呜----”沉重的号角声响起，四名法师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念念有词，祭台燃起焚香。随着法师祭词唱诵完毕，群臣瞩目之下，丹炉竟然缓缓升向空中。
皇帝的笑容越来越深。
却见那半空中的丹炉“轰”地一声炸响，滚滚浓烟从炉中冒出，瞬间覆盖了整个祭台。
皇帝一下变了神色，“去，去看看怎么了？”说罢自己也站起身，急急向台上奔去。
“陛下，陛下注意安全呐。”身旁的小太监想要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摔到了地上。
烟雾渐渐散去，地上散落一地的丹炉碎片与残骸。皇帝略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法师，直冲向地上那堆碎片。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些碎片，更为重要的，是碎片里的丹。
那是他十二年的努力，那是他十二年倾尽天下人的努力。
他双目赤红，狼狈地跪在地上翻找，全然不顾华贵的黄袍上沾满烟灰与颗粒，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扑食的乞丐，而不是一国之君。
可是那片小小的废墟里空空如也，任凭他怎么找，都没有他想找的东西的影子。
仿佛是在跨入天堂的前一秒直坠地狱，皇帝开始怒吼：“不，怎么会这样。”
他拼命推开所有人，趴在地上，将脸凑近地面一寸一寸摸索，远远看去像是在灰尘与碎片的废墟里打滚。这庄严而神圣的祭台，此刻成为了他的戏台。
他无所顾忌地将秘密撕开在天下人面前，因为从今日开始，他与他们就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将会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其他人呢？臣子？民众？不过都成了凡人。
可是，丹呢？
他不知道的是，在丹炉炸开的那一刻，汹涌的洪流冲破堤坝，一瞬间便覆盖了整个江州。
……
人群开始变得混乱，茫然无措的臣子和百姓在看完皇帝极尽癫狂的丑态后，第一件事便是想要逃离。
在孩童的啼哭声中，宋勉低着头，在人流里穿行。按理说发生这等大事，丞相应该像往常一样留下来主持大局，可今日他却不管不顾地往家里奔去。
他看见杨萱就站在丞相府门口，远远地朝他微笑。她今日穿了一天藕粉色齐胸襦裙，那是她年少时最喜欢的裙子，许多年都未见她穿过了。
“准备好了。”宋勉向妻子示意。
“咱们进去吧。”
宋勉和杨萱推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女儿正在书案上作画。阳光透过纸窗打在她身上，她身姿端正，下笔不疾不徐，仿佛外面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
见到来人，宋璇放下笔，朝着父母的方向福了福身：“父亲，母亲。”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父母神色有些奇怪，今天是陛下召开大典的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
“宋璇。”出人意料地，母亲今日唤了她的大名。她抬头望向母亲，却只看见她温柔沉静的眸光中有一丝掩盖不了的悲伤。
怎么了？宋璇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沉默了许久，一直没做声的宋勉终于开口：“小璇，你还记得你前些天同我说过的十二年前预言吗？天降神迹，那从天而降的仙人请陛下至殿中单独相商，至此陛下大转性子。这十二年来，多少众说纷纭，陛下也绝口不谈此事。”
“你不是问我发生了什么吗？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是陛下一个人的秘密，这么多年他任由身边的人相互争斗，就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
“但我后来知道了，那仙人告诉他的是：天不容大晋，十二年后，天下将倾，凡人之力不可改也。集举国之灵矿炼成丹，方可保一人长生。”
陛下对外说这是仙人指路，指的不过是天下覆灭，却留他一人独活的路。
“陛下当然不会有一丝犹豫，这个天下都是他的，既然天下注定要亡，集大晋之力保他一人长生，又有何不可？所以从此他不再关心国事，因为他知道，这天下兴许会亡，倒不如花更多心力，在天下亡之前，让他得道飞升。”
宋勉用最平静的语气，吐露最残酷的现实。
堂堂帝王，却早已弃天下于不顾，只看得见他自己。
“我出生于百年名门，自小习诗书，练武艺，勤学苦练不敢有半分懈怠，为的便是辅佐大魏王朝稳定安康。这么多年来我呕心沥血，曾经自以为辅佐的是明君，到头来却是一个为着虚无缥缈的预言，便可为了自己舍弃天下的君王。”
“不，也许并非虚无缥缈。我曾想过所谓神迹是否只是有心之人装神弄鬼的把戏，可这场水患，陛下不知，旁人不知，我却是知晓，我大晋已经倾尽全力应对了，却仍旧于事无补。今年的水患，可比十二年前那场饥荒严重多了……”
“所以我想，若这世上真有仙人，天下即将覆灭，我不愿白白叫那个一心只有自己的皇帝得道飞升。”
他的语气愈发坚定：“孩子，其实陛下是个自私的人，我也是。百姓赞我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可我百般算计，同陛下一样，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我幼年便双亲故去，这些年宋家也人丁不兴，我与萱萱相携半生，仔细想来，放不下的只有你。我早同你母亲商议过了，我们没想过成为权倾天下的人，确只求在这灾祸之中保全你。”
宋璇几乎要站不住。她不是没想过，这所谓的预言不过是一场阴谋，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世上竟真有仙人降世，以及这仙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与纷繁复杂的算计。
爹娘说，要保全她。可是，牺牲他们自己，牺牲天下人的性命，最后让她一个局外人成为唯一的赢家。
宋璇直视父亲的眼睛，厉声道：“父亲，你说这集天下之力可保一人苟活，可我宁愿与父母一起迎接所谓的预言，也不想如那人一般，让这大晋百姓十二年来流的血汗，助我一人苟且偷生。”
“我不求什么长生。”
说罢，她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求，什么长生。”
可是宋勉并不理会她的话，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不由得宋璇反抗，强硬地掰开她的嘴，把丹药塞进了她嘴里，逼迫她咽了下去。见她涨红着脸捂着脖子拼命咳嗽，才长舒了一口气。
“小璇，你不要怪爹娘。爹娘知道你或许不会接受，可若这天下注定倾覆，只有一人能得道飞升的未来不可改变，总归有一人可以活下来，爹娘希望那个人是你。我们救不了天下人，我们只能救你。”
这么多年女儿在外都谨遵克己守礼的道理，喜形不露于色。见着女儿这般狼狈的模样，她也红了眼眶。
他们庇护了她一辈子，时至今日，仍想替她寻找一辈子庇护她的港湾。
宋璇还想说什么，但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烫，她的四肢渐渐无力，直到支撑不了站立瘫倒在地上。她努力想睁开眼看看父母，想诉说她复杂的思绪和感情，可是她说不出话了。
意识已经模糊，恍惚间，她好像听到兵马行进的声音，屋外似乎有人在高喊：“罪臣宋勉偷盗天家重物，宋氏一门，立刻交出所盗之物，否则就地正法。”
她想告诉他们，她不需要他们为她这样牺牲，她可以自己站出来，同他们一起，承担不知去往何处的未来。
可她的神识越发不清明，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山崩地裂，波涛汹涌浪花激荡的声音。
“你好，异乡人a680，欢迎来到2269，你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