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一阵辚辚之声在密林中响彻。马儿喘气嘘嘘,足蹄飞奔而过,片刻便消失在深处尽头。

    与其同时,赵军驻扎处,王帐。

    景少凌身披金甲胄,堪堪转过身来。他神情沉峻,凛若冰霜,目光凌厉地望了过来,眼底那股不可名状的威压令人悸恐胆寒。一旁的侍卫眼帘低垂,双手朝上呈递他的兜鍪。

    “什么时辰了?”他淡声启唇。

    “回主公,已是酉时三刻。”侍卫拱手,毕恭毕敬回道。

    景少凌眸色一暗,随后不再言语。身后赤红披风微扬,脚下生风,步履矫健走出了军帐。

    军营庆功宴设在琅琊后山的一大空地上。琅琊镇之所以叫琅琊镇,只因这里有高耸入云、群山环绕的琅琊山。外敌来犯,若想攻占琅琊镇,须得翻山越岭,损耗一兵一卒,花费不少工夫。这种损兵折将的法子,无人敢轻易尝试。

    席上,诸侯在座等候多时。一见景少凌现身,众人纷纷起座,躬身迎拜。

    “见过主公。”

    “见过公子。”

    “……”

    景少凌披甲红袍,举手投足之间盔甲上金色光泽铮亮瞩目,锋芒逼人。他身姿利索从左右两侧案几当中走过,大步流星地来到属于他的主位站定,几名履面黑衣暗卫跟随其后。

    疏淡而威严的目光望了过来,他唇边含着浅浅笑意,“诸位无须多礼,且坐。”

    众人领命,垂着眼眸道了句是,而后一一坐下。

    稍后,暗卫上前抬手为景少凌斟酒,众人见状赶忙给自己酒杯满上。景少凌执杯而举,眼眸环顾四周八方,嗓音清晰而厚蕴,“这一杯,吾敬诸侯长者,追随祖父,隐姓埋名三十载,忍辱负重出生入死。”

    座下,众将众宾目光望着高座那人,或喜,或慰,或悦,或泣,神情无一不乏激昂之色。沈诗茵远远地看着,眼角渐渐漫出热意,心中腾起一股激荡振奋之气。

    一杯而过,但听那人接着道:“其二杯,吾敬诸君对吾之护,吾与尔等年少相知,兄弟相称,同生共死,此等情义匪浅,是吾之幸。”

    庄荥和王伯轩率先站起,年轻的众将亦惶恐起身,王伯轩垂首拱手而道:“是下官有幸,常伴君左右是下官之幸。”

    “是末将之幸。”众将亦跟着拱手行礼,声音整齐划一。

    在座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赵朝人,自他们高祖起,世世代代一直忠于赵氏皇室。

    景少凌轻轻一笑,下颌略仰,饮下手中的酒水。

    众人亦然。

    “其三杯,吾敬大赵,敬赵军。吾辈当全力以赴歼敌,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景少凌深醇的声音在宴席上传荡开来,穿云裂石般落入在座每人的耳里。

    群中不知是谁先叫喊出,渐渐便有声音附合震耳。

    “全力以赴,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全力以赴,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全力以赴,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亢奋欢跃的情绪瞬时在场上蔓延,满天星斗,光辉灿烂,众人遥遥举杯,回敬与高座上的主人。

    前朝太子夏裕,该说丰朝太子夏裕,夏瑶的五弟,此刻心情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若是从前,他说什么都不会和乱臣贼子搅在一起,只会带军剿灭他们老巢杀个片甲不留,还他大丰朝一片清明安宁。而今历史轮回重演,敌人崛兴,他式微,甚至为了活命不能不沦为他人手下一个普通兵卒,谓之可悲可笑。

    父皇若是在此,看到这番情景,不知会作何种感想。是否嫌他这个见风使舵的儿子给他丢脸?

    皇姐若是在这,不知皇姐会如何,为何她却——

    夏裕的思绪遽然被人打断,只见他旁侧的同伴急急地拽了拽他,“想什么你,没听到主公唤你吗?”

    夏裕神色一震,忽而抬头望向主座那人,对上他墨黑的眼瞳,心头突而一跳。

    唤他?作甚要唤他?

    这、这是要作甚?

    许是他半天没吱声,众人面上慢慢出现意味不明的笑,莫名的目光久久地打量着他。

    “夏裕?”上头那方传来景少凌淡淡的声音。

    夏裕耳边一热,顶着众人窃笑的目光慢慢从座上走了出来,来到场中,一掀衣摆单膝跪地。

    “夏裕在。”他垂着眸,拱手道。

    “夏裕,上月前在岳城一战大展身手,杀敌百余人,不声不响擒拿敌方先锋钱波,此为大功,今日便擢为破虏将军,赐青龙令,赏镇邪剑,归骠骑将军庄荥营下。”

    此言一出,宴上大惊。

    庄荥和王伯轩默契地相视一眼,庄荥抬手扶额无奈地笑了笑。在此之前,景少凌已对他们言过,于他俩而言,早已不是秘密。

    当事人夏裕脑中一懵,几乎停止思考。他从未想到,他还有这一天。

    在公主府和那人开诚布公谈过一次后,那人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去军中历练一番。他没什么其他想法,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去了军营后才发现,一切都不是他想的那样。这里赵人得知他是丰朝人,对他便以白眼相待。什么脏活重活统统皆使唤他干,偶然几人抱团施与他拳打脚踢,克扣饭菜,有的甚至在饭菜里撒尿。满满的尿骚味充塞他的鼻腔,那种屈辱愤恨之感深深刻在他骨血里。

    他知道,这是因果报应。他无力去改变什么。

    直到战事起,他随军去了岳城,在那一战役,他总算有了喘息的空隙。那一刻他几乎杀红了眼,剑刃染血,满身满心的郁火终于在一瞬得到了释放。

    回来之后,所有人喜滋滋都得了赏,只他没有。那一刻不是没有黯然失意,只是他别无选择,无从诉说。

    哪知,今日,就在今日,那人却……

    “末、末将领命。”夏裕垂着头,作揖行礼而道,语气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丝丝颤意。

    沈诗茵垂在膝盖上的双手狠狠一攥,眼尾微微发红,师兄他、他这是何意?是在提携夏裕吗?他、他是为了夏瑶?

    沈诗茵银牙险些咬破唇,她微微偏头,双眸找寻她爹沈丘的位置,两人目光一对,沈丘不动神色摇头,沈诗茵这才稳了稳心神。

    “娘,那个人,就是夏裕吗?”庄雯儿轻轻拉了拉自家母亲赵淑容的袖角,手指指了指。

    赵淑容正和人群中夫君庄宏宇对望,蓦然听到身旁女儿一言,立即收回视线,侧头望着庄雯儿。

    她眼底掠过难言的复杂,颔首应声,“是的,雯儿。他就是夏裕。”

    庄雯儿哦了一声,目光又回到场上,“这么说来,表哥他、他这是为了那个公主吗?”

    赵淑容眸色颇沉,目光缓缓地落在前方主座上景少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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