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圆儿意外死了。”

    夏如晴喃喃说道:“不久,你父亲也撒手人寰。”

    “所以,你认为凶手是赵绍。他杀了圆儿和你父亲?”夏如晴试着推理,盯着景少凌的眼睛说。

    景少凌双眸漆黑暗淡,对上夏如晴的目光,片刻他摇着头。

    “圆儿生病姑且说是意外。天冷小孩子高热不止,本该熬过去的,倒是有人在顺水推舟,加重她病情,没有彻底放过她罢了。”

    “是谁?”夏如晴蹙眉,心中有个猜想,但她不敢说出来。

    景少凌神色晦暗,垂着眼帘。

    离圆儿过世的三个月后,少年景少凌攥着手心来到他母亲的正房。

    “娘,我能进来看您吗?”少年在门外轻轻一叩,低声说道。

    屋里没人答理,少年心下一沉,身子略佝偻。

    良久,门从里侧打开,嬷嬷低着头,“少爷,夫人说您可以进来。”

    于是景少凌踏了进去,脚步放轻,目之所及,室内没有一片狼藉,一切井井有条。他娘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涂抹口脂。

    女人瞥到他来了,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嘴唇红润,她才满意轻轻转过身来。

    苍白的脸,空虚的眸,艳丽的唇。

    “雀郎,你来了。”

    少年景少凌心中一涩,重重点头。

    “查到了吗?凶手是谁?”女人轻轻一问。

    少年一顿,摇着头。

    女人蹙眉,神色不满,语气略重,说道:“再去查,一个都不放过!”

    “嗯。”

    “雀郎,你过来。”

    少年听话走了过去。女人执着他的手,眼眶渐渐泛红,“报仇,你要为你妹妹报仇!”

    说着,她头轻轻倾靠景少凌的胸膛,“雀郎,我的儿,娘只有你了。”

    “不,咱俩还有你父亲。”她呢喃而道,“他在哪儿,为何不来见我?”

    “去找他,你去找他,我想见他。”

    顿感胸膛一片濡湿,女人流着眼泪,少年眉眼沉冷,心下一痛。

    “娘,您明知道父亲他不会想见您。”须臾,少年低低一说。

    “不会的,不会的,你父亲他会见的,你去找他,你出去找他,我现在就想见他。”女人摇着头,激动说道。

    少年无奈,心力交瘁。

    这一刻的少年景少凌,不曾料到,他口中的他,她口中的他,从来不是同一人。

    以至于,后来,他酿成了大错,无法挽回。

    这些日子里,女人郁郁寡欢,每日戍时少年都会男扮女装,点上胭脂,扮成圆儿模样,趁无人在场,到他娘屋里彩衣娱亲,令她开怀。

    这是他们母子间的秘密,看到他娘笑逐颜开,他甘之如饴。

    某日他准点到来,院落静悄如旧,正欲出声叩门,却听到他娘屋里的说话声。

    “是不是他?你说,是不是他?”女人声音透着恨意。

    “是他杀了圆儿,他竟敢杀了我们的女儿!”

    少年景少凌缓缓落下手臂,敛声屏气。

    “你冷静些。”继而响起男人的声音。

    “都是你,是你迫我,你害我落到这至此,为什么当初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女人竭斯底里地哭着。

    “赵绍,我恨你!我恨你!”

    “我要圆儿,我要我们女儿活回来!”

    “别哭了,婉婉,是我不好。”赵绍柔柔哄道,“再等等,很快的。”

    “你滚开!”

    “……”

    之后,断断续续传来女人破碎的呻吟声和男人的粗喘声。

    门外一身女孩装束的景少凌浑身僵滞,一动不动,形同泥塑。许是想证实什么,他咬牙撑着,艰难挪动脚步,来到卧室后方雕窗。

    幸而窗扇是微微敞开一小缝,室内一豆灯火熏燃,数堆衣衫委地,纱帐上人影一双,缠绵悱恻。

    少年狠狠闭紧了双眸。

    原来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

    他摇着头一退再退,最后狼狈怆惶离去。

    半个月后。

    再次见到叔父赵绍,是在他府上后院的练武场。

    少年景少凌不动声色地瞥向赵绍,静静望着他的一招一式,他明锋的眉眼,渐渐失了神。

    叔父,他,他自是对他极好的。他在父亲那里的缺憾和失望伤心,在叔父这里得到了弥补。叔父毫无保留给了他满满父爱。

    愈是这样,他满腔的难堪和愤恨愈加挥之不去,深入骨髓。

    他恨母亲,恨叔父,亦恨父亲!

    为什么要这样!

    他们为何要这样!他们怎敢这样!面对他们种种,他情何以堪!

    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因为娘亲,因为娘亲背叛了他,因为娘亲和叔父……

    叔父对他好,只是因为娘亲,他爱着娘亲,他们是相爱的……

    那他……他算什么?

    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雀郎,你怎么了?”一道熟悉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赵绍来到他身前,眉心皱起,抬手握着他的肩头。

    景少凌脸色略白,他微摇着头。片刻他仰头,盯着眼前他一直以来所敬仰的男人,紧攥着手中的剑,哑着嗓音,“叔父,您对我娘……”

    他险些说不出口,只觉难堪万分,“你们……”

    赵绍闻言,瞧见他此样,哪里还不明白的,却眉心一松,“你知晓了。”

    景少凌脸色一僵。

    他竟承认了,他怎么敢这般坦荡自若。

    以这般自然而然的口吻,这副鲜廉寡耻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手中的剑柄越攥越紧,一股强烈至极的情绪充斥他全身,翻腾的血液在体内嚣张咆哮,他的心越来越痛。

    他猩红着眼,轻轻一问,“您就没甚么要对我说的吗?”

    赵绍沉默片刻,叹息,“雀郎,过去了,我们往后会好好的。”

    往后会好好的?

    景少凌真想笑,好想笑,怎么可能好好的?他们怎么可能会好!

    他的父亲赵钧,他们把他的父亲置于何地,他和母亲竟把他们父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景少凌阴沉盯着赵绍,心中冷笑,“叔父,喂招罢!”

    赵绍颔首,笑道:“好。”

    叔侄二人,在空阔的练武场你来我回,路数相似,招招狠辣,相互熟稔,又相互防备。

    打斗之间,尘土飞扬,景少凌红着眼,一剑一剑对着赵绍划过。他毫不迟疑,身形如电,剑势诡异,而赵绍身法飘忽,轻功发挥极致,飞跃自如,如大鹏展翅。

    汗珠顺着景少凌脸颊滴落,他掌心发麻,手中的剑几乎要握不住。双方差距悬殊,对方又强大如斯,他不过一个孩子,不久将要败在那人手里。

    他不能败,决不能!

    剑刃冷霜,撕裂虚空;剑气纵横,破风而行,一招一式,他处心积虑,伺机而动。

    一百招过去,二百招过去……三百招……

    终于,他寻到了他的破绽,抓住那一瞬的良机,穷尽全身的力量,运气丹田。

    蓄劲,抬腿,一击。

    一招致命。

    “啊——”撕心裂肺的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练武场上空。

    赵绍整个人摔躺在地上,双手捂着下腹,神色极度扭曲狰狞,脸色煞白如雪。

    府上的人听到这一痛声,纷纷赶来练武场,赵绍的亲信立刻围在他的身侧。

    景少凌脸色微红,神情冷漠,面无表情地旁观,他缓慢走到赵绍身前,居高临下睨着他。

    赵绍鬓角沁满汗水,一滴一滴往下砸,面色惨白痛苦。他对上少年目光,心中尽是困惑不解。

    “雀郎……”

    “叔父,我敬您,重您,我甚至心中把您当成父亲,您对我这般好,我无以为报,曾想过好好孝敬奉养您……”景少凌笑着说道,可他的眼角湿润,泪光闪烁。

    “为什么您要欺负母亲?您让父亲怎么看待母亲,又是如何待我!”

    赵绍怔愣,呼息停顿。

    “您不该的,您不该那样的……”景少凌低低说道,“你毁了父亲,也毁了我……”

    听到这里,赵绍似是明白了什么,眉心竖跳,忍着疼痛出声:“雀郎,你还不知我才……”

    “雀郎——”

    景少凌没有听他说完,便丢了剑,转身跑开了。

    风刮得越来越大,乌云密布,不久便落下一场雨来。景少凌冲风冒雨,一路奔跑,来到了一对蹲着石狮的府邸。

    “雀郎,你这猴儿是怎么了?”堂厅,一白发老人得到下人禀报匆忙赶来,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景少凌。

    少年景少凌转过身,望着眼前的祖父,瞥见老人眼底的真挚关切,他再次红了眼睛。

    “砰——”他蓦地跪在白发老人面前。

    老人一惊,上前欲提起,景少凌却双膝退后一步,“祖父!”

    “我……我……”他难以启齿,不知从何说起。

    “祖父,祖父,祖父……”他只能一遍一遍唤着,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少年崩溃大哭着。

    老人一下子手足无措。半刻,老人抬手抚着他头,目光慈爱看他,“雀郎,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景少凌嗓子哑了,死死咬紧下唇。三息过后,他开腔:“若雀郎做错了事,祖父会怨吗?”

    “祖父还会对雀郎好吗?”

    一老一小,祖孙俩四目相视,老人似是看透了什么,目光深远,慢慢道:“雀郎向来是祖父的雀郎。”

    闻言,景少凌垂低着头,喉间发涩,身子轻颤。

    他衣袖一把抹开眼角的湿意,倏然起身,对着老人低道:“祖父,孙儿下次再来探望您!”

    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回到了他的家。

    他去找了他母亲,就这样直接闯进她的屋子。

    “娘,您不要再见赵绍了!”少年双眸无情地望着他的母亲,冷淡说道。

    女人见他一身潮湿,苍白着脸,一时光顾着他身子,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话,皱眉道:“你这副鬼样子怎么搞的?快去换下衣裳。”

    景少凌避开她欲碰他的手,忍耐着情绪,一字一字再度重复,“您不要再见赵绍了!”

    女人停下动作,愕然地看他。

    “你在说什么?”

    景少凌眉眼阴郁,“字面的意思,娘不会不懂吧?”

    女人不解极了,“你方唤他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求娘您不要见他可以吗?”

    “您对得起父亲吗?对得起我吗?”

    女人一震,以古怪的眼神瞅他。

    “圆儿,圆儿是您和他的孩子,您怎么敢背弃父亲?那我算什么?我是您的孩子么?”

    景少凌撑到这里已是极点,总算把心中的话全盘托出。

    他恨她,他恨他们!他恨他的母亲是这般水性杨花的女人!

    “雀郎,你听娘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女人急急而道。

    她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未料,少年挣脱了她,并退了几步。

    那神情,尽是满满的厌恶。

    女人一脸惊骇,心中大痛,“雀郎,你先听娘说说好么?”

    景少凌呵呵一笑,笑声透着嘲讽,“怎么,不承认吗?您曾和他在那里……你们做了那样的事……”

    他手指着女人背后的床榻。

    女人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那一刻,女人面上愧赧不已。

    “您不要再见他了,他或许不会再来了。”

    女人一愣,心中腾起不安之感,没来由感到一阵恐惧,“为……为何?”

    景少凌冷冷瞥她,“因为就在今日,我伤了他。”

    “啪——”

    耳畔掌风掠过,左脸颊火辣辣地疼,可见对方用尽了力气,但他并不悔今日所为。

    “雀郎,你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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