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不欢而散的晚宴并未在临华心间停留,至于形形色色观察自己的目光,她不曾一一察觉,除却霓乐公主主动示好令她留一分印象外,其余的概不关心。

    玉陵君进京不易,据说会在帝都停留一阵,但并不准备进见帝后,只回相府和母亲妹妹认真见一面,又因为难以忍受母亲笃信佛道,张口闭口劝诫儿子少流连烟花之地,酒色伐身云云,坐不到半日便借口为母亲诵读道典悄悄溜走。

    君奂期和欧阳珏是真的交情好,怂恿云蘅一起捉弄太学的许祭酒,事后居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求得上官大人说情。

    云蘅参与捉弄祭酒居然能够安然无恙,他十分好奇,用尽浑身解数撒泼耍赖,终于使得最好开口的玉陵君解释,原来许祭酒平生最钦佩的就是上官聿,在上官聿面前甚至不顾年齿自称学生,而上官聿又是诸位大人中最好说话的人,自然三言两语就帮他们开脱。

    临华听到此处,甚感诧异,他们三个究竟使用什么办法惹恼许祭酒?

    两日后,她得到一阕词,内容异常怪异,本是苍劲古朴的咏物诗,却穿插数句旖旎婉约的词句,颇有生搬硬套移花接木之感。纸笺的背面附一首清商曲,盖“清渠大夫”印,两阕词有相同的句子。

    飞琼讲道,清渠大夫就是许祭酒的别号,许祭酒平生教导太学子弟文实字言,写文章以身作则讲究“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可君奂期和欧阳珏偏偏从一部文稿中瞧见许祭酒年轻时所作的一篇词,用尽旖旎字眼大肆描摹男女情爱事。这等把柄可了不得,传扬出去足令刻板严肃的许祭酒名誉扫地、晚节不保。

    三个人偏偏恨苦了许祭酒,加之云蘅少年心性,千般可怜万般怂恿,轻易勾起君奂期和欧阳珏不甚愉快的回忆,于是君奂期提议,有欧阳珏起草一篇千奇百怪的词,到时公仪少爷就负责藏在人群中将词读出。不过晋平世子和玉陵君着实居心叵测,一唱一和勾搭着云蘅偷取许祭酒的私印,将两篇词誊写盖印广为传阅。

    云蘅凭借自己的身份,让几个同学乖乖听话成功偷出许祭酒的私印。但他们弄出这样大的动静,许祭酒再后知后觉也知道自己的私印被偷盗,早有防备,不料无耻的玉陵君和晋平世子一致认为,有借就要有还,同样,谁借谁还。

    帮他偷盗的几个人只是普通出身,在帮他偷盗祭酒的私物时,就已惊骇欲绝,再不肯帮他的忙,都称病在家。

    云蘅无法,许祭酒向有威严,他不敢私自处理祭酒的物件,又不敢反抗无良的两人,在家急得团团转。

    临华莞尔:“那他现在怎样,许祭酒的私印还没归还?”

    飞琼笑说:“他哪敢?这几日许祭酒丢失私印,脸色黑沉沉的,看着都吓人。”

    临华将纸笺小心叠起,藏在案头的木匣内,那木匣内妥帖放置一沓零散纸笺,有的是诗词,有的是信件,她懒得整理,便很少去看,但纸笺和纸笺放在一处,总归合适。

    闲来无事时,飞琼会沏一盏清茶,主动洗笔磨墨,用镇纸抚平纸痕,压好四周,供她练字。她从飞琼处得知,自己经常喜欢练习书写不同的字体,有一段时间,描摹哥哥的字迹,悄悄抄了一篇《训诫书》放在写月斋的案头,那字迹几乎以假乱真,唬得哥哥还以为喝醉酒喝到断片被父王罚写居然一点印象没有。

    趁君奂期不在府里,她叫飞琼到写月斋偷取了一部《大安寺碑》摹本,入神的临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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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芳斋。

    自从玉陵君进京后,风流的晋平世子便恢复常态,整日和玉陵君腻在流芳斋的雅室,那间房是流芳斋特地为他二人辟的屋室,开阔敞亮,还以珠帘远远隔着姑娘弹琵琶唱曲的位置,室内沉香幽幽,备有香茗鲜果,别有高雅之感。

    玉陵君自诩文才高洁,素喜一身白衣,他懒散侧躺床榻边,两条绣枕堆在一起,垫高头肩,银冠松垮,如墨的头发落拓披散。触手可及的地方,摆着个小几,两壶酒,三四只瓷杯。

    飘渺如烟的曲子落下最后一个琴音,君奂期修长瘦削的手缓缓放在琴弦上,香烟袅袅,清晨的微光照亮如玉琢成的侧颜,风神磊落,唇角噙一抹醉人的笑意。

    “不过是普通的琴罢了,还煞有介事的样子,以为随便哪张都是你的凤栖梧?”玉陵君醉眼迷离,没有外人时,一身文采、人人称羡的锦心绣口隐而不发,毫不客气的讥讽他郑重其事的姿态。

    君奂期立刻反唇相讥:“不及你,三杯两盏就醉了,莫非玉陵的酒都是清水勾兑而成?瞧瞧你这副样子,真令人难以置信,玉陵的女子如果知道恐怕会哀叹所托非人。”

    “喂,喂,可不要人身攻击。”欧阳珏连忙告饶:“不过你话的意思,莫不是承认我是玉陵女子的梦中情人?唔,其实范围可以再扩大点的,想我如此风貌,简直世间无二……”

    君奂期摇扇的手慢慢停下,唇角微微抽搐,终于忍无可忍的截断道:“是,是,上到七十老妪,下至三岁幼女,都拜倒于玉陵君之风姿。”

    欧阳珏仿佛生吞了一颗青枣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洋洋洒洒的得意,这会儿眼睛瞪圆,尴尬的说:“这个……这就算了。”暗自想象一下,感到十分害怕,补充说:“我没那癖好。”

    “你这样子,倒是和顾奚暕十分之像。”君奂期嗤之以鼻。

    顾亭,字奚暕,郴州太守之子,少有才名,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成为上官聿的门生,精神可嘉。可是此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胆小怯懦,总是屈从于贵人的淫威,偏偏又立下豪言壮语,称决不屈服权贵。

    欧阳珏和他接触不多,但对此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低头,太轻易,甚至令他觉得是不是一旦有人身在帝都,甚至无需威逼利诱就可令他乖乖听话,背叛旧主?

    君奂期将当日屏机谷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和他说了,甚至连顾奚暕的情绪变化都没放过,欧阳珏细细聆听,脸色愈发凝重。上月初九离魏刺客兴风作浪、临华郡主失踪,他是知道的,甚至还命人帮忙寻找,为此甚至忽略了自己的亲妹妹,惹得母亲一顿数落。

    “你是说,怀疑你妹妹失踪和重华山那边有关联,出没的离魏刺客只是幌子?”欧阳珏霍然坐起。

    君奂期点头。欧阳珏面色一变。

    重华山,那是本朝历代皇帝都忌讳的地方。六百年前,天下还是一片巫泽,无所谓皇室宗亲,无所谓黎民百姓,那时的巫国,分为八部,分别由八位神巫掌管,每一部神巫之下,有祭司、巫女、灵人若干,日以继夜地修炼巫术,唯一的使命是祭坛面前施术献祭。那些人修炼巫术,并无屠戮杀生之举,本可以安宁的延续下去。却不知为何,八位神巫接连殒命,据说是窥得天机,天谴降头。后来,本朝的开国皇帝带领大军一举踏平巫国都城,建立景盛王朝。

    总有术士认为巫国的统治者将天下拱手相让,暗讽皇室得位不正,这种想法传布得十分隐秘,没人知道从何而来,但深深地惹恼了历代皇帝,而且,远在皇室不能踏足的重华山,倚仗天险和神鬼莫测的术法,那里面藏匿着巫国的旧人。

    重华山中,还有一座凌虚神宫,世袭罔替的七位祭司,无数的神女,如今南国的发源地就是重华山……

    “司氏皇族一个个疑心病重的很,不然怎么会放任重成侯为祸地方,而令权臣日日进宫商议朝政?”欧阳珏脱口道:“不管是谁,假如皇上将重华山和你妹妹失踪联系起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君奂期道:“巫术神秘,变化多端,常人无法得窥一丝奥妙,临华的事,很难追查结果。”“难不成你要放弃?”

    欧阳珏思索片刻,“重华山处处留恩授惠,就连天宗以及大大小小的道观无不是依托重华山残留的零星功法立足,确实一位追查很有可能被对方察觉,可是你的师尊,还有和南国王室的关联,或许不是没有可能来个顺藤摸瓜。”

    “顺藤摸瓜……”君奂期苦笑:“或许对方根本不介意我追查下去,那些蛛丝马迹说不定是故意为之。”

    重华山常年封闭与世隔绝,鲜少有外人能够找到并且进入的,何况,重华山内究竟怎个情况外人一点儿都不了解,是分足鼎立还是有绝对的统治者?是否还尊奉南国王室血脉?这些都不得而知。

    君奂期不愿再此事纠缠过多,旋即转移话题。

    两人分开许久,各自又无任何有意思的见闻,话题便着落在云蘅的身上。

    能和他们牵扯关系的,除却皇室,不外乎就是世家的公子。他们两个臭味相投,不然不会既齐名又交情深,若非九皇子和君奂期是表亲,真想把四位皇子都狠狠非议一遍,因为在他们心中,忽略还算看得过去的老九,其他三位真是令人感到心烦意乱又一筹莫展。

    七殿下是个可怜人,分明是个嫡子的好命,偏偏喜爱文墨,又偏偏母后薨逝白白给其他二人大大的便宜,皇位还不知花落谁家。欧阳珏一点都不同情他,认为老七既落魄又有才华,实在给自己这个天下文采第一的玉陵君添堵,是他日后青史留名的绊脚石。

    四皇子是贤妃公仪氏所出,母族是大大的靠山,财力雄厚,又有家族执掌兵权的秦氏女陪伴身边,惹人眼红。五皇子是继后所出,妹妹是深受皇上喜爱的霓乐公主,欧阳氏的实力不言而喻。

    照理说五皇子与欧阳珏算是表亲,可奇怪的是,欧阳珏一想起他,愈发恨得牙痒:“总之,皇室没一个好东西。你瞧着吧,老五还不知道怎么拉拢晋平王府呢。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我呸——”

    君奂期表情平静,并不试图安抚激动不已的玉陵君,反而啼笑皆非的说:“这就是你执意离开帝都的理由?”

    欧阳珏忽然沉默下去,琉璃般的眼神光彩暗淡,一抹淡淡的阴影是难以言说的落寞,斟酒自饮,一杯酒入口,他说:“那天宴中,你是故意用吊坠引我说的那句话,对么?”他一抬衣袖,阻止君奂期答应的话,半是思索半是回忆:“我十七岁求封玉陵,从此离开帝都,那是我并不十分清楚玥儿到底怎个样子。不过母亲总是抱怨玥儿近些年难以管教,有时候一副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的模样,当然实际上没我说的严重。她没有玩伴,有时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告诉父亲,父亲并不劝阻,只说有人招惹她闹脾气而已。可是她已是右相的千金,谁敢招惹?”

    欧阳珏顿了一顿,又一杯酒入腹:“前一阵我回家看望母亲时,偶然在花园里听见有侍女议论,她们看见玥儿有时面色煞白,一双眼珠像琉璃球,晚上看见甚为可怖。我本想过后亲自过问,不想那两名侍女倒没了。”他眼神空茫茫的落在虚无的某处,呆滞的说:“你能想象么,哪有人把好好一双眼形容成琉璃球的?我相信侍女说的不是谎话……”

    他和玥儿,是嫡亲兄妹,一母所生,从小府里的侍女就夸赞他们兄妹眼如琉璃,极为好看,若非厌恶争权夺利的腌臜事,他也愿意打马白玉桥,催息柳杨边,过着王孙公子的生活,玉陵再好,有怎敌得过帝都的繁华。

    君奂期自斟一杯酒,慢条斯理一饮而尽,对他耳语两句。

    欧阳珏大为震惊,拍案而起,酒已醒了大半,“你……你是说……说……”他哆哆嗦嗦,嘴唇颤抖,话不成话。

    君奂期点头:“那部功法,据我所知已经失传许久,纵然右相神通广大,他得到的不过是一部残缺不全的罢了。”

    “残缺不全……假如修炼起来会怎样?”明知答案,他还是忍不住发问。

    君奂期不置可否,但平静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欧阳玥在宴会失态的样子就是最好的答案。

    几大门阀世代积累,仅一个公仪家族积蓄的财力足可重建一个王朝,欧阳范的图谋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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