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内并未备有书写用具,又离宫府远一些,奉酒的侍女便到对面的醉月轩去取——今天是诗会,醉月轩必定备齐纸墨,而两位殿下亲自参与,笔墨纸砚肯定都是最上乘的,留着也是浪费,倒不如物尽其用,让闺眷过回真正仕女的瘾。

    纸是最好的雪金笺,青玉砚台,紫毫笔,定襄松墨,深得文士青睐,就连油盐不进的许祭酒受人请托时也只收此礼,每一件的珍贵都足以和金玉漆宝相媲美。本朝女眷,钟爱文墨不少于男子,但这些物什却只有七殿下之流才会珍藏使用。

    女子们知道纸墨的宝贵,笑嘻嘻的拿笔蘸墨品评手感,口中一再说想到了好主意要写,而直到笔尖的墨汁溅落纸笺“啪”地变成一朵梅花,也迟迟不见动笔的迹象。

    霓乐心中想到了好题,莞尔地看着其他人胡闹,正要提笔,瞥过旁边的临华,无奈的说:“你怎么不写?”

    临华鬼使神差般机械地蘸墨,轻声答:“一时没想到好的。”霓乐摁住她的手,哭笑不得:“行了,想不出来就莫要勉强,好好的一支笔都要被你蘸废了。”紫色的毫尖蘸着浓重的墨汁,滴滴答答黏连到砚台边,哪有人写字会这样蘸墨。

    “好吧。”临华满口答应,任由侍女取走被弄得不成样子的笔,霓乐笑问:“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要写什么?或许你听后就会有灵感。”

    临华对答如流:“听了别人的那不是灵感,拾人牙慧我可不稀罕做。”她的神情淡泊中透出几许清高,半真半假的口吻听上去倒真像是那么回事,可霓乐自幼对她知之甚多,很清楚那只不过是故意如此说罢了,“哪里是拾人牙慧呢,平时就你鬼主意多,公仪的希望还要仰仗你。”

    “仰仗我?”临华一头雾水,一时难以领会公仪云菲的希望和诗会的题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霓乐正经地说:“咱们中间就属你读书最多,足以和七皇兄相媲美,公仪打的什么算盘,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无需我明言了。哎呀,总之,你一定得出个惊艳点的,哪怕容易也无妨,只要能让他们吃惊一把,长长咱们女子的志气!”

    “……”临华无言以对,悄悄地窥向吹干纸笺墨迹的公仪云菲,她面上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远比提及为家族掌控了一位海商更加得意。别的小姐全都认真提笔书写想到的题目,并未注意到自己这边的小插曲。

    霓乐再次舌灿莲花的劝说,无论自己怎样推辞,她总是能想到合适的措辞反驳。一来二去,临华不得已缴械投降,写了一个符合她口中期望和要求的题目。霓乐亲自监工,目睹她写完一面纸笺叠好,心满意足的离开。

    众女写成的题目很快被侍女送至醉月轩,她们再无负担,继续品酒赏花。霓乐对木芳园当真是熟悉极了,亲自做起知客的行当,一片一片地带领众女赏玩,兴致起时,还缠着要她辨认哪一株花是否和自己说的一致。临华不好推拒,可她心知自己并不熟悉花种,值得勉强敷衍应是。

    倘若一早知道赏花居然还有这种节目,她必定是要飞琼推掉的。

    兜兜转转,一路走来,固然花景妍丽,芳香弥漫沁入鼻端,不由让人感到疲累。临华身子要比别人孱弱些,这一点感触尤深,索性靠在一棵玉簪树下驻足。

    她最爱兰草,只可惜园内并未培植,先人曾赋诗云:“一栏仙葩端倪露,九畹崇兰次第栽。”兰被誉为王者之香,深蕴君子气骨,一向得文人雅士青睐,不仅诗赋书画流传后世,世人还采兰之叶瓣制成酒酿,醴泉宫的“幽谷”是亦,晋平王府珍藏的“猗兰”亦是。帝京的贵公子个个文采出众,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却没有一个真正喜爱的。

    兰花,在本朝并不常见。但其他的花木,自有欣赏之人。她远处深宫的姑姑,就很喜欢玉簪,洁白如琼玉,只有玉簪才能把原本普通的庭院装点成仙府阆苑,清雅高洁,又自带静谧灵气。

    霓乐说,大家无需拘束,可自行采摘花瓣制成香料。她们这些爱花者,或许并非真正爱花,多半是冲着花香去的。宫府坊间均有制香高手,几味寻常香料酌情增减,就可配置出独特的气味。

    有人喜爱花香,有人喜爱木香,据她所知,和自己同龄者多半喜欢在衣带上熏花香,比如君奂期,熏的是杜若,而公仪云菲熏的是芙蓉,但花的自然香气并不比制成香后的气味馥郁,经久不散,所以就会使用特殊的配料。但无论配方手段如何,主要的香料是必须的。制作香料最好采摘应季新鲜的花瓣,因为时间过久花瓣枯干香气就会逸散,不易保存。

    园内花木均是最珍贵的品种,无论酿酒抑或制香,都绰绰有余。

    临华知道自己的姑姑丽妃,最是疼宠她,之前因为自己的事担惊受怕憔悴不已,她自然应该好好报答,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投其所好。她的姑姑很喜欢玉簪,虽然未曾见她熏香,但做成荷包应该可以令她高兴。

    飞琼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帕,方方正正地叠好,只留出一角,作为装盛花瓣的东西。飞琼捧着丝帕,临华绕着玉簪木打转,寻觅合适的花朵,很久才摘下一瓣。

    花朵形状卷曲饱满,小小一条丝帕折出的空间根本放不了几朵,临华又不肯让花瓣有任何伤损,飞琼忍不住说:“郡主,少摘些,恐怕装不下。”

    “嗯?”临华疑惑出声,从枝头摘下一朵她自认为最好看的,小心的放在手心,朝飞琼走去。飞琼无奈的包好丝帕,叹气道:“不如晚些时候等诗会散了,叫竹晏取个瓷罐来吧。”

    临华正要说话,这时远处忽然夹杂着寒暄问候的声音,此起彼落,想是又发生什么趣事。临华不予理会,径自盯着手心的玉簪花说道:“那这朵怎么办?”

    “做什么这么神秘?连我来都不曾发觉。”一道熟悉的语声响落耳畔,似流泉的清越,又似晴空万里的明朗,亦嗔亦喜,听来令人愉悦。

    临华侧转身子,君奂期俊秀的面容在眼前放大,他还是一身湛蓝长衣,腰间香囊玉佩垂挂,手执一把折扇,富有韵律的轻摇慢扇,闲闲向她走来。

    她难掩欣喜神色,笑说:“哥哥怎么来了!”

    君奂期折扇一收,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枝头玉雪般洁白的玉簪花便洋洋洒洒从枝头坠落,在空中飘摇起落,远比它们安稳在树上的景致更加美妙。他眯着眼睛欣赏这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景,一刹那,他不禁思绪万千,“遥看疑是梅花雪,近前不似梨花月。”

    临华在一边看得意动神摇,驻足感慨道:“姑姑平素最喜爱玉簪,只可惜这一幕不能亲眼目睹。”君奂期收回远邈的思绪,飞琼手中握着的丝帕被他看在眼中,于是飞琼便主动提及要采花制成香囊的事。

    临华想要亲手制一枚香囊送给丽妃,是一番好意,君奂期得知这一情况,充满赞许的说:“你有心了,姑姑必定喜欢。”忽然又似想到什么似的,“咦”了一声,说道:“不过你又不会女工,香料在这儿了,但香囊怎么办呢?”他语气戏谑,“莫非临华要来个移花接木,借花献佛?”

    所谓移花接木,就是用一只缝制完成的香囊将花瓣装好,步骤十分之简单,但心意就差了一大截。临华被他说中,顿时哑口无言:“那怎么办?”

    君奂期看着她一副气恼的样子,心里一乐,回答道:“不如你就将方才那一幕画下来,何况香囊远不及画容易保存,你若画下来,姑姑必定高兴。”临华转念思索,觉得这不失为好办法,足以阐明自己的心意。君奂期瞄一下飞琼手中丝帕包着的玉簪花瓣,漫不经意地说:“一会儿我吩咐竹晏就近取个瓷罐,你若有闲,为姑姑装个香囊倒也无妨。”

    临华拈起那朵玉簪,有点欣喜又有点满意的问:“那这个呢?”她用手拿着颇不方便,花朵一旦摘下,暴露在外面,很容易便会枯萎,飞琼的丝帕装了几片花瓣,但自己的这朵她既不舍得丢弃也不忍生生看着它枯萎。

    君奂期笑道:“你可真糊涂,竟忘记今天是干嘛来的,这朵玉簪不如就簪在发上,算是物尽其用,不枉它的素丽。”他明朗清湛的目光凝视着临华的脸庞,临华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太自然,正欲垂目躲避,手心握着的玉簪花被他拿去,“给我吧。”

    君奂期将玉簪留有花枝的那一端斜刺进她的发髻中,隐约就像是戴了一支玉头簪,他素知自己的妹妹不喜张扬打扮,便将花巧妙的簪在侧面,与其清隽的衣着相得益彰,天知道他究竟为多少女子簪过才能如此熟练。

    临华看不到究竟簪成什么样,假如簪的不好可就大窘了,她忙向飞琼看去,飞琼惊叹于世子敏锐的手法,说道:“簪的非常好,好看极了!”

    临华听见满意的回答,用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玉簪花,兴许君奂期真的神乎其技簪的恰到好处。

    君奂期笑吟吟的欣赏自己的杰作,眼神轻飘飘往霓乐等人那边一瞟,折扇轻摇,“怎么样,她们有没有欺负了你去?”

    临华摇头:“哥哥面子大得很,公主待我很是妥帖。”原来君奂期在醉月轩和众人酒过不知几个三旬,诗题才慢悠悠的送过去,他等的实在不耐烦,只觉乏味无聊,所以才找个由头支开众人,一方面是到这边透透气,一方面是来瞧瞧自家妹妹和旁人处的是否愉快。同是丽妃的侄儿,姑姑却偏偏认定临华乖巧讨人喜欢,而他却顽劣得紧,实在偏心得不像话。

    他心中无奈,本不愿踏足满是莺莺燕燕的园子,宾客是女子,宫侍还是清一色的女子,着实尴尬得紧,若非为了姑姑要准备一套说辞,真想立马溜之大吉。

    临华轻声道:“没人为难我,但哥哥举荐的那位顾公子,怕是有点不妙。”说罢,她朝公仪云菲的方向一瞥。

    君奂期心思玲珑,待看到公仪云菲时立即就将顾亭和云蘅两人联系到一起,不过他生性散漫,即便知道公仪云菲要借顾亭刁难自己,面上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不必管他,要是真让她得逞倒是件好事,否则难保出个玉陵君第二。”那位顾亭颇有读书人的意气,遇到大事就怂,偏偏叫嚷一定可以达到上官大人的高度,今天正可以挫挫他的锐气。不过这件事倒无需和临华细说,“他不是什么公子。”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十分令人迷惑,临华不知他心中到底作何想法,按捺住疑问,和他说笑几句。君奂期或许是不愿招惹某人,只逗留片刻,便返回醉月轩,想是诗会应酬作文,由他充任仲裁之事,不可久离。

    君奂期走后,临华颇觉无聊,径自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行走,各色花木被她赏遍,正要顺着抄手游廊原路折回时,透过月门影壁,她瞥见一个身穿紫棠色长衣的人影从园外走过,分明是个女子,长发却被高高束起,衣衫剪裁得体,甚是干练的模样。

    她看得好奇,正巧那人目光朝这边看来,有鄙夷,有不屑,有轻视,那感觉,就像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她和那人打个照面,头一回感到彻头彻尾的羞辱。不光是对她,更像是对满园的女子,那种发自内心的鄙视,仿佛在看装在金丝笼里的一群鸟雀。

    那人看到她,有点吃惊,但那种吃惊只有一瞬的停留,很快变作满不在乎的神色,随即她居然冲着自己笑了一下,三分自傲,却又冰冷至极,临华尚未来得及给出回应,那人便已收回目光,自顾走路,依稀还朝醉月轩的二楼看一眼,无声冷笑。

    那个方向,临华的视线被高阔的墙壁挡住,但可以想象得出来,君奂期刚刚从那里上楼。

    青翠的竹子歪歪斜斜,伶仃寥落的几棵,在满园的繁花中点缀几许清雅,临华呆呆的呼出一口气,对于那人对她、对他们的敌意很是费解,不只是她们这些女子,还有参加诗会的那些人,估计毫无例外的全部成为那人鄙夷的对象。

    飞琼未曾察觉临华和那人有过无言的交锋,见她停下脚步,久久驻留,催促的问道:“郡主,怎么了?”

    临华勉强一笑:“没事,走吧。”

    将近午时,木芳园并不会备得任何吃食,阳光炽热的照下来,众人既感疲乏又觉炎热,而园内又无任何凉亭水阁可避暑热,有人便提议不妨去酒楼用膳,众人都觉得这提议甚好,因帝都颇有商埠往来,帝都的酒楼集聚各地厨师,所制菜肴美味不比宫中差。

    既然众人纷纷认可,公仪云菲便提出帝都最大的酒楼便在眼前,安有不去之理?她的心思可以说就差写在脸上,若说没抱着打击君奂期的想法,霓乐等人是无论如何都是不会信的,有人到底胆小怕事,想到这一层,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惴惴不安的表示她们贸然前去说不定会打扰诗会的进行。

    “怕什么?”公仪云菲傲然道:“醉月轩又不是他们开的,怎么,他们去得,我们就去不得?”

    临华刚刚和众人会合,尚未理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便听见公仪云菲的话语,她惊了一惊,方才门口那人和自己的对视还未淡化,不由得脸庞涌现几分紧张。

    霓乐眼尖,第一个看见她姗姗来迟,主动走过去握她的手,含笑说:“正要找你呢,一会儿咱们去醉月轩,一来好好吃一顿,而来凑凑热闹。”她见临华的脸色不太好,主动问道:“怎么,身子不舒服么?”

    临华摇头,不动声色抽出手,轻抚上自己的脸,轻声道:“没什么的。”去往醉月轩的路上,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知了霓乐,对那人的衣着相貌描述得分毫不差,本是要问霓乐是否了解此人,但霓乐顾及到昌仪的身份,一时并未应答。

    公仪云菲唇角弯了弯:“秦楼燕嘛,我知道。”她明艳的面容牵出一丝讥诮的神情,伸齐两只手端详着染着殷红蔻丹的指甲,玩味的说:“她呀,和四殿下整日亲密得很,腻在军营里,瞧我们不顺眼得很,视咱们这些人是金丝雀,只知道玩耍享乐。不过依我看,她和冀王般配的很,一个孤僻,一个异类,呵……”

    算起来,冀王司善钧排行第四,是贤妃公仪氏所出,和她的关系算是亲密至极;而那位秦楼燕是禁军统领秦展之女,亦是昌仪公主之母秦惠妃的侄女。这两人孤僻至极,所有的宴会统统推拒,人缘是极不好的,很难想象居然和公仪氏和秦氏有瓜葛。若非如此,恐怕得到的就不是敬畏,而是唾弃了。

    临华对他二人知之甚少,没有插话的余地,索性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无论如何,背后议人长短非君子之举。

    诗会在二楼的一间包厢中举办,名叫逸趣阁,占地颇广,装潢精贵,陈设典雅,据说墙面挂着许多幅书画墨宝,每一件都朱印甚多,珍贵异常。这间逸趣阁平时并不开放,专门用作贵公子举办诗会,宴饮庆酬。

    就像女子的簪花会拒绝外男一般,女子同样无缘贵公子们举办的诗会,不过她们倒无妒忌神色,光明正大的嬉笑着上楼,语声如流莺急湍,周身异香弥漫,足以令人心驰神遥。

    霓乐和公仪云菲等人商议一番,为她们选了个好地方,几个紧挨着的包厢,连接处的墙壁却是打通的,只用一面纱帘遮掩,背靠着窗,窗下青嫩的柳枝随波摇曳,室内沉香袅袅,风雅快活不逊那边。

    众女不是宗室的公主,就是世族的小姐,每日品尝的菜肴无不精心烹制,固然可口,味道却是差些,顿顿都是清淡饮食,百年如一日,委实叫人腻烦。醉月轩聘请的厨师来自四面八方,除本朝的各州郡人氏,还有来自南国的,甚至离魏的都有。

    南国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因此除了衣饰新奇人人效仿,精制的美食只消说出一二,都能叫人生出大快朵颐的食欲。

    公仪云菲事事都要争先,率先点了几味菜品,道道菜名文雅,字雕句琢,安放妥帖,其中一道“荟双飞”,是以燕窝、乳鸽肉为主料,又取各色香料提鲜,绿色的研成沫,紫色的堆积到一处,红色的装饰成花瓣,色香味美,只一闻,便难以忘怀。

    据说,按照南国的规矩,每家酒楼上菜时都有一名掌故小厮,除点菜名以外,还会讲述用料几何,烹制手法,由何人首创,有何典故,但本朝人是假风雅真享乐,嫌弃那做派繁琐,纵然是南国厨师做的菜,这一步也被砍去。

    但公仪云菲好似对此抱有莫大的兴趣,亲自充当小厮的角色,直将各色菜品介绍得面面俱到,就连负责上菜的小厮听了都是一副咋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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