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景宣公主的婚事便确定下来,赐婚于维扬卫氏长房长子,其门是当地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谨守礼教,长子卫慎之相貌堂堂,椿萱并茂,还怀有功名,而且家境殷实,加上建崇帝赐予公主的汤沐邑所得,足够景宣奢华一世安稳无忧了。

    虽然景宣的婚事自己不能做主,但这结果却是许多官宦女子艳羡也强求不来的。

    得知这个消息,顾亭颇是伤心了一阵,他在帝都一众贵公子中间的身份很是普通,但他没想到就算这样还是没能入得了陛下的眼,真不知建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给自己的公主择了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夫婿。但他也有些庆幸,庆幸的是尚了公主虽是天大的荣耀,可若非陛下格外开恩,这辈子就与仕途无缘了。

    顾亭固然是瞧不上朝廷和官场,可没办法,他没什么武力,唯有一个头脑还算灵光,只能通过这样的途径才能为君奂期效力一二。不过有一点还算值得高兴,那便是在金粹园宴会之时,成功在帝后面前露了脸,呈上自己的策论一篇,颇得众臣的赏识,就连建崇帝也肯定了他的才华,称只要他能进得殿试从中脱颖而出,便可授他官名。

    那日虽笙歌燕舞一片和乐之象,建崇帝的态度却不像作伪,若真是这样的话,只要届时姜晔期和主考官吩咐一二,进入前三甲是不成问题的。毕竟,顾亭在郴州府也有神童之才,何况他的授业恩师乃是中书令上官聿,若论对韬略策论的见解想来京中除去几位皇子和欧阳珏外,无人能出其右。

    这段时日,顾亭听从君奂期的叮嘱,一日未敢懈怠,常常在醉月轩参加王侯子弟举办的诗会和宴饮等,五皇子司善钧交联广阔求贤若渴,诗会正是与其接触的大好途径,就算一时与司善钧本人接触不成,顾亭也结识了效力于司善钧门下的不少门客。

    有的精通出谋划策,有的擅长行军布阵,还有一些掌握着蝇营狗苟的伎俩,总归可以算是群贤毕集。

    这其中,顾亭凭借自己的机智和口才,成功和那群门客拉拢关系,发现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五皇子府有一名叫公孙衍的门客,性格孤傲自负,在门客之中人缘奇差,但不知为何,许是有何独特的才华因而受到司善钧的重视,居然从来不在王府提供的住所休息,反而在永安巷有一处宽敞的别院,豢养着不少美婢侍妾。

    永安巷属于帝都城南一处位置优越的巷子,那里的宅院一间就价值千金,更何况院中侍奉的仆从侍婢了。

    这个公孙衍究竟是何来路?哪怕他旁敲侧击紧紧逼问,怎么也打听不出公孙衍是何方人士,有何喜好,只知他不喜结交,唯有议事的时候才会听从召唤的出现,随后便神神秘秘的消失。

    在顾亭满腹疑虑的跑去写月斋的时候,姜晔期下朝以后便径直来到吏部的值房。姜晔期只说是要查阅一些案卷,吏部主事便一脸赔笑的迎她进去,说道:“殿下早有吩咐,君昭仪请自便。”

    姜晔期闪过一丝狐疑,近一个月她并未和司善钧打过什么交道,司善钧为何知道她会来这里?莫非是上官熙透露的?姜晔期平静的想到,果然是物是人非,不过短短数月,上官熙便已经背叛了他们的情谊,转而向自己的主子奉献忠心了。

    姜晔期在心中笑了一声,没有一丝怨愤,或许在她心目中,上官熙的为人根本不能和云菲相提并论,是以这种程度的背叛她竟能够坦然接受。

    姜晔期着手查看起了封存多年的涉及昔日幽州刺史贪墨案相关人员的案卷,要确认颐真之父当年究竟被何人构陷,还需要确认陷入这宗案件的官员的身份户籍,甚至是吏部的考课结果都要一一过目。姜晔期本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事情一旦决定做了就必定要一板一眼,不可有丝毫遗漏。

    “殿下。”在姜晔期来到吏部之后,司善钧打听了她的行踪,很快便也来到了这里,几乎就是前后脚的工夫。司善钧颔首,示意其他人退下,不必跟来。

    吏部官署之内存放案卷的房室很是阴暗,只高高的窗口透过一束天光,可以看见漂浮在空中的细微尘埃。

    司善钧一眼就看到架子下方姜晔期认真查看案卷的身影,神情凝重,毫无轻松之色,不时能瞥到她抬头思考的样子。司善钧一时看得痴了,不忍打搅,便默然静立,在暗处观察着她一动不动的身影。

    姜晔期看得很慢,一卷竹简不过书写百十余字,与她而言却像是一部洋洋巨著,一字一字的看了数遍,仅手中的这卷竹简就看了两刻有余,为的就是能够将这些记载一字不差的烙印在脑海,不出差错。

    这具身体虽然孱弱,可也算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能,虽然姜晔期用这具身体也很熟练了,但终究不愿使用这份能力,她更愿意使用自己的方式,默记下来。

    姜晔期默然检查一番,确信没有记错,倏地目光向远处一放,犀利而又阴沉,不带任何情绪,却像是有种无形的力量,能给人穿心的一击。

    司善钧看到这犀利的目光,猛地一惊,然而姜晔期已经发现了他,但对于他出现在这里没有表现半分惊讶,姜晔期将案卷收归架上,立即归拢情绪,“殿下?”

    恰如其分的一声问候,声线温和,似带着一份清淡笑意,若春日杏花沁人心脾,若非司善钧方才将这一幕尽收眼中,真的要被她的表现骗过。

    司善钧隐隐感到,眼前的君临华已经变了许多,似乎不再是幼时在长满琼花的庭院里穿着一身粉衣白裳捉蝴蝶的年轻女孩,率真自然,只是那远远的惊鸿一瞥便牢牢地住在了他的心里,从此挥之不去。

    君临华是他喜欢了经年的女子,若说他的愿望其一是达成母后的期望坐上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另一个就是册立君临华为妻。若说前者是他终此一生必须要企及的志向,后者则是他的私心。

    世上有千千万的女子,可能够和他并肩而立的只此一人。

    司善钧上前两步,含笑道:“我已经吩咐了吏部主事,你大可在此慢慢查阅,不必着急。”

    然而姜晔期心中所想完全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两端,司善钧举手投足间尽是不着痕迹的清贵,果然是储副之位的不二人选,这一身高远轩昂的气度是其他皇子难以比拟的,若是最终做不得储君,那他这份骄傲又该在何处安放?

    姜晔期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应答,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是任凭如何努力都翻阅不了的天堑巨沟,身为局中人的司善钧可能明白,就算君临华依然在此,他的愿望也如天上星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却终究不能实现?

    司善钧觉得她真的是变了,小时候临华常常跟在霓乐身边称他表哥,后来长大一些虽改了称呼,但仍旧和他颇为亲近,若非其兄长君奂期有意阻拦,他们之间又岂会如此生分。

    司善钧淡淡从架中抽出她刚刚放回的案卷,看见上面记载的一串人名户籍,终于主动开口打破沉默,轻声问:“你是真的决定要为林家翻案?”

    姜晔期道:“殿下以为不可?”

    司善钧随意扫了几眼,便将其放回原位,“非是不可,只是不妥。此事牵连甚广,重成侯的根基不是你能撼动的。”

    姜晔期心里一笑,这些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了,老调重弹她没兴趣再听,说白了不就是看不上她的能力,不相信凭她一人之力可以扳倒声势显赫的重成侯府?

    姜晔期不动声色的遮掩了眼中透露的情绪,蹙眉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别人,事已至此不可反悔了,何况重成侯罪恶滔天乃是朝廷之枢蠹,此害不除以后对殿下而言终究是大患,况且重成侯几次三番折辱于我,我亦忍无可忍了。”

    姜晔期的容貌并不如何出色,但玉面琼鼻,是典型的小家碧玉的长相,配上她的这副沉静的书卷气便有种特殊的气质。她柳眉蹙向眉心,微微垂眼便自然表现出动人之态,加上话语间不卑不亢的气度,却毫无造作之感。

    司善钧钟仪她许久,自然轻易便被打动,软了心肠。但他心中还考虑着比之除去重成侯更为长远的事情,几大世家在帝都立足百年,互为鼎足,其中既有争斗亦互为支撑,共同和皇权相抗衡,早已是历代帝王的眼中钉,若是除去重成侯,失去此掣肘,君臣之间的矛盾便会展露于人前,到那时晋平君氏便如烈火烹油首当其冲,到那时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司善钧斟酌片刻,或许不帮她对所有人都好,可是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他又如何能够拒绝钟爱之人的请求?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若要扳倒重成侯,哪怕证据多如雪片,但只要父皇不认可那也是于事无补。”

    姜晔期也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出他语中暗示之意,如此说来只要让重成侯在建崇帝心中失了宠,君臣离心,纵然重成侯再有用,建崇帝便也再不会庇护与他了。

    姜晔期脸上乍然绽放一抹笑意,一瞬间冰消雪解,她柔声道:“多谢殿下指点。”

    司善钧轻叹一声,犹豫道:“你……莫要冲动,等过些时日等我消息即可。”言下之意,是甘愿为心中所爱破除枷锁,亲自出手了。

    姜晔期不知有否被这份情意所打动,言辞恳切的说了许多表达感谢的话语,然而那些话看似发自内心,实则是极为老练的话术,未曾表露她半点态度,只让司善钧倍感气馁失落。

    姜晔期秘密和顾亭通了气,大约明白了君奂期的打算。她并未将扳倒重成侯府的希望寄托在司善钧的帮忙上,空口一诺无凭无据如何相信,若她真的是君临华信了他,或许等上三年五载都未必有何消息。

    司善钧是建崇帝的儿子,他们的盘算姜晔期岂会不知?或许司善钧眼下还未得储位,心是偏向晋平王府的,可若等他登了大位第一个就要除去外戚这个隐患。难道他们还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不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很快便要入冬了,之后便是春闱,她的时间并不多。

    姜晔期来到醉月轩中,吩咐掌柜为她准备了一个僻静的雅间。

    室内沉香杳然,案上两盏清茶,姜晔期负手而立,显然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不多时,烟芷伴着一个缁衣人上了楼。重成侯早已位极人臣,而他的同母胞弟也一同坐拥荣华富贵,不过其装束显得有些低调朴素了。

    烟芷带来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生的也算一表人才,虽是重成侯的兄弟,但他的眼珠尚未浑浊,积淀着沉郁稳重的态度。此人便是重成侯单衢之弟,单衠。

    姜晔期微笑道:“单大人,久仰了。”

    单衠得到她的请帖颇为疑惑,他在官场上和君昭仪从无交集,何况重成侯父子对待她的态度从来都是无礼不敬的,若是能一连几日的早朝重成侯能放弃羞辱她都算是稀罕之事,晋平王府和单家根本已经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他和重成侯之间的关系更是人尽皆知,君昭仪为何要见他?

    单衠毕竟是亲自在官场走过一遭的人,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按下心中的一点不解,正色道:“不敢当,该说久仰的是下官才是。不知君昭仪相约来此,有何指教?”

    姜晔期自然也没什么需要寒暄的,便开门见山道:“今日请单大人过来,是有件事情需要单大人答应。”单衠闻言看着她,姜晔期并未解释什么,轻击手掌,烟芷便走到屏风后面将一个人提了出来。

    这屏风和酒楼所用的寻常屏风有所不同,要厚实许多,完全看不见背后的事物。原来里面是藏了人的。

    一个穿着绿衣的年长女子被五花大绑着,口中塞着汗巾,衣着华贵,胸前挂着金璎珞,臂上戴着宝钏,可见身家不菲。那女子昏迷着,双目紧闭,但单衠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绿袖?”

    单衠紧张的问道:“她怎会在这?”略一思索,怒道:“是你绑她来的?”

    被唤做绿袖的女子听见声音,眉头皱了皱,嘤咛一声渐渐醒了过来,但她被下了蒙汗药,哪怕看清这一切,也没力气说些什么。

    姜晔期啧啧笑道:“据我所知,绿袖可是重成侯的侍妾,就连单衢本人对待她不过就是一介奴仆,用过便丢弃在后院里,何曾有过半点垂青?单衢都不在乎她的死活,不想大人居然如此在乎侯爷的侍妾,只是不知如果这件事被侯爷知道了,他会作何感想?”

    听到如此难听的话语,单衠气的双目发红,握紧了拳头,但仍然按捺着不平的情绪,只是他紧握成拳的关节咔咔作响,其愤恨难已的心情不言而喻。

    单衠和绿袖的过往在帝都是一段笑话。昔年他和绿袖本是青梅竹马,长兄单衢还只是个人厌鬼憎的市井之徒,未得建崇帝重用,那一年他和绿袖本已约定了终身,等他中试回来便成婚。结果单衢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成为太子的心腹,后来建崇帝登基之后便寻了个名目将昔日追随自己的臣子加官进爵,单衢便是最受重视的人。

    后来单衠回乡时却得知了绿袖成为重成侯侍妾的消息。当时他曾质问绿袖,本以为是重成侯强迫,可哪会知道绿袖其实是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能够水性杨花的人,知道单衢受了重用,在圣旨降下的第二日便自荐枕席。

    单衠忘不了单衢那日当着绿袖的面对自己所说的扬扬得意的一番话,读书入仕何其艰辛的十年寒窗,支撑着他走下去的不就是绿袖的软玉温香和那份体贴吗?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谎言,绿袖之所以跟着他受了那么多的苦也只是为着有朝一日他飞黄腾达了,自己能享受富贵。

    可是单衢先一步得了封赏,位极人臣,对绿袖来说选谁更有利已经很明显了。

    他最爱的女人居然帮着单衢一同践踏他的尊严,从那以后,他便只当过去那个绿袖已经死了,至于重成侯的侍妾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可是到今日,单衠方才发觉,原来绿袖在他心中的分量这样重,绿袖的死活他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姜晔期道:“我要你以后为我效力,否则单大人便只能为她收尸了。”她的声音很平淡,没什么情绪,可不会有人觉得她在说空话。

    烟芷取出一只瓷瓶,拔开塞子放在绿袖鼻端,绿袖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忽然发觉自己有了些力气,用力的挣扎,终于吐掉了口中的帕子,眉毛拧成一团:“轩郎,救我!”

    纵然早就明白这个女人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之徒,可单衠看到她额头因害怕而渗出的汗意立即就软了心肠,但昔日被背叛的羞辱回荡在脑海,至今历历在目,他又岂能因为区区一个女人葬送自己的未来?

    姜晔期递了个颜色,不紧不慢道:“单大人可要快些想,时间不等人啊。”烟芷便取出一枚黑色的丹丸,作势要喂给绿袖口中。

    烟芷手中的毒药已经到达绿袖的唇畔,绿袖手脚被绑缚着,只能瞪大了眼睛,一个劲的摇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落,眼中的惧意肉眼可见,让人觉得她是否会先于毒药入口就晕厥。

    绿袖又急又怕,流下两行眼泪,哭喊道:“救我!救我!”

    单衠攥紧拳头,咬牙道:“住手!”烟芷得了姜晔期示意,适时地放下了手,绿袖猛然喘着气,甚至自己方才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如今的情形还尚不是保住性命的结果。她不敢有半分懈怠,弓着身子向单衠的方向爬去,滚滚泪水早已弄花了妆容,一脸狼狈的央求道:“轩郎,轩郎,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背叛你。我真的知道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才是那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只求你一定要救我的命。君昭仪她,她不会为难你,你就答应了吧!”

    单衠冷眼看着他的哭泣,事关他的前途,他未有动容之色。现今他能在朝廷立足,一方面确实是仰仗于重成侯的声威,但更多的还是靠着他一步一步凭借自己的能力走到今天。重成侯再厉害,他也不曾屈服于单衢的淫威之下,乃是因为他有自己的骨气,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堂堂正正的为官做人。

    假如今天真的听从了绿袖的话,效忠于别人,无异于是做了别人的奴仆,那还有何尊严可言?

    姜晔期知道单单一个绿袖还不够分量让他做这个决定。姜晔期道:“我知道你还重视着和单衢的这份兄弟之情,毕竟是一母同胞,我能理解。单大人视单衢如兄如父,可是单衢是如何对你的,他强抢了你的女人,对你可曾有过半点兄弟之义?我知单大人品格高贵,曾处处规劝单衢收束自己的恶行,可那些如绿袖一般的女子难道不可怜?绿袖还算幸运,得到了富贵,可是那些被重成侯凌辱而死的女子何其冤枉,重成侯每活一日,那些女子就会增多一些,单大人助纣为虐也就多一重的罪孽。何况重成侯恶业滔天,已经安享了无数的荣华了,也该为他造的恶业赎罪了,不是吗?”

    单衠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年轻时和绿袖分别时的情景,那时的绿袖眼神清澈,也是多么天真的一个女子,他听着姜晔期近乎蛊惑的话语,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单衢的诱惑,绿袖当真会变心吗?

    一股异样的情绪浮上心头,单衠吸了一口气说道:“好,我可以帮你。不过我要你保证,绿袖和若菁她们要完完整整的,你不能伤害她们半分。”

    “单若菁?”

    单衠道:“不错,若菁她单纯善良,和他父兄不同,并不曾做过半点恶事,她本就无辜,不该牵扯在这些事情当中。”

    姜晔期道:“行,我答应你,保证不伤害她们。”

    在两人在醉月轩商议事情的时候,街对面的一处楼阁人影闪动,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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