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帝都。

    夏季的最后一个月,于帝都而言似乎是最具生气的时节,这座巍峨高峻的都城森然屹立在此,将城中由缤纷花树组成的秀丽景致尽数遮挡,唯余皇宫深处高耸的楼台深塔勉强露出几分尖角。

    白日的帝都城中坊市之间还算热闹,但和玉陵的游人如织有所不同的是,帝都为天子脚下,其中生活着的大都是天潢贵胄,除王子皇孙之外几乎也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两位公主下嫁的时间不日就将到来,然而帝都城的氛围并未因此得到改善,甚至比起初春时节晋平王世子叛出还要紧绷和低迷,长街上行人的面容不见笑颜,不时还能听见透过风传来的哀叹声。

    城门前守备森严,对进出帝都者都要验明正身,城门前张贴着通缉晋平王世子及郡主的告示,一看就是经宫廷画师的手笔,画像比之真人可谓是惟妙惟肖,面容的主要特征极其鲜明栩栩如生,但凡其人没有生就两张脸绝无可能逃脱了去。

    进城的人流络绎不绝,一个身着天青色衣衫戴着斗笠的男子牵着一匹骏马走在富商的队伍之后,商队有十余人,很快查验过路引核对身份,那男子原本一直低着头,直到前面的人离开后才不紧不慢的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出尘的相貌。

    他身形修长挺拔,如松如竹,一双丹凤眼湛然有神,看见他容貌的人无不惊艳叹息,守卫看见他的模样先是一怔,旋即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来,两人展开手中的画像仔细对比,然而两者之间并未使他们联系起来。

    这些守卫职级虽然不高,却是在帝都当差的老人了,上至王孙公子下到歌女丫鬟都能对上名号,可以说是对帝都之人最为熟悉的存在,至于通缉的人也是了熟于心,根本无需拿画像比对,然而这位牵马的俊公子却让他们不由得心生疑窦。

    守卫两人迟疑了一瞬,年轻男子腰间系着的凤形玉佩轻轻摇晃,似乎和什么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犹如凤啼。“走吧!”他们胡乱的挥了挥手,眼睛不约而同的从那枚雕琢圆润的玉佩上收回。

    那公子低哑道:“多谢。”这声音完全和那朝廷通缉的乱臣贼子不同,完完全全就是毫不相干的声线,顿时打消了守卫的疑虑。

    他慢悠悠的戴回了斗笠,腰背挺得笔直,只是带上斗笠之后又恢复了微低着头的姿态,步伐缓慢如闲庭信步一般。进城的人群分作不同的方向通往不同的坊市之中,而青衣的公子也很快随着人流消失不见。

    一处隐秘的死巷之中,俨然就是被查封的挽流芳后院,君奂期脱下广袖外衣,换上一身不起人眼的深色劲装,跃上房顶远望皇宫深处晋平王被囚禁的方向。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不清什么情绪,缓缓从腰间取出一枚特制的烟花,轻轻一拉便向深空射出一朵淡红色的烟花,随着烟火在空中炸开,一声尖锐的鸣声响彻天际,又猝然消失不见。

    以烟火为讯,是许多江湖门派传递信息的手段,军中亦有所沿用。

    果不其然,君奂期跃上一处屋檐等候片刻,只是须臾间便有身披玄甲的御林军便匆匆赶来,将周遭的坊市街巷团团围住。难计其数的甲兵手持枪戟斧钺,如一缕黑云骤然将原本平静的街道围得如铁桶一般严密,其后禁军统领秦选在一众副将及扈从的拱卫中现身而出。

    秦选身着一袭玄黑的铁甲,胸前及肩胛处的甲胄发出银亮的寒光,他玄甲之后披着的猩红披风在风中轻轻飞舞,右手习惯性的把握着宝剑的剑柄。秦选头盔之下两道浓密双眉紧紧皱起,不动声色扫视面前空荡的街道,此处住着的是帝都城中身份最平凡卑微之人,闻见御林军如此阵仗,家家户户都胆寒不已,差遣府上奴仆紧闭门户。

    翠绿的树叶极其缓慢的从空中飘落,秦选沉喝一声:“何方宵小故弄玄虚,还不速速现身?!”

    四方一片寂静,仿佛方才在城中炸响的烟火只是他们的幻觉。

    秦选身为禁军统领,掌管宫禁,心智自然非比寻常,这一颗小小的烟花似乎很普通,却将整个宫城惊动当然不是那么简单。他不假思索,颁下指令吩咐麾下两个小队沿着小巷搜索,很快御林军便在一处角落发现了烟火点燃后留下的余烬。

    秦选蹲下身以手指捻过地上的余灰,仿佛还残留着几许温度,他面色一沉,命令道:“仔细搜查,不许遗漏!”

    御林军正要领命而去,忽听得一道低沉喑哑的女声:“秦大统领,可有何发现?”这句话只要仔细倾听,便可以发现语调带着奇特的转折,说话的人操着一口浓郁的西域口音。

    一串金片相击接连响起,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人耳不易察觉的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声和御林军的橐橐声有所不同,极为的轻快干脆。

    秦选闻声眉头不由得更加紧蹙了几分,未及回答,那个作为国师属下的妖女迈着妖娆的步伐一步三顾的倏然出现在御林军阵前。

    隐匿在屋檐上的君奂期认出此女乃是九幽教圣女之一的仙蛛,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角色之一,他眼神微微一暗,似是联想到了什么。

    秦选审视着这个妖里妖气的女子,心中顿然生出警惕和敌意,那个神秘莫测的国师毫无缘由的取得了陛下的信任,从此获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连几位皇子都逊色几分。虽然秦徽雨私下里和他通过气,但在秦选心目中,他身为禁军统领虽有心为家族私利所筹谋,却仍旧忠心于建崇帝,是以依然将那个人不见经传的国师视为妖人。

    秦选沉声开口:“只你一人?”

    仙蛛笑道:“当然不是。”她的影子后面不知何时居然出现了数名黑衣人,他们的脸上毫无半点神情变化,但身上阴冷肃杀之气则显示着他们是非同寻常角色。

    秦选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道是故作高深的游方术士之徒,冷冷一哂道:“你等不过是国师的手下,若是想要帮忙,国师为何不亲至?你们若是没什么手段,只会些故弄玄虚的幌子,还是尽早离去,不要打扰御林军行事!”

    仙蛛对秦选冷淡奚落的态度并不介怀:“自然不会令将军失望。”

    说着,仙蛛抬起手来从发髻中拔下一只铁簪,随着她的动作众人才发现她的两只手并不一致,一只手保养的极好,光滑如玉,另一只手却戴了副黑丝手套,想必很有些秘密在其中。

    铁色的簪子在仙蛛的手中竟化作一支有力的暗器,凌空发射出去,直直射向君奂期的双眼!玄铁一般的簪子来势凌厉,挟着不可阻挡之势,以其不可捉摸的速度和力道,所有人毫不怀疑若目标不能及时闪避,这支铁簪一定会将人的双目洞穿。

    铁簪的尾端锋锐寒气逼人,君奂期的头颈向里侧微微一转,依稀在簪身之上照见自己的双眼,斗笠下的雪白面纱连带着胸前的发丝无风自舞,只是眨眼的一瞬,只听“夺”的一声,半尺余长的簪子居然深深的嵌入到不远处的墙壁之中,簪身只露出一半,墙面皲裂,被震裂的碎石粉尘扑簌落下。

    仙蛛一击未曾得手,并不气馁,反而勾起胭脂色的唇角阴笑道:“晋平世子,久违了。”

    君奂期屹立在屋檐之上,摘下头上的斗笠,居高临下的淡淡一睨,唇角露出一抹又似嘲弄又似轻视的笑容,没有作声。

    仙蛛扬声道:“晋平世子!我家主人慕名已久,只是始终没有机会坐下来一叙,特命我等在此恭候,不知世子可还愿意见见故人?”

    “故人?九幽教乃是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恶派,本世子三岁发蒙,自幼识五音、习六艺,坟典经卷记载的均是圣王学说,我虽不敢号称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和贵教这邪门歪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此言一出,秦选面上难掩震惊之色,麾下御林军面面相觑,仓皇间警惕的防备着包围之中的仙蛛和妖鱼二人,兵器和盔甲发出摩擦之声,几乎都要将指下的佩剑拔剑出鞘。

    九幽教声名狼藉,在江湖上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而在着远离江湖的天子脚下亦足以使朝廷的精锐悚然。

    仙蛛毫不在乎的抬起手拨弄其额前垂下的一缕长发,随即扬起那只保养得宜的手,一只通体漆黑的蜘蛛忽然从衣袖里爬了出来,沿着护腕一只爬到她的食指指尖上,占据着涂了殷红蔻丹的指甲。那只蜘蛛的体型有如一颗明珠,却漆黑如墨,表面又像是有着一张莹润的膜,似黑曜石琢成的一般,不容忽视。

    “世子说的不错,世子拜在天宗宗主胤清门下,可是天下间独一份的殊荣,论家世您是声名煊赫的晋平君氏之后,论出身更不用说了,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这天底下还有能与您相提并论的第二人吗?”

    仙蛛悠悠说着,君奂期听得有些不耐烦,截断她的话说道:“本以为你的嘴巴会和你的暗器一样快,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君奂期孤身一人出现在帝都城中,又高调的吸引了御林军前来,是何用意可以说是显而易见了。身为禁军统领的秦选或许心存顾虑,但这瞒不过仙蛛背后的人,仙蛛自然也能知晓他的目的。

    仙蛛的目的也很显然,君奂期在帝都中无法安排太多部属,所以是要以一己之力牵制秦选,如此身在宫禁的人营救晋平王就可以免受禁军的关注。这是阳谋,即便秦选反应过来也为时晚矣,不过仙蛛既然明白君奂期的举措,她也不必过多谋划什么,只需要做和君奂期一样的事情即可。

    仙蛛道:“晋平世子果然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言了。世子今日出现在这里,为的不外是营救晋平王脱险,既然您高调出现在远离宫禁的此处,那么禁中那里必然是另外安排了人。可是帝都城排查严密,我想不是什么人都有世子的手段能够轻松躲开盘查,那么朝中必然是有世子的内应,两个人里应外合共同营救晋平王。”

    “啊……会是谁呢?营救晋平王如此重要的行动必然不可以为其他事耽搁,所以今日这名内应一定会告假,今日朝会告假的有三人,一者为御史胡令颂,一者为水部郎中赵诸,以及朝廷新秀翰林院侍读顾亭。”仙蛛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地续道:“已知这胡令颂胡御史已经缠绵病榻数日,水部郎中赵诸为高堂丁忧,那么这个内应可算水落石出了。”

    仙蛛阴恻恻道:“听闻顾亭顾大人府中昨日便已遣散了奴仆,闭门谢客,这朝廷的内应舍他其谁?只可惜顾亭一介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能否带着两名罪人从禁中出逃结果难料啊……晋平世子莫非以为,宫中没了禁军统领坐镇,顾亭的行动便可无虞了?呵,宫中没有禁军统领秦选,尚有兵部尚书秦先,还有平宁侯秦徽雨。此外京郊大营驻扎着帝都主力,四王及秦统领之女秦楼燕此时可正赋闲,无论援手哪头世子可能保证全身而退?”

    这些都是既定的事实,君奂期面色无波却着实有些烦恼,公仪与欧阳两大家族把持朝堂,掌控着大半的权势与财富,至于兵权一项向来是他们垂涎的所在,不想今日的帝都兵权尽归于秦氏之手,当真不可轻忽。

    他眉头微微一皱,眸子略冷了一些,仙蛛又道:“当然,世子的内应不止顾亭一人,宫中有人里通外敌暗通款曲,只要那贱人屹立不倒,世子何愁不成功?”

    听到“贱人”二字时,君奂期神情勃然大变,从其身周数尺至秦选仙蛛等人所在之地,方圆十余丈的空间忽然凝聚起一个气氛玄异的气场,微风悄然停下,场上的事物似乎都归于静止沉默,唯独君奂期身侧靠近的一颗大树的枝条上忽有三枚柳叶相继分离,脉络整齐浑似被人用手摘下一般。

    三枚柳叶以不分彼此的速度飞至君奂期手上,在他的手中悬浮并缓缓旋转开来,若鱼儿衔尾而游,离着掌心还有半尺的余地。

    仙蛛眼中闪过一抹惊诧神色,然而尚未来得及思索,叶片骤然化作飞刀射向她的面门,柳叶的叶片极其纤薄翠绿,但仙蛛毫不怀疑这无数文人墨客吟诵的美丽事物会有削铁成泥的威力。

    那三枚叶子看似同时射出,但位置速度却有所不同,次第来到她的面门,仙蛛微现惧色,但毕竟是资历深厚的魔道中人,动作并不慌张,先以右手挡下两枚。她的右手看起来白皙柔嫩,竟也似它的外表一般有如玉石,竟然毫不惧怕那柳叶所带的锋芒,叶子和她的手掌相撞竟发出金玉之声,旋即改变方向飞到了别处。

    然而第三枚叶片趁着她的右手招式用老的期间也已到来,仙蛛下意识用左手格挡,但其左手佩戴着黑丝手套,瞬间便被划出了一个缺口,但仍未能阻拦叶片攻势,仙蛛的左手常年用于修炼毒术,正是她的弱点所在,仙蛛不敢贸然强拼,尽全力后退、偏头闪避,然而额前发丝被叶片削去一缕,甚至脸庞也被划出一道血丝。

    幸而她的反应还算快速,堪堪防止叶片在她的脸上划出更深的伤口,避免了破相的结果。

    众目睽睽之下,那片伤了仙蛛面门的柳叶好似飞得极慢,所有人都看清了鲜红的血珠染红了碧绿的叶子,生机勃勃的树叶因着被仙蛛的血所染红,便多了一些触目惊心的意味,缓缓的坠落,“啪嗒”,一滴浑圆的血珠滴落于落叶之上,不然半分尘埃。

    仙蛛来不及查看视作珍宝的左手,以那只玉手在脸上一抹,指上捻过潮湿的血迹,不由面色一沉,怒道:“君奂期,你竟敢伤我的脸!”

    君奂期嘲弄一笑:“彼此彼此,不过奉还给你。”

    仙蛛身为行走在江湖间的杀手,做派狠辣诡谲雷厉风行,竟还有几分女儿情态,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将面容擦拭干净,蓦地笑道:“看来此人在世子心中的分量很重,足可见世子用情至深啊。不过她早已经露出跟脚,如今宫廷之中已经被我主掌控,她纵有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安然无恙,难道世子就不担心她的安危吗?”

    君奂期默然无语,神色不曾变动,显然只当仙蛛的威胁是耳边风。

    君奂期手握佩剑,讥诮道:“说了这么多废话,我很好奇堂堂九幽教的圣女莫非就是靠此立足的不成?”

    仙蛛悻悻道:“君奂期你真是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哼,也好,就让你看看我们为你准备的大礼。”她打了个响指,御林军的队伍分开一道缝隙,缓缓走入四位衣色各异的中年人。

    看他们的衣着,有用剑的道士,有执着拂尘的女冠,有手持禅杖的僧人,还有一人高鼻深目,身后背了一把琴。上前的四人气息沉凝而不外露,双目迥然而有神,均是一副宗师风范。更有趣味的是,此四人的身份完全出乎了君奂期的意料,离舒尧自天宗下山后便改换门墙,与邪魔外道为伍,如今居然费心思找来了武学高手助阵,想想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他位列国师,自然要显得自己是正统方士。

    加上仙蛛和妖鱼两人,就是六大江湖高手,此外还有武功不凡的禁军统领秦选及其麾下御林军,这情形远比君奂期想象之中的要棘手得多。

    四人各自报上自己的名号,这些名字在如今的江湖中已经难以掀起波澜,但君奂期却有所听闻,他们所处的门派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此四人却是各自门派中的宗师级高手,均是一旦闭关就以二十年而计的,观他们的面容虽似中年,但发色灰黑,显然其真正的年龄并不能从表面判断,功力深厚较之仙蛛、妖鱼这两个江湖中的翘楚还有高上一筹。

    君奂期面色如水,缓缓举起佩剑展露在众人面前,剑身拔出数寸,阳光照在剑锋之上顿时闪出一点耀人双目的强光。今日空中青云排阵,天色并不十分明亮,然而君奂期佩剑反射出来的光芒有如闪电,直令人难以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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