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袅袅在青州苦等许久,才终于等到晋平世子兄妹等人回转的消息,当范邕派人通知她前去迎接时,却并未见到君奂期的身影。询问之下方知世子并未从晋平王薨逝的悲伤中走出,刚到青州时便听到远山的钟声,和众人分道而行径直往城外的积善寺浮屠塔去了。
尹袅袅见姜晔期的脸上浮现担忧之情,说道:“悲伤肺,思伤脾,世子纵然身体强健,可也顶不住如此折磨。世子的悲痛使人同情,但王爷若是泉下有知也定不愿看到世子如此模样的,郡主还是要劝导一二才是啊。”
姜晔期摇头道:“这些时日哥哥很是自苦,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见任何人,送去的饭菜也常常原样拿回,已经将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我自然不愿意看到哥哥从此一蹶不振,可是在他想通之前是不会见任何人的。”
尹袅袅垂下眼睛,就连最亲近的妹妹都吃闭门羹,她这一介外人是更无缘得见了。她念头一转,问道:“郡主,我听闻晋平王虽是在狱中被人害死的,可是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中毒的痕迹,不知可有此事?”
姜晔期点头,尹袅袅便道:“王爷之死如此奇诡,可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做到的,难道世子竟无意彻查真相,还王爷一个公道吗?”
这自然是所有人期待的事情,晋平王的部下皆忠心耿耿,纷纷请求将王爷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可真要查却是难如登天。晋平王的尸身表面无半点伤痕,甚至动用了最精细的仵作手段,可以用一种特制的金属盒将隐藏在人身体肌肤孔窍最细微的暗器吸附出来,但结果是晋平王未中暗器。
她也曾让烟芷用秘术查看了晋平王是否中了蛊虫之类的东西,烟芷的秘术可以使人脏腑经络的情况显现,结果显示晋平王体内几乎和常人无异,所有查验的手段都用过了,可晋平王的尸身仿佛告诉他们晋平王是暴毙而死。
可是晋平王虽年近半百,但根据君磊的描述,晋平王一直无病无灾,身体非常康健,即使是在被关押的期间,建崇帝也命太医常常为其查看身体,要说是自己骤然死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更何况当晚监牢发生了那样诡异的事情,关押晋平王的牢房可是被人破开了的。
情况虽是朝廷官员描述的,但姜晔期和云菲去信时验证了这个说法,朝廷虽有意掩盖事实,但几大世家在各处都安插了自己的人,云菲手下有亲信目睹了此情况。
晋平王之事扑朔迷离,当时她不在帝都,具体的情形为何想来是很难知道了,若想查获一些线索或许就要亲自去往帝都一趟。尹袅袅的话让她起了思量,当天傍晚姜晔期便骑马向积善寺行去。
积善寺的佛塔是本地大户募捐修建的,难得建成了一座九层高的浮屠,从夜幕望去,只见一座恢宏而又高耸的铁塔将灰蓝的云影遮挡。弦月之夜,四下阒寂,只闻幽幽的风声和几声嘶哑的蝉鸣。
君奂期在塔内枯坐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没有得到允准谁都不能进入佛塔,姜晔期便这样站在塔外等待,经过了日升月落斗转星移,露水让她的几层衣衫粘在一起,但她这三天里就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虽然无人看到塔内的情景,但想来塔里的人也是一样的。
过了三天,君奂期终于从佛塔走出,但他无视了面前的所有人,径自去了一间禅房歇息。寺院的主持见君奂期走出时脚步虚浮,唇色苍白,脸上更是显得枯槁憔悴,只一双眼睛还算清亮,不由担忧道:“长此以往,世子怕是会折腾出病来啊。”
姜晔期默然,主持又道:“郡主也许久未用膳了,贫僧这就让人准备斋饭。”
姜晔期亲自端着做好的饭食来到禅房外,禅房果然又是门窗紧闭,她敲了敲门,房中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她轻叹一声,将饭菜放在门口,去了自己的房间思量一番,在纸上写了几句话,随即去而复返,将写好的纸条通过门缝送进房间里。
一张纸条啪嗒掉落在门口,轻微的声音像风吹过一般,却逃不过君奂期的耳朵,他缓慢的转动眼珠,将视线聚焦在那张纸条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鬼使神差的向门口走去,捡起了那张纸条,将纸条展开,上面写的是一首词:
“连环宝瑟深深愿,结尽一生愁。人间天上,佳期胜赏,今夜中秋。雅歌妍态,嫦娥见了,应羡风流。芳尊美酒,年年岁岁,月满高楼。”
这是他九岁那年中秋夜母妃吟唱的歌词,《人月圆》,那一年他们一家人在院子里赏月,玉轮明澈,桂花飘香,母妃一边抚琴,一边教他们唱这首词。当时,父王伴着母妃的琴声在桂花树下舞剑,夜幕深处皇宫高耸的城墙上点燃了许多烟火,绚丽的烟火照亮了宫城连绵迭起的楼阁,然而他们却享受着自己的宁静。
那一年的中秋夜……君奂期的脑海闪过一些美好的情景,他端详着信纸将上面的词句吟咏出声:“人间天上,佳期共赏……”
禅房的门推开了,刺目的阳光顿时充斥在阴暗的房间,也照亮了君奂期的双眼。姜晔期就这样站在门外。和他对视良久,姜晔期的眼中绽开一抹恬静柔和的笑意,君奂期唇角微微一掀,也露出淡淡的一笑。
很快桌上摆开了饭菜,清粥,白面馒头,两碟素菜,可以算得上是粗茶淡饭了,他们是天之骄子,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即便是再落魄的时候在饮食穿着上也不曾亏待自己。
然而看到这简陋的饭菜,姜晔期却好似面前的是人间美味,她娴熟的掰下一角馒头吃下,夸张的说道:“好香啊,哥哥再不出来我的肚子都要饿扁了。”
君奂期用汤匙舀了舀白米粥,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父王生前对你宠爱有加,有时就连我都有些嫉妒,难道妹妹你就不伤心吗?”
姜晔期轻声道:“父王是哥哥的亲人,同样也是我的亲人,当初母妃故去,哥哥便去了天宗学艺,父王也忙于公务,只有佳节宴会才勉强能见几次面,那时候起我便被交给姑姑照料……我和哥哥因此反倒和姑姑更亲近些,父王虽然很忙,却并没有忘记我这个女儿,每逢生辰和别的日子,总会托磊叔叔带礼物给我。”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父王对我们和其他的大人是不同的,和我同龄的霓乐、欧阳玥等人也都备受宠爱,予取予求,可是他们的父亲从来不会向我们的父王那般对我们关怀备至。我们虽然是金枝玉叶,钟鸣鼎食,可也得到了平民百姓般的亲情,其实这样看来我们已经比很多人要幸福得多。”
“哥哥,父王虽然不在了,可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的。父王和母妃用情至深,其实换个角度想想,父王和母妃又能在一起了,他们在天上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再也不必被尘世所烦恼了不是吗?”
“……天上?”君奂期哑声问。
姜晔期柔声道:“哥哥,你还记得母妃从前讲过的故事吗?天上的万千星辰,每一颗都代表着一个人,当世间有人死去,他的灵魂就会回到天上化作星辰照耀着人间。父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那颗星肯定又明又亮,我们只要仔细找,是肯定可以看到的。”
君奂期被她的话吸引了,神情微动,双眼变得晶莹:“那母妃呢?”
姜晔期道:“母妃风华绝代清雅脱俗,当然是月宫的仙子了。当年的宫宴上,可是有人写下‘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这样的诗句呢。何况有诗云:‘岂是瑶台秋夜迟,泠泠风露月斜时。步虚声散飞琼起,误落云鬟第一枝。’玉簪是花中的瑶池仙子,而玉簪于是母妃的最爱,母妃是月宫仙子岂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君奂期笑了:“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
姜晔期只将这当做是夸奖,歪头托腮道:“‘生死不流转,流转非生死。若实不流转,生死无穷已。谛观流转性,流转当下止。不见流转心,是真出生死。’哥哥,父王生前曾出资修建这积善寺,算起来还颇有缘分,不如便将父王母妃的神位供奉在此,我们便可时常照看,父王和母妃一定也正看着我们呢。可好?”
君奂期点头:“好。”他的心结纾解大半,便终于拿起勺子慢慢喝粥吃菜,他吃的很慢,动作仍是流露着贵气和优雅,不疾不徐。姜晔期吃的要快些,虽微微低着头却偷偷的觑着他,所有的担忧终于消散开来,眉眼舒展开来。
用过斋饭,兄妹二人便和主持提议了供奉神位之事,因晋平王夫妇的身份不凡,便特意辟出一所大殿,根据他们的要求进行布置,作水池一片,在其中养芙蕖些许,宝殿蜡烛长明不灭,神位旁边各自放一琉璃宝瓶,瓶中插上晋平王妃生前最喜爱的玉簪花。
回到提督府,姜晔期几度欲言又止,君奂期看出端倪让她明言,姜晔期便道:“哥哥,其实这次我是和你辞行的。父王的死因很是蹊跷,我知道军中事务尚需哥哥主持大局,哥哥分身乏术,所以我便想亲自去帝都打探一番。”
说起帝都,君奂期立即想到了当时闯宫的场景,那是何等的凶险,说是龙潭虎穴都不为过。建崇帝册封了一位国师,其人为何他心知肚明,离舒尧那厮阴险狠辣诡计多端,身边更是有玉阙宫和九幽教的精锐,就算是他都难以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习武不过两年的妹妹。
他当即就皱眉道:“不行。”
君奂期的反应是在意料之中的,姜晔期说道:“哥哥不用担心,烟芷他们会全力保护我的,而且我和公仪……姐姐交情还算不错,我已经和她写了信,等我到了帝都她自会派人接应。”公仪云菲的年龄要比君临华大了两三岁,和君奂期算是同岁,姜晔期为了避免暴露,便只能谎称她为“姐姐”了。
君奂期对玄毓楼的人并不放心,但听到公仪云菲这个名字时眉宇放松下来,他沉吟良久,妹妹说的话是事实,父王的死因确实极难调查,而他已经耽误了许久,现在正是为父王报仇的最好时机,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君奂期最终还是答应了姜晔期的要求,但在走之前他将一个盒子交给姜晔期,要她到了帝都转交给公仪云菲。
姜晔期端详着带锁的盒子,问道:“哥哥,这盒子没有钥匙吗?”
君奂期道:“用不着钥匙,她拿到之后自然知晓怎么处置。”
姜晔期离开后,敝琴立即来到房间,显然对君奂期的身体十分忧虑。据他所知,君奂期所修习的《三清莲华》共有三部,即《太清莲华》《上清莲华》和《玉清莲华》,每一部都有三个小境界,每个小境界又分为三层,当修至《玉清莲华》第九重时就是修得圆满,进入到化境,可以以自身真气为引牵动天地阴阳二气为己所用,驻颜不老,有若神人。
《三清莲华》是胤清在进入天宗之前于一处山崖修道时,感悟到天地间气机的玄妙流转,自创的心法,奥妙无穷。突破第一个小境界时会修得一个道心,当玉清境修得圆满时道心稳固,再不会为外界所影响,不动心不动情,便达到至高的境界。将《三清莲华》彻底修成的迄今只有胤清本人,这套功法究竟有何玄妙之处无人知晓,但在天宗时观礼的弟子都亲眼目睹宗主气韵天成若临凡的仙人,行波踏水点尘不惊,衣袂飘举步步生莲。
无论脚下踏的是玉石还是水波,胤清每走一步,行过的地方都会绽开一朵似虚似实的莲花,如梦如幻,令人见之惊叹不已。
《三清莲华》的妙用旁人一无所知,但这步步生莲的绝技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君奂期作为胤清的嫡传弟子,却从未见他施展过。想来这绝技是和《三清莲华》的境界息息相关的,这就更加为《三清莲华》的奇妙添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敝琴只是胤清收下的亲传弟子,说白了就是君奂期的跟班,自然没有资格修炼这至高的功法。但他毕竟跟随君奂期许久,对《三清莲华》还算了解一二。《三清莲华》这心法有些奇特,以天地阴阳二气为根基,正所谓孤阴不长,孤阳难盛,所以《三清莲华》生出的真气不分阴阳,中正平和,柔绵似水变化万千。
《三清莲华》玄妙莫测变化万端的基础是三清境,所以也可以说前两部的修炼只是筑基的过程,君奂期当初在贤妃的密室里中了一种名叫冰魄的寒毒,无药可医,唯有至刚至阳的真气才能化解,而且修为必须要达到如宗主胤清这般至臻化境的地步,纵观武林又哪里有人能赶得上天下第一人的胤清呢,可以说是无解的结局了。
但好在《三清莲华》的第八层可以让君奂期利用体内的冰魄之毒的阴寒之气修炼,从而化解毒性,只是这个方法相当于将寒毒和真气相融合,运功时便会将寒气扩散至经脉各处,长此以往便会让原本中正平和的至纯真气变得冰寒。若是再中了类似的毒或者被寒气浸染,身体的寒气便会加重几分,最严重时甚至会使心脉受损。
而《三清莲华》的修炼也有一个弊端,修习者必须保证心境平和不被情绪所扰,心清净时修炼的效果便是一日千里进境神速,反之境界就会回落,像君奂期这般伤心欲绝,恐怕是已经伤到了道心,功力自然也不如从前的十之二三。
敝琴这般猜测着,君奂期果然告诉他自己已经从太虚玉清境跌落至玄始太清境,现在只有三成功力。
敝琴更加忧虑了,冰魄之毒十分凶猛,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疏导,而君奂期不久前才到达太虚玉清境,方可导引体内寒毒,而今短短时日肯定还未完成就功力大失,必然是难以压制寒毒了,说不好还会反噬自身。
敝琴道:“以宗主的修为一定可以化解这寒毒,就算《三清莲华》不行,可门中的禁地可以疗愈一切伤病,世子您只要亲自去说,宗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君奂期摇头拒绝,这个建议他已经提过许多次,但从未被答应过。敝琴很是疑惑,君奂期是胤清唯一的传人,又天赋异禀,五年时间就把江湖上的百余套剑招练得得心应手,可以算得上是活剑谱了。但以他的聪慧,《三清莲华》的进境却显得异常缓慢,修炼前两部只用了三个月,而第七重的太初玉清境却整整花费了数年,从他十一岁上天宗,直到前两个月方才突破到第八重,着实有些奇怪。
当初胤清要传授君奂期此心法时,他也一同在朝露殿中,分明听见胤清说《三清莲华》虽然玄妙无穷,但以君奂期的天赋来看并不高深,或许只要一两年便可修炼到最高的境界,但有个前提是必须心无杂念。胤清对这个高徒期待很高,她认为君奂期最快甚至只要半年就可以达到第八重,至于突破第九重太上玉清境这至高境界大概也只需要一年而已。
君奂期是武学天才,敝琴被他的天赋十分折服,虽然从小一块修炼,除了《三清莲华》之外,胤清对这两个弟子的对待是一样的,可是同样的功课,君奂期花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过了,可是他却紧追慢赶也比不上。这样的天才,若说他达不到宗主的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还要对宗主敬而远之。
冰魄可是要命的剧毒,无药可解,只能勉强以深厚的修为压制,难道君奂期到了如此心高气傲的地步,不顾身子也要咬牙硬挺着吗?
尹袅袅见姜晔期的脸上浮现担忧之情,说道:“悲伤肺,思伤脾,世子纵然身体强健,可也顶不住如此折磨。世子的悲痛使人同情,但王爷若是泉下有知也定不愿看到世子如此模样的,郡主还是要劝导一二才是啊。”
姜晔期摇头道:“这些时日哥哥很是自苦,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见任何人,送去的饭菜也常常原样拿回,已经将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我自然不愿意看到哥哥从此一蹶不振,可是在他想通之前是不会见任何人的。”
尹袅袅垂下眼睛,就连最亲近的妹妹都吃闭门羹,她这一介外人是更无缘得见了。她念头一转,问道:“郡主,我听闻晋平王虽是在狱中被人害死的,可是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中毒的痕迹,不知可有此事?”
姜晔期点头,尹袅袅便道:“王爷之死如此奇诡,可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做到的,难道世子竟无意彻查真相,还王爷一个公道吗?”
这自然是所有人期待的事情,晋平王的部下皆忠心耿耿,纷纷请求将王爷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可真要查却是难如登天。晋平王的尸身表面无半点伤痕,甚至动用了最精细的仵作手段,可以用一种特制的金属盒将隐藏在人身体肌肤孔窍最细微的暗器吸附出来,但结果是晋平王未中暗器。
她也曾让烟芷用秘术查看了晋平王是否中了蛊虫之类的东西,烟芷的秘术可以使人脏腑经络的情况显现,结果显示晋平王体内几乎和常人无异,所有查验的手段都用过了,可晋平王的尸身仿佛告诉他们晋平王是暴毙而死。
可是晋平王虽年近半百,但根据君磊的描述,晋平王一直无病无灾,身体非常康健,即使是在被关押的期间,建崇帝也命太医常常为其查看身体,要说是自己骤然死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更何况当晚监牢发生了那样诡异的事情,关押晋平王的牢房可是被人破开了的。
情况虽是朝廷官员描述的,但姜晔期和云菲去信时验证了这个说法,朝廷虽有意掩盖事实,但几大世家在各处都安插了自己的人,云菲手下有亲信目睹了此情况。
晋平王之事扑朔迷离,当时她不在帝都,具体的情形为何想来是很难知道了,若想查获一些线索或许就要亲自去往帝都一趟。尹袅袅的话让她起了思量,当天傍晚姜晔期便骑马向积善寺行去。
积善寺的佛塔是本地大户募捐修建的,难得建成了一座九层高的浮屠,从夜幕望去,只见一座恢宏而又高耸的铁塔将灰蓝的云影遮挡。弦月之夜,四下阒寂,只闻幽幽的风声和几声嘶哑的蝉鸣。
君奂期在塔内枯坐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没有得到允准谁都不能进入佛塔,姜晔期便这样站在塔外等待,经过了日升月落斗转星移,露水让她的几层衣衫粘在一起,但她这三天里就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虽然无人看到塔内的情景,但想来塔里的人也是一样的。
过了三天,君奂期终于从佛塔走出,但他无视了面前的所有人,径自去了一间禅房歇息。寺院的主持见君奂期走出时脚步虚浮,唇色苍白,脸上更是显得枯槁憔悴,只一双眼睛还算清亮,不由担忧道:“长此以往,世子怕是会折腾出病来啊。”
姜晔期默然,主持又道:“郡主也许久未用膳了,贫僧这就让人准备斋饭。”
姜晔期亲自端着做好的饭食来到禅房外,禅房果然又是门窗紧闭,她敲了敲门,房中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她轻叹一声,将饭菜放在门口,去了自己的房间思量一番,在纸上写了几句话,随即去而复返,将写好的纸条通过门缝送进房间里。
一张纸条啪嗒掉落在门口,轻微的声音像风吹过一般,却逃不过君奂期的耳朵,他缓慢的转动眼珠,将视线聚焦在那张纸条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鬼使神差的向门口走去,捡起了那张纸条,将纸条展开,上面写的是一首词:
“连环宝瑟深深愿,结尽一生愁。人间天上,佳期胜赏,今夜中秋。雅歌妍态,嫦娥见了,应羡风流。芳尊美酒,年年岁岁,月满高楼。”
这是他九岁那年中秋夜母妃吟唱的歌词,《人月圆》,那一年他们一家人在院子里赏月,玉轮明澈,桂花飘香,母妃一边抚琴,一边教他们唱这首词。当时,父王伴着母妃的琴声在桂花树下舞剑,夜幕深处皇宫高耸的城墙上点燃了许多烟火,绚丽的烟火照亮了宫城连绵迭起的楼阁,然而他们却享受着自己的宁静。
那一年的中秋夜……君奂期的脑海闪过一些美好的情景,他端详着信纸将上面的词句吟咏出声:“人间天上,佳期共赏……”
禅房的门推开了,刺目的阳光顿时充斥在阴暗的房间,也照亮了君奂期的双眼。姜晔期就这样站在门外。和他对视良久,姜晔期的眼中绽开一抹恬静柔和的笑意,君奂期唇角微微一掀,也露出淡淡的一笑。
很快桌上摆开了饭菜,清粥,白面馒头,两碟素菜,可以算得上是粗茶淡饭了,他们是天之骄子,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即便是再落魄的时候在饮食穿着上也不曾亏待自己。
然而看到这简陋的饭菜,姜晔期却好似面前的是人间美味,她娴熟的掰下一角馒头吃下,夸张的说道:“好香啊,哥哥再不出来我的肚子都要饿扁了。”
君奂期用汤匙舀了舀白米粥,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父王生前对你宠爱有加,有时就连我都有些嫉妒,难道妹妹你就不伤心吗?”
姜晔期轻声道:“父王是哥哥的亲人,同样也是我的亲人,当初母妃故去,哥哥便去了天宗学艺,父王也忙于公务,只有佳节宴会才勉强能见几次面,那时候起我便被交给姑姑照料……我和哥哥因此反倒和姑姑更亲近些,父王虽然很忙,却并没有忘记我这个女儿,每逢生辰和别的日子,总会托磊叔叔带礼物给我。”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父王对我们和其他的大人是不同的,和我同龄的霓乐、欧阳玥等人也都备受宠爱,予取予求,可是他们的父亲从来不会向我们的父王那般对我们关怀备至。我们虽然是金枝玉叶,钟鸣鼎食,可也得到了平民百姓般的亲情,其实这样看来我们已经比很多人要幸福得多。”
“哥哥,父王虽然不在了,可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的。父王和母妃用情至深,其实换个角度想想,父王和母妃又能在一起了,他们在天上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再也不必被尘世所烦恼了不是吗?”
“……天上?”君奂期哑声问。
姜晔期柔声道:“哥哥,你还记得母妃从前讲过的故事吗?天上的万千星辰,每一颗都代表着一个人,当世间有人死去,他的灵魂就会回到天上化作星辰照耀着人间。父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那颗星肯定又明又亮,我们只要仔细找,是肯定可以看到的。”
君奂期被她的话吸引了,神情微动,双眼变得晶莹:“那母妃呢?”
姜晔期道:“母妃风华绝代清雅脱俗,当然是月宫的仙子了。当年的宫宴上,可是有人写下‘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这样的诗句呢。何况有诗云:‘岂是瑶台秋夜迟,泠泠风露月斜时。步虚声散飞琼起,误落云鬟第一枝。’玉簪是花中的瑶池仙子,而玉簪于是母妃的最爱,母妃是月宫仙子岂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君奂期笑了:“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
姜晔期只将这当做是夸奖,歪头托腮道:“‘生死不流转,流转非生死。若实不流转,生死无穷已。谛观流转性,流转当下止。不见流转心,是真出生死。’哥哥,父王生前曾出资修建这积善寺,算起来还颇有缘分,不如便将父王母妃的神位供奉在此,我们便可时常照看,父王和母妃一定也正看着我们呢。可好?”
君奂期点头:“好。”他的心结纾解大半,便终于拿起勺子慢慢喝粥吃菜,他吃的很慢,动作仍是流露着贵气和优雅,不疾不徐。姜晔期吃的要快些,虽微微低着头却偷偷的觑着他,所有的担忧终于消散开来,眉眼舒展开来。
用过斋饭,兄妹二人便和主持提议了供奉神位之事,因晋平王夫妇的身份不凡,便特意辟出一所大殿,根据他们的要求进行布置,作水池一片,在其中养芙蕖些许,宝殿蜡烛长明不灭,神位旁边各自放一琉璃宝瓶,瓶中插上晋平王妃生前最喜爱的玉簪花。
回到提督府,姜晔期几度欲言又止,君奂期看出端倪让她明言,姜晔期便道:“哥哥,其实这次我是和你辞行的。父王的死因很是蹊跷,我知道军中事务尚需哥哥主持大局,哥哥分身乏术,所以我便想亲自去帝都打探一番。”
说起帝都,君奂期立即想到了当时闯宫的场景,那是何等的凶险,说是龙潭虎穴都不为过。建崇帝册封了一位国师,其人为何他心知肚明,离舒尧那厮阴险狠辣诡计多端,身边更是有玉阙宫和九幽教的精锐,就算是他都难以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习武不过两年的妹妹。
他当即就皱眉道:“不行。”
君奂期的反应是在意料之中的,姜晔期说道:“哥哥不用担心,烟芷他们会全力保护我的,而且我和公仪……姐姐交情还算不错,我已经和她写了信,等我到了帝都她自会派人接应。”公仪云菲的年龄要比君临华大了两三岁,和君奂期算是同岁,姜晔期为了避免暴露,便只能谎称她为“姐姐”了。
君奂期对玄毓楼的人并不放心,但听到公仪云菲这个名字时眉宇放松下来,他沉吟良久,妹妹说的话是事实,父王的死因确实极难调查,而他已经耽误了许久,现在正是为父王报仇的最好时机,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君奂期最终还是答应了姜晔期的要求,但在走之前他将一个盒子交给姜晔期,要她到了帝都转交给公仪云菲。
姜晔期端详着带锁的盒子,问道:“哥哥,这盒子没有钥匙吗?”
君奂期道:“用不着钥匙,她拿到之后自然知晓怎么处置。”
姜晔期离开后,敝琴立即来到房间,显然对君奂期的身体十分忧虑。据他所知,君奂期所修习的《三清莲华》共有三部,即《太清莲华》《上清莲华》和《玉清莲华》,每一部都有三个小境界,每个小境界又分为三层,当修至《玉清莲华》第九重时就是修得圆满,进入到化境,可以以自身真气为引牵动天地阴阳二气为己所用,驻颜不老,有若神人。
《三清莲华》是胤清在进入天宗之前于一处山崖修道时,感悟到天地间气机的玄妙流转,自创的心法,奥妙无穷。突破第一个小境界时会修得一个道心,当玉清境修得圆满时道心稳固,再不会为外界所影响,不动心不动情,便达到至高的境界。将《三清莲华》彻底修成的迄今只有胤清本人,这套功法究竟有何玄妙之处无人知晓,但在天宗时观礼的弟子都亲眼目睹宗主气韵天成若临凡的仙人,行波踏水点尘不惊,衣袂飘举步步生莲。
无论脚下踏的是玉石还是水波,胤清每走一步,行过的地方都会绽开一朵似虚似实的莲花,如梦如幻,令人见之惊叹不已。
《三清莲华》的妙用旁人一无所知,但这步步生莲的绝技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君奂期作为胤清的嫡传弟子,却从未见他施展过。想来这绝技是和《三清莲华》的境界息息相关的,这就更加为《三清莲华》的奇妙添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敝琴只是胤清收下的亲传弟子,说白了就是君奂期的跟班,自然没有资格修炼这至高的功法。但他毕竟跟随君奂期许久,对《三清莲华》还算了解一二。《三清莲华》这心法有些奇特,以天地阴阳二气为根基,正所谓孤阴不长,孤阳难盛,所以《三清莲华》生出的真气不分阴阳,中正平和,柔绵似水变化万千。
《三清莲华》玄妙莫测变化万端的基础是三清境,所以也可以说前两部的修炼只是筑基的过程,君奂期当初在贤妃的密室里中了一种名叫冰魄的寒毒,无药可医,唯有至刚至阳的真气才能化解,而且修为必须要达到如宗主胤清这般至臻化境的地步,纵观武林又哪里有人能赶得上天下第一人的胤清呢,可以说是无解的结局了。
但好在《三清莲华》的第八层可以让君奂期利用体内的冰魄之毒的阴寒之气修炼,从而化解毒性,只是这个方法相当于将寒毒和真气相融合,运功时便会将寒气扩散至经脉各处,长此以往便会让原本中正平和的至纯真气变得冰寒。若是再中了类似的毒或者被寒气浸染,身体的寒气便会加重几分,最严重时甚至会使心脉受损。
而《三清莲华》的修炼也有一个弊端,修习者必须保证心境平和不被情绪所扰,心清净时修炼的效果便是一日千里进境神速,反之境界就会回落,像君奂期这般伤心欲绝,恐怕是已经伤到了道心,功力自然也不如从前的十之二三。
敝琴这般猜测着,君奂期果然告诉他自己已经从太虚玉清境跌落至玄始太清境,现在只有三成功力。
敝琴更加忧虑了,冰魄之毒十分凶猛,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疏导,而君奂期不久前才到达太虚玉清境,方可导引体内寒毒,而今短短时日肯定还未完成就功力大失,必然是难以压制寒毒了,说不好还会反噬自身。
敝琴道:“以宗主的修为一定可以化解这寒毒,就算《三清莲华》不行,可门中的禁地可以疗愈一切伤病,世子您只要亲自去说,宗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君奂期摇头拒绝,这个建议他已经提过许多次,但从未被答应过。敝琴很是疑惑,君奂期是胤清唯一的传人,又天赋异禀,五年时间就把江湖上的百余套剑招练得得心应手,可以算得上是活剑谱了。但以他的聪慧,《三清莲华》的进境却显得异常缓慢,修炼前两部只用了三个月,而第七重的太初玉清境却整整花费了数年,从他十一岁上天宗,直到前两个月方才突破到第八重,着实有些奇怪。
当初胤清要传授君奂期此心法时,他也一同在朝露殿中,分明听见胤清说《三清莲华》虽然玄妙无穷,但以君奂期的天赋来看并不高深,或许只要一两年便可修炼到最高的境界,但有个前提是必须心无杂念。胤清对这个高徒期待很高,她认为君奂期最快甚至只要半年就可以达到第八重,至于突破第九重太上玉清境这至高境界大概也只需要一年而已。
君奂期是武学天才,敝琴被他的天赋十分折服,虽然从小一块修炼,除了《三清莲华》之外,胤清对这两个弟子的对待是一样的,可是同样的功课,君奂期花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过了,可是他却紧追慢赶也比不上。这样的天才,若说他达不到宗主的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还要对宗主敬而远之。
冰魄可是要命的剧毒,无药可解,只能勉强以深厚的修为压制,难道君奂期到了如此心高气傲的地步,不顾身子也要咬牙硬挺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