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渐住,碎玉湿帘幕。芳景照晴花沉渚,漫卷芙蓉晚树。
脉脉水满汀州,飞花迤逦清幽。轻绿薄红望断,莺啼明月枝头。
芙蓉浦,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许多长满荷花的水边都以此命名,然而烟云深深的某处,同样有着一个名叫芙蓉浦的地方,青岚为纱,缥缈的白雾浮泛升腾,有如瑶台仙子的霓裳。那是在大泽的中央,屹立着一处白沙堆积而成的小洲,沙洲的岸上长着蕙兰芳芷等香草,但白茫茫的水面上却并没有一朵芙蕖半片青萍。
沙洲之上种着一棵树,那是一颗木芙蓉树,那便是芙蓉浦名字的由来。平常的芙蓉树只有一人高,但这里的芙蓉树却异常高大,外界已是清秋时节,而这颗奇异的芙蓉树正茂盛,树冠被翠绿的繁茂枝叶所覆盖,湘妃色的芙蓉花大如碗,鲜妍绽放在枝头,便是和牡丹争姿也丝毫不落下风。
树上的芙蓉花数不清有多少朵,多如繁星,更奇妙的是芙蓉花的颜色有红有淡,每一朵的形状颜色都不尽相同,浓妆淡抹各显风华。
芙蓉浦内水汽湿重,似乎是在山间的缘故,云雾总是缭绕于水面难以散去,这里时常都会下一场雨,雨丝细密如轻烟阵阵,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雾还是雨。
正是薄暮冥冥,夕阳的一缕余晖透过轻纱般的烟雾照射在水面上,芙蓉浦刚刚下过一场微雨,烟雨弥蒙,似无数重的帘幕,对来到此处的客人欲拒还迎。
落日熔金,一叶小小的木兰舟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舟上无人划桨,只静静地立着一个人,一个高挑的女子。那女子的身段并不十分窈窕,但烟罗裁成的石榴色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却是说不出来的合适,一人一舟漂泊在水上似画卷一般,但那女子立于舟头,不觉萧索,反而散发着逼人的贵气。
木兰舟朝着沙洲的方向行进,但芙蓉浦是由大泽深处星罗棋布的众多沙洲组成的,湖水的流速很慢,若任由小船自己漂泊,不知何时何月才能到达种着芙蓉树的沙洲。不见女子有何动作,她脚下的轻舟便忽然在风平浪静的湖面飞速的行驶了起来。
芙蓉浦汇集着附近许多的水鸟,随着舟上的女子距离沙洲尚远便从舟上飞起,石榴红的衣裳反射出金灿的光辉,她似一抹彤云俏然立在沙洲边。深红的裙裳拂过琪花瑶草,一双绣鞋落地无声,她走向芙蓉树,看到枝头淡红的芙蓉花沾染雨露,更显晶莹娇嫩,灿若朝霞,灼灼如锦绣。
女子繁复精致的发髻似绿云一朵,托着流光溢彩的珠翠钗环,一朵粉色的芙蓉花簪在她的发髻上,然而她头上的那朵芙蓉花和枝头的似有不同,原来那是用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玉为花瓣金箔作蕊,温润而可爱。她的满头青丝都被熠熠生辉的首饰所占据,寻常人如此打扮只会珠光宝气,然而满头的钗环对女子来说皆成了她的陪衬。
无论是娇艳如锦绣的芙蓉花还是绚丽夺目的首饰,相比于女子的容颜来说都逊色了不少,女子的脸上着严妆,乍一看去只觉螺黛如青山,朱红的唇脂颇为动人。她的眉眼并不多么出色,但却十分贴合这张脸,在花枝和钗环的映衬下便是倾国倾城之貌,唯有如此美丽的花和最为华贵的衣饰才能配得上她。
“风烟渐住,碎玉湿帘幕。芳景照晴花沉渚,漫卷芙蓉晚树。脉脉水满汀州,飞花迤逦清幽。轻绿薄红望断,莺啼明月枝头……”女子在芙蓉树下轻轻吟哦出声,她的音色并不清越,却胜在低醇婉转,语气带一点点忧愁,便是百转千回的动人心肠。
这是一首《清平乐》,描写的正是芙蓉浦的景象,然而随着她念诵完毕,这首短词所描绘的画卷似乎少了些什么,芙蓉浦烟波浩渺,可谓是美轮美奂,然而若无此绝色的佳人出现,不过是画师笔下再寻常不过的一处景致罢了。
女子在树下不过驻足片刻,就感到一阵风卷起花瓣轻旋飘落在她的肩头,她凝眸望去,原来是在高处的山崖上有人衣袂飘飘,踏空而来。
那人着一袭月白的轻衫,素白的底色透出淡淡的蓝,腰际挂着一把长剑,剑鞘是比衣衫深一些的湛蓝色,雕琢着银色的花纹。他相貌俊秀,长着一双微微向上挑的含情目,只是稍稍一瞥便是让人留恋的笑容。他的五官似玉琢成,有着清风朗月的清雅气质,目光湛然,嗓音更是只能用湛然来形容。
“公仪。”只是这一生轻唤,向来清湛的嗓音却有些低沉。
公仪云菲轻叹一声,他下来的山崖距离沙洲足有百丈高,唯有他卓绝超然的轻功落下来才不会粉身碎骨。
君奂期和她并肩而立。两人的身姿俱是挺拔高挑,一个轻蓝,一个深红,便是神仙眷侣一般的相配。
芙蓉浦总是静谧无声的,他们不说话便更加寂静,两人都各怀心事,久久无言,末了,是君奂期低声起了个头,化解了尴尬的局面:“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公仪云菲没有正面回答,说道:“这里原来是没有树的,这个地方本来也不叫做芙蓉浦。”
君奂期并没有对这株高大的芙蓉树做出解释,而是拔出腰间不为人知的佩剑,剑格处的铭文烙印着“青冥”二字,他说道:“这把青冥剑是我在十一岁时离开帝都前你送给我的。古剑青冥,是百年前一绝世剑客所用,随着那剑客坠崖身亡,青冥剑也不知所踪。青冥剑在江湖销声匿迹了百余载,你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却生生的寻到了这把剑与我。你说……”
“闯荡江湖没有一把好剑怎么行,喏,这个拿着吧,带在身上防身用。”当时穿着红衣的小姑娘扬起下巴,如是说。
云菲道:“是啊,当时我还小,根本无力掌控家族。有名的剑都已有了主人,我只能以云蘅的名义托父亲寻找青冥剑的下落,说是等云蘅过了生日便给云蘅用。其实,云蘅根本都不知道这把剑的存在。”
十岁的女孩连拿起剑匣都费劲,她却一个人约他到城外山腰的亭子里相会,当时还是严冬,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她抱着剑匣手脸都冻红了,山道崎岖差点从山上摔下去。她早早地赶到了亭子里,将剑匣藏在身后,冻僵的手指掩在衣袖里,等他终于姗姗来迟,她却一点也不生气,而是神神秘秘的露出剑匣,说:“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他瞥了眼剑匣自然猜不出里面是什么,却望着发髻凌乱的她说道:“你头发怎么乱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满不在乎的说:“没什么,不过是摔了一跤罢了。”
他见亭子附近没有其他人,眉头一皱,猜想她是否一个人抱着剑匣上山的。迟疑道:“这剑匣……”
她打断说:“当然是家仆送上来的,见你迟迟不来,我让他先回去了。”她将自己差点从半山摔下险些性命不保的事隐瞒了。
君奂期轻笑一声:“其实我去天宗学艺,自然是不缺兵器的,可是你还是坚持寻了青冥剑与我。说起来真的要谢谢你给了我这把剑,十六岁那年我偷跑下山,本想着行侠仗义抖抖威风,却遇上了一个恶人,那个恶人很强,若非青冥剑在手我便死了。”
云菲淡淡一笑:“我自然是有先见之明的,就知道你不会安安分分的待在紫霄山。”记忆中,这把剑差点夺走了她的命,却又恰如其时的救了他的命,或许这就是注定的命运吧。
出鞘的青冥剑朴实无华,唯独剑身清利如雪,这把剑陪伴了他许多年,甚至比师尊赐予的休明剑还要顺手,手腕轻轻一动,青冥剑便在他手中自如的转动。他将青冥剑挥舞了两下,便发出猎猎风声,随即手臂抬高,青冥剑向内斜指,左手成剑指缓缓划过剑锋,这是四时剑歌的起手式。
四时剑歌共二十四式,每六式为一个小节,应时令而变化。这套剑招已经失传很久,他也是修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却是一个残本,其中的五六招已经残缺不全了,最重要的是残缺的部分恰在每节衔接处,便是捡到也很难练习。后来他仔细钻研剑谱的招式变化,总结规律,自己又不断演练了许多遍,才补全了残缺的部分。
将四时剑歌完善后,那一年下山他便和公仪相约在芙蓉浦见面,在上面的山崖上施展出这套四时剑歌。公仪要强,她对书中文韬武略俱佳的男子推崇备至,于是他特意搜罗了许多名家的诗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出了一首匹配四时剑歌的长诗。
其名为剑歌:“剑气斩明月,白雪落孤城。晓烟浮春水,晚星起寒风。轻宵掩天府,淡云接玉衡……”
青冥剑每走一式,执剑的主人便吟唱诗歌的一句,剑招并不花哨繁琐,被他不疾不徐的舞来既飘然又有气势,而他的步伐又似流星般,每一次屈膝抬腿都宛如和玄妙的风声相应。剑歌终了,青冥剑被反手立于后背,芙蓉花的花瓣随着剑风轻轻飘落,和万千花瓣同时飘落的还有一朵淡红的芙蓉花,它飞旋着落于云菲的掌心。
风中,云菲头上的凤簪似乎发出一声清啼,清越空灵,似从天外而来。
云菲的手掌丰腴白嫩,一朵饱满的芙蓉花躺在她的掌心,被朱红的蔻丹映衬得更加娇艳动人。
君奂期舞剑的身姿翩然,可称绝世,这时间有几个女子能够欣赏到心上人的剑舞呢,何况这剑舞不同寻常,是他专门为她而舞。矫如游龙,宛若惊鸿,飘飘兮紫玉生烟,赫赫兮暮野惊电。
她的双眸有些湿润了,压着哽咽的嗓音笑说:“只可惜无法为你奏乐一曲。”
君奂期收剑入鞘,低声道:“随我来。”
他拉着云菲的手,带着她凌波而行,飞渡百尺的湖面,来到另一个沙洲。一座竹子搭建的阁楼掩映在竹林后,竹竿斑驳如泪痕,淡紫的轻烟浮荡在洲上,有几只白鹤在岸边觅食,竹林后的阁楼旁,一对小鹿站在溪边喝水,发出呦呦的鹿鸣。
拾阶而上,青色的薜荔和女萝缠绕其间,漱流枕石,红枫漫天,苔藓碧绿成斑。阁楼前有一片田地辟成一方小小的花园,蘅芜、杜若、蕙兰、辛夷、青芷等香草互相掩映,在阳光的照耀下细长如带的溪流金波粼粼,漂流着点点桂花。此时虽是白天,雾气正浓,但这里却被一股温暖的光晕所笼罩,紫色的烟霞,淡金的微光,交织融合,宛如仙境。
幽深芬芳的气息充盈在鼻端,金缕绣鞋踩上玉阶,一只带着翡翠镯的手掀开淡黄的纱帘,那帘子轻如烟,淡白似玉,和手掌的颜色难分彼此,更衬得皓腕如霜雪。纱帘看起来十分寻常,却是以金色的蚕丝收边,相比金线更加轻盈柔和,而不显突兀。
室内的摆设都极尽素净清雅,于无声中显露奢华,紫檀为案楠木作屏,白玉宝瓶以金箔贴合,西窗下一支娇艳的茶花被插在瓶中,旁边的架上斜立着一柄紫檀香扇,扇架之下放两本诗集,坐在榻上可供随时取阅。
两人无言上了二楼,是一处宽敞的卧室,布局典雅宁静,显然是照着女子的闺房设计的。云菲推开窗,抬头一望便是烟云缭绕的天幕,往下看去便是那片美丽的花圃。她丝毫不怀疑,无论日出还是月落,这间阁楼都能包揽最美的景色。
她含笑说:“好极了,玉阶横水岸,金风玉露浓,真的很美。”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君奂期眉眼间的浅淡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当年我在江湖闯荡,年少不知轻重,竟然招惹了恶人谷的十恶人,我被十恶人围攻,一直逃到了天心崖,打斗间不慎掉落崖下,却不知为何没死,随着江流漂到了一处陌生的大泽里,我醒来后便误打误撞的发现了这个地方。这里原本只是一片连在一起的沙洲,洲上除了白沙野草,便只有飞禽走兽在此栖息,当初水上连一朵荷花都没有,我却不知怎么的把它取名为芙蓉浦。”
“其后的每一年我都会来到这里,空旷的沙洲我一点一点的布置,有时是撒一些草籽,有时带一把竹苗,不知过了多久,十几个沙洲都被我走了个遍,我忽然想,既然叫芙蓉浦,没有芙蓉怎么行。可是一般的木芙蓉树不够高,一栽就要栽十几株才好看,可是我又不方便弄到这里。我便想着自己培育一棵无与伦比的芙蓉树,最好能有参天之高,可是我并非花匠,对花木一窍不通,于是我遍览古书,终于得知在万鹤门的鹤氏有一种灵药,一滴便可以让幼苗快速长成。”
“但这还不够,为了让芙蓉树长高,我按照古书记载的方法,偷入师尊的禁地取了一滴碧落天的泉水,唯有最具灵性之物才能让凡木脱胎换骨,可是我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不知等了多久,芙蓉树还是毫无变化。我失望极了,却又盼望着或许只是时机未到,或许是滋养树木的灵气还不够,我在芙蓉树的树根下挖了一个小潭,我在造化峰上收集碧落天的雾气,悬崖上的花露,石洞里滴落的水……总之一切具有灵气的东西,我全部寻了过来倒入潭水中。每次来时,我都会祈祷它能长高一点,终于有一天,这棵芙蓉树终于拔地而起,长成了参天大树。然而这株芙蓉树我种了十年都不开花,直到前两日东风吹拂,才终于锦簇满枝。”
“它是为了它的主人而开花。”
微风吹过,芙蓉树的花枝轻轻颤动,像是应和着这句话,云菲眼眸盈着晶莹的泪花:“我……对不起……”拔地而起的阁楼,参天的芙蓉树,这一点一滴花费的心血岂止一个“十年”?而如今无论是心血还是浓浓的情意,都付诸东流了。
云菲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她精致的妆容,过了很久她才勉强止住哭泣,哽咽道:“事到如今,这个秘密我再隐瞒不下去了,果然什么都骗不过你,我确实不是真正的公仪云菲。如你所想,真正的公仪云菲是绝不会见异思迁,喜欢上别人的。当年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为了亲自将剑匣送出去,险些坠崖身亡,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十分欣喜,将危险隐去不提。”
“为了寻到青冥剑,这个小女孩看清了族人门客的嘴脸,她发现家族的所有人对着贤妃唯唯诺诺,而对自己一个幼女却阳奉阴违,于是她生出一个念头,她要成为姑母那样的人,让所有的人都不再敢轻视与她。从这一天开始,小女孩突然和本不亲近的姑母亲密了起来,每日在宝琈宫进出,耳濡目染,她将姑母的手腕学了十成十。但她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她更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力量可以帮上她喜欢的少年。”
“其实女孩也很奇怪,只是偶然碰到的少年,为什么就再也忘不掉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怪怪的,可是却情难自已,忘不掉就忘不掉吧,她想那个少年可真好看啊,比任何的少年都要好看。为此,女孩有了一个收集世间珍宝的习惯,名剑、琴弦、墨宝……她收集到了很多珍藏,可是觉得那些死物全都不能和自己的心意相比。于是,女孩排练了绿腰之舞,想要在合适的机会献给那个少年。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君奂期声音沙哑:“到底怎么回事?”
云菲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她眼眸含泪,摇着头只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可是苍白的道歉根本不足以弥补产生的伤害。
“我……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她的心理几乎崩溃了,眼泪似决堤的洪水。
君奂期整理了一下思绪,云菲的话语有些荒诞不经,让他难以接受。他怔怔的望着云菲的眼睛,半晌惨淡的笑了起来:“所以,你连哄骗都懒得做了吗?我就这么令你讨厌,竟连虚与委蛇都不屑为之是吗……”
“不是!”云菲斩钉截铁道:“不是的!你这么好的一个人,相貌俊秀,又温柔体贴,哪有女子会不喜欢你呢?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被惊艳了,你常常是玩世不恭的笑容,可是举手投足间又是那样的贵气,当和你相处时,我甚至都沦陷在你的笑容里。你的笑容既多情又凉薄,但凡入了你眼的人便会感受到你心中的温暖,我深深地被你吸引了,我的心意产生了动摇。可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他虽然比不上你,可是会倾尽一切的对我好,我习惯了他对我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知道他如果失去了我他一定会死的。所以,所以……”
君奂期道:“你说的那个他便是秦徽雨?他是和你同样中了‘移魂’之术,对吗?”云菲点头。
“临华,那临华呢,她也和你一样?”
云菲咬紧下唇,一滴血珠溢在唇上:“对不起,这件事我不能说,我不可以背叛她的……”话虽这样说,但她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她的想法。
君奂期向后踉跄了几步,他清湛的双眼此时充满了悲怆之情,他没有流泪,可是芙蓉树却窸窸窣窣的响起,细细的雨丝如一阵轻烟落了下来。他感到自己胸腔里的心在被撕扯着,时而被烈火灼烧,时而又被冰寒的雪水兜头浇下。
原来她的含情脉脉,她的温柔小意,乃至假装气恼的样子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难怪,难怪他主动倾诉,她却始终若即若离,原来她始终记挂着的是她的心上人。也对,她不是公仪,纵有一丝情愫流露,到底不是真的。
云菲凄然的握着他的手,轻言安慰:“别难过,她虽然不在这里了,可是她并不是死去了,她一定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看着你,想着你,你的情我永远铭记在心,她也永远不会忘记的。”
君奂期感觉到她手心的温暖,悲伤的心绪稍有缓和,他抬头望着她,踌躇道:“她……她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云菲摇头:“所思所念千言万语难以道尽,我怎可代劳?不过,我有一舞要赠给你。”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微雨迷蒙,落英摇荡,一袭红罗裳在芙蓉树下扬袖而舞,折腰低回,虽被雨意所浸染,女子的绝世风华如木芙蓉遽然绽放,丝毫不显狼狈。石榴裙氤氲着血色,衬托出女子高傲的身姿,以无声的语言,轻诉着离别意。
舞至终章,女子默然和他擦肩而过,馥郁的芳香缭绕于烟雨之中,他喉结一动,低哑的声音被轻风和疏雨吹散。
是告别,抑或成全,天与地,竟无人知晓。
彤云凌波踏水,跃上远处的木兰舟,小船慢慢的慢慢的飘远了,直到消失在芙蓉浦外围的芦苇荡里。
烟雨逐渐消散,芙蓉树下俊雅挺拔的男子拔剑而舞,四时剑歌,青冥剑光波荡漾,月白色的清逸身姿若游龙惊凤,掀动云气风雨。然而这一次他却并未吟唱诗歌,而是剑指树下的小潭,水波从潭底冲天而起,带出两只白玉般的酒瓶。
一对细颈酒瓶悬在剑尖上使得剑尖轻轻颤动,旋即青冥剑一动,被主人甩入剑鞘中,酒瓶高高飞起悬在半空,而后被真气倒转,瓶口和地面平齐,一阵利风吹过,堵口的塞子被骤然割开,两瓶酒纷纷浇灌于芙蓉树的树根下。
他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忘记了和公仪认识时候的情形,是在几岁?六岁,还是八岁?他记不清了。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了朦胧的印象,那是某一年春寒料峭的时节。虽然开了春,但天气还很冷,他们这些公府家的少爷小姐还穿着厚实的锦袍,外面披着披风。
当时他大概穿着母妃亲做的银白色披风,若非城外山丘的树上长了绿芽,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在亭子里,他遇见了那个明媚娇贵的女孩,她的披风据说是赤红的狐狸皮做的,皮毛流露着灿若明霞的光华,女孩长着圆润的鹅蛋脸,融融似月盘一般,她的头发用一只金环束起,才小小的年纪就带起了耳环。不得不说,很好看,唇红直白,眼眸灼灼发光,宛若天上的小仙女临凡一般。
他惊叹不已,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里悄声说“真好看啊”,真是好美的女孩,他一时呆住了,愣愣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女孩也打量了他片刻,才说:“喂,我是公仪行的女儿,你叫什么?”
他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如实相告,想要问问女孩的名字,女孩却说:“淑女的闺名是不可以告诉外男的,你叫我‘公仪’便是。”
“你叫君奂期?那我就叫你‘阿奂’可好?”他呃了一声,觉得这个称呼太过亲昵,平素只有父王母妃才会“奂儿”“奂儿”这样的叫,被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如此亲昵的称呼,他觉得奇怪极了。
女孩却得逞的笑了:“你不说话,那我便当你默认了。”她褪下自己手腕的金镯:“喏,这是信物,以后我们便是朋友了。”那是他第一次认识这个叫做公仪的女孩,觉得这个女孩的行为真是大气极了,难道她习惯了逢人便送此贵重的礼物吗?
可是不知为何,他接过手镯,居然连推却都没有,他珍而重之的将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手镯收藏起来,低声道:“嗯,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却都成为了天地间的秘密。
酒瓶深陷进泥土里,君奂期的叹息声被掩盖于落英纷飞中:“由来好梦容易醒,流年偷换把人惊……”
脉脉水满汀州,飞花迤逦清幽。轻绿薄红望断,莺啼明月枝头。
芙蓉浦,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许多长满荷花的水边都以此命名,然而烟云深深的某处,同样有着一个名叫芙蓉浦的地方,青岚为纱,缥缈的白雾浮泛升腾,有如瑶台仙子的霓裳。那是在大泽的中央,屹立着一处白沙堆积而成的小洲,沙洲的岸上长着蕙兰芳芷等香草,但白茫茫的水面上却并没有一朵芙蕖半片青萍。
沙洲之上种着一棵树,那是一颗木芙蓉树,那便是芙蓉浦名字的由来。平常的芙蓉树只有一人高,但这里的芙蓉树却异常高大,外界已是清秋时节,而这颗奇异的芙蓉树正茂盛,树冠被翠绿的繁茂枝叶所覆盖,湘妃色的芙蓉花大如碗,鲜妍绽放在枝头,便是和牡丹争姿也丝毫不落下风。
树上的芙蓉花数不清有多少朵,多如繁星,更奇妙的是芙蓉花的颜色有红有淡,每一朵的形状颜色都不尽相同,浓妆淡抹各显风华。
芙蓉浦内水汽湿重,似乎是在山间的缘故,云雾总是缭绕于水面难以散去,这里时常都会下一场雨,雨丝细密如轻烟阵阵,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雾还是雨。
正是薄暮冥冥,夕阳的一缕余晖透过轻纱般的烟雾照射在水面上,芙蓉浦刚刚下过一场微雨,烟雨弥蒙,似无数重的帘幕,对来到此处的客人欲拒还迎。
落日熔金,一叶小小的木兰舟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舟上无人划桨,只静静地立着一个人,一个高挑的女子。那女子的身段并不十分窈窕,但烟罗裁成的石榴色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却是说不出来的合适,一人一舟漂泊在水上似画卷一般,但那女子立于舟头,不觉萧索,反而散发着逼人的贵气。
木兰舟朝着沙洲的方向行进,但芙蓉浦是由大泽深处星罗棋布的众多沙洲组成的,湖水的流速很慢,若任由小船自己漂泊,不知何时何月才能到达种着芙蓉树的沙洲。不见女子有何动作,她脚下的轻舟便忽然在风平浪静的湖面飞速的行驶了起来。
芙蓉浦汇集着附近许多的水鸟,随着舟上的女子距离沙洲尚远便从舟上飞起,石榴红的衣裳反射出金灿的光辉,她似一抹彤云俏然立在沙洲边。深红的裙裳拂过琪花瑶草,一双绣鞋落地无声,她走向芙蓉树,看到枝头淡红的芙蓉花沾染雨露,更显晶莹娇嫩,灿若朝霞,灼灼如锦绣。
女子繁复精致的发髻似绿云一朵,托着流光溢彩的珠翠钗环,一朵粉色的芙蓉花簪在她的发髻上,然而她头上的那朵芙蓉花和枝头的似有不同,原来那是用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玉为花瓣金箔作蕊,温润而可爱。她的满头青丝都被熠熠生辉的首饰所占据,寻常人如此打扮只会珠光宝气,然而满头的钗环对女子来说皆成了她的陪衬。
无论是娇艳如锦绣的芙蓉花还是绚丽夺目的首饰,相比于女子的容颜来说都逊色了不少,女子的脸上着严妆,乍一看去只觉螺黛如青山,朱红的唇脂颇为动人。她的眉眼并不多么出色,但却十分贴合这张脸,在花枝和钗环的映衬下便是倾国倾城之貌,唯有如此美丽的花和最为华贵的衣饰才能配得上她。
“风烟渐住,碎玉湿帘幕。芳景照晴花沉渚,漫卷芙蓉晚树。脉脉水满汀州,飞花迤逦清幽。轻绿薄红望断,莺啼明月枝头……”女子在芙蓉树下轻轻吟哦出声,她的音色并不清越,却胜在低醇婉转,语气带一点点忧愁,便是百转千回的动人心肠。
这是一首《清平乐》,描写的正是芙蓉浦的景象,然而随着她念诵完毕,这首短词所描绘的画卷似乎少了些什么,芙蓉浦烟波浩渺,可谓是美轮美奂,然而若无此绝色的佳人出现,不过是画师笔下再寻常不过的一处景致罢了。
女子在树下不过驻足片刻,就感到一阵风卷起花瓣轻旋飘落在她的肩头,她凝眸望去,原来是在高处的山崖上有人衣袂飘飘,踏空而来。
那人着一袭月白的轻衫,素白的底色透出淡淡的蓝,腰际挂着一把长剑,剑鞘是比衣衫深一些的湛蓝色,雕琢着银色的花纹。他相貌俊秀,长着一双微微向上挑的含情目,只是稍稍一瞥便是让人留恋的笑容。他的五官似玉琢成,有着清风朗月的清雅气质,目光湛然,嗓音更是只能用湛然来形容。
“公仪。”只是这一生轻唤,向来清湛的嗓音却有些低沉。
公仪云菲轻叹一声,他下来的山崖距离沙洲足有百丈高,唯有他卓绝超然的轻功落下来才不会粉身碎骨。
君奂期和她并肩而立。两人的身姿俱是挺拔高挑,一个轻蓝,一个深红,便是神仙眷侣一般的相配。
芙蓉浦总是静谧无声的,他们不说话便更加寂静,两人都各怀心事,久久无言,末了,是君奂期低声起了个头,化解了尴尬的局面:“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公仪云菲没有正面回答,说道:“这里原来是没有树的,这个地方本来也不叫做芙蓉浦。”
君奂期并没有对这株高大的芙蓉树做出解释,而是拔出腰间不为人知的佩剑,剑格处的铭文烙印着“青冥”二字,他说道:“这把青冥剑是我在十一岁时离开帝都前你送给我的。古剑青冥,是百年前一绝世剑客所用,随着那剑客坠崖身亡,青冥剑也不知所踪。青冥剑在江湖销声匿迹了百余载,你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却生生的寻到了这把剑与我。你说……”
“闯荡江湖没有一把好剑怎么行,喏,这个拿着吧,带在身上防身用。”当时穿着红衣的小姑娘扬起下巴,如是说。
云菲道:“是啊,当时我还小,根本无力掌控家族。有名的剑都已有了主人,我只能以云蘅的名义托父亲寻找青冥剑的下落,说是等云蘅过了生日便给云蘅用。其实,云蘅根本都不知道这把剑的存在。”
十岁的女孩连拿起剑匣都费劲,她却一个人约他到城外山腰的亭子里相会,当时还是严冬,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她抱着剑匣手脸都冻红了,山道崎岖差点从山上摔下去。她早早地赶到了亭子里,将剑匣藏在身后,冻僵的手指掩在衣袖里,等他终于姗姗来迟,她却一点也不生气,而是神神秘秘的露出剑匣,说:“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他瞥了眼剑匣自然猜不出里面是什么,却望着发髻凌乱的她说道:“你头发怎么乱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满不在乎的说:“没什么,不过是摔了一跤罢了。”
他见亭子附近没有其他人,眉头一皱,猜想她是否一个人抱着剑匣上山的。迟疑道:“这剑匣……”
她打断说:“当然是家仆送上来的,见你迟迟不来,我让他先回去了。”她将自己差点从半山摔下险些性命不保的事隐瞒了。
君奂期轻笑一声:“其实我去天宗学艺,自然是不缺兵器的,可是你还是坚持寻了青冥剑与我。说起来真的要谢谢你给了我这把剑,十六岁那年我偷跑下山,本想着行侠仗义抖抖威风,却遇上了一个恶人,那个恶人很强,若非青冥剑在手我便死了。”
云菲淡淡一笑:“我自然是有先见之明的,就知道你不会安安分分的待在紫霄山。”记忆中,这把剑差点夺走了她的命,却又恰如其时的救了他的命,或许这就是注定的命运吧。
出鞘的青冥剑朴实无华,唯独剑身清利如雪,这把剑陪伴了他许多年,甚至比师尊赐予的休明剑还要顺手,手腕轻轻一动,青冥剑便在他手中自如的转动。他将青冥剑挥舞了两下,便发出猎猎风声,随即手臂抬高,青冥剑向内斜指,左手成剑指缓缓划过剑锋,这是四时剑歌的起手式。
四时剑歌共二十四式,每六式为一个小节,应时令而变化。这套剑招已经失传很久,他也是修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却是一个残本,其中的五六招已经残缺不全了,最重要的是残缺的部分恰在每节衔接处,便是捡到也很难练习。后来他仔细钻研剑谱的招式变化,总结规律,自己又不断演练了许多遍,才补全了残缺的部分。
将四时剑歌完善后,那一年下山他便和公仪相约在芙蓉浦见面,在上面的山崖上施展出这套四时剑歌。公仪要强,她对书中文韬武略俱佳的男子推崇备至,于是他特意搜罗了许多名家的诗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出了一首匹配四时剑歌的长诗。
其名为剑歌:“剑气斩明月,白雪落孤城。晓烟浮春水,晚星起寒风。轻宵掩天府,淡云接玉衡……”
青冥剑每走一式,执剑的主人便吟唱诗歌的一句,剑招并不花哨繁琐,被他不疾不徐的舞来既飘然又有气势,而他的步伐又似流星般,每一次屈膝抬腿都宛如和玄妙的风声相应。剑歌终了,青冥剑被反手立于后背,芙蓉花的花瓣随着剑风轻轻飘落,和万千花瓣同时飘落的还有一朵淡红的芙蓉花,它飞旋着落于云菲的掌心。
风中,云菲头上的凤簪似乎发出一声清啼,清越空灵,似从天外而来。
云菲的手掌丰腴白嫩,一朵饱满的芙蓉花躺在她的掌心,被朱红的蔻丹映衬得更加娇艳动人。
君奂期舞剑的身姿翩然,可称绝世,这时间有几个女子能够欣赏到心上人的剑舞呢,何况这剑舞不同寻常,是他专门为她而舞。矫如游龙,宛若惊鸿,飘飘兮紫玉生烟,赫赫兮暮野惊电。
她的双眸有些湿润了,压着哽咽的嗓音笑说:“只可惜无法为你奏乐一曲。”
君奂期收剑入鞘,低声道:“随我来。”
他拉着云菲的手,带着她凌波而行,飞渡百尺的湖面,来到另一个沙洲。一座竹子搭建的阁楼掩映在竹林后,竹竿斑驳如泪痕,淡紫的轻烟浮荡在洲上,有几只白鹤在岸边觅食,竹林后的阁楼旁,一对小鹿站在溪边喝水,发出呦呦的鹿鸣。
拾阶而上,青色的薜荔和女萝缠绕其间,漱流枕石,红枫漫天,苔藓碧绿成斑。阁楼前有一片田地辟成一方小小的花园,蘅芜、杜若、蕙兰、辛夷、青芷等香草互相掩映,在阳光的照耀下细长如带的溪流金波粼粼,漂流着点点桂花。此时虽是白天,雾气正浓,但这里却被一股温暖的光晕所笼罩,紫色的烟霞,淡金的微光,交织融合,宛如仙境。
幽深芬芳的气息充盈在鼻端,金缕绣鞋踩上玉阶,一只带着翡翠镯的手掀开淡黄的纱帘,那帘子轻如烟,淡白似玉,和手掌的颜色难分彼此,更衬得皓腕如霜雪。纱帘看起来十分寻常,却是以金色的蚕丝收边,相比金线更加轻盈柔和,而不显突兀。
室内的摆设都极尽素净清雅,于无声中显露奢华,紫檀为案楠木作屏,白玉宝瓶以金箔贴合,西窗下一支娇艳的茶花被插在瓶中,旁边的架上斜立着一柄紫檀香扇,扇架之下放两本诗集,坐在榻上可供随时取阅。
两人无言上了二楼,是一处宽敞的卧室,布局典雅宁静,显然是照着女子的闺房设计的。云菲推开窗,抬头一望便是烟云缭绕的天幕,往下看去便是那片美丽的花圃。她丝毫不怀疑,无论日出还是月落,这间阁楼都能包揽最美的景色。
她含笑说:“好极了,玉阶横水岸,金风玉露浓,真的很美。”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君奂期眉眼间的浅淡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当年我在江湖闯荡,年少不知轻重,竟然招惹了恶人谷的十恶人,我被十恶人围攻,一直逃到了天心崖,打斗间不慎掉落崖下,却不知为何没死,随着江流漂到了一处陌生的大泽里,我醒来后便误打误撞的发现了这个地方。这里原本只是一片连在一起的沙洲,洲上除了白沙野草,便只有飞禽走兽在此栖息,当初水上连一朵荷花都没有,我却不知怎么的把它取名为芙蓉浦。”
“其后的每一年我都会来到这里,空旷的沙洲我一点一点的布置,有时是撒一些草籽,有时带一把竹苗,不知过了多久,十几个沙洲都被我走了个遍,我忽然想,既然叫芙蓉浦,没有芙蓉怎么行。可是一般的木芙蓉树不够高,一栽就要栽十几株才好看,可是我又不方便弄到这里。我便想着自己培育一棵无与伦比的芙蓉树,最好能有参天之高,可是我并非花匠,对花木一窍不通,于是我遍览古书,终于得知在万鹤门的鹤氏有一种灵药,一滴便可以让幼苗快速长成。”
“但这还不够,为了让芙蓉树长高,我按照古书记载的方法,偷入师尊的禁地取了一滴碧落天的泉水,唯有最具灵性之物才能让凡木脱胎换骨,可是我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不知等了多久,芙蓉树还是毫无变化。我失望极了,却又盼望着或许只是时机未到,或许是滋养树木的灵气还不够,我在芙蓉树的树根下挖了一个小潭,我在造化峰上收集碧落天的雾气,悬崖上的花露,石洞里滴落的水……总之一切具有灵气的东西,我全部寻了过来倒入潭水中。每次来时,我都会祈祷它能长高一点,终于有一天,这棵芙蓉树终于拔地而起,长成了参天大树。然而这株芙蓉树我种了十年都不开花,直到前两日东风吹拂,才终于锦簇满枝。”
“它是为了它的主人而开花。”
微风吹过,芙蓉树的花枝轻轻颤动,像是应和着这句话,云菲眼眸盈着晶莹的泪花:“我……对不起……”拔地而起的阁楼,参天的芙蓉树,这一点一滴花费的心血岂止一个“十年”?而如今无论是心血还是浓浓的情意,都付诸东流了。
云菲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她精致的妆容,过了很久她才勉强止住哭泣,哽咽道:“事到如今,这个秘密我再隐瞒不下去了,果然什么都骗不过你,我确实不是真正的公仪云菲。如你所想,真正的公仪云菲是绝不会见异思迁,喜欢上别人的。当年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为了亲自将剑匣送出去,险些坠崖身亡,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十分欣喜,将危险隐去不提。”
“为了寻到青冥剑,这个小女孩看清了族人门客的嘴脸,她发现家族的所有人对着贤妃唯唯诺诺,而对自己一个幼女却阳奉阴违,于是她生出一个念头,她要成为姑母那样的人,让所有的人都不再敢轻视与她。从这一天开始,小女孩突然和本不亲近的姑母亲密了起来,每日在宝琈宫进出,耳濡目染,她将姑母的手腕学了十成十。但她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她更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力量可以帮上她喜欢的少年。”
“其实女孩也很奇怪,只是偶然碰到的少年,为什么就再也忘不掉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怪怪的,可是却情难自已,忘不掉就忘不掉吧,她想那个少年可真好看啊,比任何的少年都要好看。为此,女孩有了一个收集世间珍宝的习惯,名剑、琴弦、墨宝……她收集到了很多珍藏,可是觉得那些死物全都不能和自己的心意相比。于是,女孩排练了绿腰之舞,想要在合适的机会献给那个少年。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君奂期声音沙哑:“到底怎么回事?”
云菲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她眼眸含泪,摇着头只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可是苍白的道歉根本不足以弥补产生的伤害。
“我……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她的心理几乎崩溃了,眼泪似决堤的洪水。
君奂期整理了一下思绪,云菲的话语有些荒诞不经,让他难以接受。他怔怔的望着云菲的眼睛,半晌惨淡的笑了起来:“所以,你连哄骗都懒得做了吗?我就这么令你讨厌,竟连虚与委蛇都不屑为之是吗……”
“不是!”云菲斩钉截铁道:“不是的!你这么好的一个人,相貌俊秀,又温柔体贴,哪有女子会不喜欢你呢?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被惊艳了,你常常是玩世不恭的笑容,可是举手投足间又是那样的贵气,当和你相处时,我甚至都沦陷在你的笑容里。你的笑容既多情又凉薄,但凡入了你眼的人便会感受到你心中的温暖,我深深地被你吸引了,我的心意产生了动摇。可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他虽然比不上你,可是会倾尽一切的对我好,我习惯了他对我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知道他如果失去了我他一定会死的。所以,所以……”
君奂期道:“你说的那个他便是秦徽雨?他是和你同样中了‘移魂’之术,对吗?”云菲点头。
“临华,那临华呢,她也和你一样?”
云菲咬紧下唇,一滴血珠溢在唇上:“对不起,这件事我不能说,我不可以背叛她的……”话虽这样说,但她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她的想法。
君奂期向后踉跄了几步,他清湛的双眼此时充满了悲怆之情,他没有流泪,可是芙蓉树却窸窸窣窣的响起,细细的雨丝如一阵轻烟落了下来。他感到自己胸腔里的心在被撕扯着,时而被烈火灼烧,时而又被冰寒的雪水兜头浇下。
原来她的含情脉脉,她的温柔小意,乃至假装气恼的样子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难怪,难怪他主动倾诉,她却始终若即若离,原来她始终记挂着的是她的心上人。也对,她不是公仪,纵有一丝情愫流露,到底不是真的。
云菲凄然的握着他的手,轻言安慰:“别难过,她虽然不在这里了,可是她并不是死去了,她一定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看着你,想着你,你的情我永远铭记在心,她也永远不会忘记的。”
君奂期感觉到她手心的温暖,悲伤的心绪稍有缓和,他抬头望着她,踌躇道:“她……她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云菲摇头:“所思所念千言万语难以道尽,我怎可代劳?不过,我有一舞要赠给你。”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微雨迷蒙,落英摇荡,一袭红罗裳在芙蓉树下扬袖而舞,折腰低回,虽被雨意所浸染,女子的绝世风华如木芙蓉遽然绽放,丝毫不显狼狈。石榴裙氤氲着血色,衬托出女子高傲的身姿,以无声的语言,轻诉着离别意。
舞至终章,女子默然和他擦肩而过,馥郁的芳香缭绕于烟雨之中,他喉结一动,低哑的声音被轻风和疏雨吹散。
是告别,抑或成全,天与地,竟无人知晓。
彤云凌波踏水,跃上远处的木兰舟,小船慢慢的慢慢的飘远了,直到消失在芙蓉浦外围的芦苇荡里。
烟雨逐渐消散,芙蓉树下俊雅挺拔的男子拔剑而舞,四时剑歌,青冥剑光波荡漾,月白色的清逸身姿若游龙惊凤,掀动云气风雨。然而这一次他却并未吟唱诗歌,而是剑指树下的小潭,水波从潭底冲天而起,带出两只白玉般的酒瓶。
一对细颈酒瓶悬在剑尖上使得剑尖轻轻颤动,旋即青冥剑一动,被主人甩入剑鞘中,酒瓶高高飞起悬在半空,而后被真气倒转,瓶口和地面平齐,一阵利风吹过,堵口的塞子被骤然割开,两瓶酒纷纷浇灌于芙蓉树的树根下。
他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忘记了和公仪认识时候的情形,是在几岁?六岁,还是八岁?他记不清了。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了朦胧的印象,那是某一年春寒料峭的时节。虽然开了春,但天气还很冷,他们这些公府家的少爷小姐还穿着厚实的锦袍,外面披着披风。
当时他大概穿着母妃亲做的银白色披风,若非城外山丘的树上长了绿芽,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在亭子里,他遇见了那个明媚娇贵的女孩,她的披风据说是赤红的狐狸皮做的,皮毛流露着灿若明霞的光华,女孩长着圆润的鹅蛋脸,融融似月盘一般,她的头发用一只金环束起,才小小的年纪就带起了耳环。不得不说,很好看,唇红直白,眼眸灼灼发光,宛若天上的小仙女临凡一般。
他惊叹不已,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里悄声说“真好看啊”,真是好美的女孩,他一时呆住了,愣愣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女孩也打量了他片刻,才说:“喂,我是公仪行的女儿,你叫什么?”
他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如实相告,想要问问女孩的名字,女孩却说:“淑女的闺名是不可以告诉外男的,你叫我‘公仪’便是。”
“你叫君奂期?那我就叫你‘阿奂’可好?”他呃了一声,觉得这个称呼太过亲昵,平素只有父王母妃才会“奂儿”“奂儿”这样的叫,被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如此亲昵的称呼,他觉得奇怪极了。
女孩却得逞的笑了:“你不说话,那我便当你默认了。”她褪下自己手腕的金镯:“喏,这是信物,以后我们便是朋友了。”那是他第一次认识这个叫做公仪的女孩,觉得这个女孩的行为真是大气极了,难道她习惯了逢人便送此贵重的礼物吗?
可是不知为何,他接过手镯,居然连推却都没有,他珍而重之的将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手镯收藏起来,低声道:“嗯,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却都成为了天地间的秘密。
酒瓶深陷进泥土里,君奂期的叹息声被掩盖于落英纷飞中:“由来好梦容易醒,流年偷换把人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