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昀找到卫芸时,宫墙外夕日欲颓。

    卫芸躺在李母的床榻上,尽管没有太子宫内柔软的床铺,她的睡相仍旧不可恭维。

    她的睡姿如此……狂放吗?

    李贤昀也记不清了。

    “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一过来就抱着我哭。”李母站得勉强,单薄的身形在这沉闷的房间摇摇欲坠。

    李贤昀揉着眉心,看着她的睡姿,一时头疼不已:“母亲,您怎可让她睡您的床榻?您的身子……”

    李母食指抵唇,示意他噤声:“她忙了一下午了,让她歇着吧。”

    “您就偏心她吧。”李贤昀摸了摸被褥,硬得像是铁砧。

    “昀儿。”李母嗔怪道,“她的家世你我都清楚,如今我偏心她,实际上在为你铺路啊。”

    沉默半晌,李贤昀脱下披风,铺在她蜷成一团的身体上。

    随即走到李母面前,接过了茶壶。

    “阿芸是儿子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发妻,不是任何人的垫脚石。她平安顺遂,儿子心里才安稳,至于这太子之位……”李贤昀捂着温凉的茶壶,压低声音道,“这点小事我能处理,您去歇着吧。”

    “你这双手几时为别人端茶倒水过?”李母不解他的用意,说着又抢回了茶壶,“自打你失了圣心,我这冷宫你又何时踏足过。”

    李贤昀望着空荡荡的手心,抿了抿干涩的唇,欲言又止。

    片刻,房间内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当初是儿臣不懂事,连累母亲受苦了。”

    “我若真的怨你,你觉得你还能踏进这道门槛吗?”

    李贤昀的太子之位坐得比海浪还飘摇,自从五年前失宠之后,更是一蹶不振,连同太子府上下,一并卷入泥潭之中。

    就连李贤昀自己,都认为太子易主是迟早的事,便引咎搬离了京城,暂居于距离京城百万里远的凉城。

    凉城偏远,人烟稀少,李贤昀选择那里,不过就是想找个清净地方得个安宁,也因此没有携带过多亲眷。

    话说回来,虽太子不得圣心,可若非皇上亲自开口,太子的冠冕还戴在李贤昀的脑袋上,任凭谁都不敢提太子易主的事。

    李贤昀志不得意不满,不知从何时起,身子每况愈下,太医诊不出缘由,只道是隐疾,续命的汤药更是从未断过日子。

    可即使是,他也没到痴傻的地步。

    他孤身一人去了凉城,一呆就是两三年。

    在这期间,凭借当地独特的物产,人人避之不及的凉城就在李贤昀的手中起死回生,一连出了好几个赫赫有名的富商村。

    李贤昀即使再落魄,却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有时候和百姓共饮一杯酒,李贤昀恍惚觉得,若他没有出生在皇宫,该多好。

    考取功名,娶妻生子,子孙满堂,安度晚年……

    只是未曾体会过,那平凡的梦想才显得如此可贵。

    本以为他会在凉城守到老死,老天却和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

    就在一年前,一纸诏书忽然降临凉城,打破了李贤昀最后一丝幻想。

    李贤昀的生母病倒了,生命危在旦夕。

    听到诏书内容的瞬间,李贤昀急火攻心,引得旧病复发,竟当场吐了一大口鲜血,下一瞬直直昏死过去。

    当地官员吓得不轻,连灌几大碗汤药,又请本地大夫扎了好几针,李贤昀才在昏迷中悠悠转醒。

    “备马,我要回京城。”

    这是李贤昀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至于后来……

    李贤昀望着烛灯下绣花的女子,烛火照耀之下,李母的额角越发深邃,眼角的皱纹似乎也多了不少。

    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进来,吹灭了微弱的火苗,也带走了房间内最后一丝光亮。

    “窗子该找工匠修补了。”

    李贤昀站起来,起身把被风吹开的窗子关紧。

    “怎么这么黑?”

    黑暗中,一轮若隐若现的人形在床榻边徘徊,卫芸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

    她刚刚睡醒,清朗的声线里带着一抹浆糊似的粘稠。

    “你醒了?”李母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摸黑走向内屋,“你们且等着,我去寻些火种来。”

    卫芸才睡醒,睁眼便是两眼一抹黑,小坐了片刻,无意触摸到一片柔软的布料,出声询问:“太子殿下?”

    “嗯。”

    简洁的一声应答,卫芸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

    “你去哪里了?”

    墨色的空气缓缓流动,带来了李贤昀略显不耐的声音:“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你一天跑去哪里了?在宫里乱跑,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将你捉去充奴,你让本王——”

    卫芸沉默不语,李贤昀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话锋一转:“本王该如何是好。”

    “可是明明是您先不告而别的。”卫芸小声反驳。

    不知是怄气还是不占理,对面的李贤昀也不说话了。

    沉默良久,李母才姗姗来迟,一阵窸窸窣窣的动作过后,点亮了唯一的烛光。

    烛光勾勒出一道消瘦的人形,卫芸这才看清了,那是她找了半天的太子爷。

    他此时正完好无损的站在门边,一双深不可测的墨眸正凝视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芸被他盯得后脊发凉,急忙别过头去。

    “太子妃睡得倒是踏实,真让本王好找啊。”

    李贤昀说着,人已经来到了床榻边。

    卫芸本能以为他要揍她,顺手扯过身边衣物朝李贤昀扔过去,一下缩回床脚处,抱头,瑟瑟发抖,几乎是脱口而出:“您别打我,我错了还不行吗?”

    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未在身上,卫芸偷偷瞧他。

    只见李贤昀微微倾身,那只手僵在披肩上,脸上的表情甚是奇幻。

    太子爷回头看了眼同样惊讶的李母,好似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

    片刻,太子爷无奈地说:“你在说什么梦话?”

    下意识就说出来了。

    卫芸低头看了看自己团成一团的身体,也愣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他扬起手的一瞬间,记忆中的身影和现实重合,卫芸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本能地做出防御姿势。

    二人同时一怔。

    李贤昀沉吟半晌,忽然笑出了声,随即抬手摸了摸卫芸毛躁的头发,温声说道:“别怕,这里不是相国府。”

    卫芸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迷惘。

    李贤昀却不理会她,径直扯过披风,却转眼披在了卫芸的肩头。

    卫芸正想问些什么,李贤昀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面向李母,微微施礼道:“既然太子妃醒了,那儿臣就不多打扰母后歇息了,改日再来探望。”

    —

    一路上,二人默契的对刚才的事闭口不谈。

    直到临近宫门,卫芸终于忍无可忍,疾步前行约一米远,转过身张开双臂,拦住了李贤昀的去路。

    “那个四王爷为什么约你去练武场?”

    远处只有几个守门的侍从,现下正是寂静,没有旁人的在场,卫芸不必去计较宫中规矩,举止也随之蛮横了几分。

    李贤昀只是错愕:“为什么问我这件事?”

    “很重要啊。”卫芸无视他的疑惑,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你的背后有多少人想害你吗?那个四王爷为什么偏偏约你,为什么偏偏约你去你去不了的练武场?”

    李贤昀对上卫芸坚定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四弟前些日子从战场归来,今日正要去皇后宫里请安,我们兄弟正巧遇见,他便约我去练武场展示他的马术。”

    话落,李贤昀顿了顿,接着说:“四弟素日与我交好,除了性子慢些,还是值得信任的。你不必紧张。”

    难道自己猜错了?

    可是按照余映央的意思,那个四王爷主动约太子爷去练武场,肯定是别有用心。

    卫芸不死心地说:“既然你们关系甚好,应是最该了解你身体状况的,怎么会把你带去练武场那么危险的地方,万一真出点什么事……”

    卫芸不敢设想最糟糕的结果,更不想开局就落得无依无靠的结局。

    皇宫内勾心斗角,作为新手小白,许多事还得仰仗面前这个太子爷“指路”呢。

    “不会的。”

    短短的三个字,轻描淡写,在卫芸听来,却不是个滋味。

    “父皇不会轻易让我去死的。”李贤昀仰头望向天空,扯了扯嘴角,“即使他不需要我,这个国家也需要一个太子。”

    卫芸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随之看过去。

    偌大的天穹之下,仅有寥寥几颗星点。

    可能真的是鬼迷心窍,卫芸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也需要你。”

    需要的是能稳固地位的太子爷,还是能相守一生的李贤昀?

    卫芸自己也不知道。

    闻言,李贤昀转过头,那双眼眸在卫芸身上游走,却一言不发。

    “走吧。”

    李贤昀收起略显冒昧的视线,绕过她,径直离开。

    什么啊。

    好歹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表白”,您就不能给个合理的反应吗?

    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卫芸朝着他的背影无声骂了几句不太好听的话。

    眼见他即将走远,卫芸才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等等我不行吗,你走那么快,就不怕喘不上气倒这里吗?”卫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可不负责收尸。”

    怎知李贤昀脾气远比她想象的温和,对于卫芸略显冒犯的话术,竟头也不回:“岂敢劳烦夫人,为夫自己爬回去便是了。”

    霎时间凉风骤起,卫芸后背发凉,利落的舌头此时打了结:“爬爬爬回去?”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吓人。

    许是听不见卫芸的脚步声了,李贤昀停下了脚步,侧目看向面色苍白的卫芸,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只见他转过身来,朝着卫芸微微倾身,端端正正施了一礼:“来日方长,有夫人在侧,本王岂能轻易撒手人寰,还请夫人放心。”

    卫芸:“……”

    如果你喜欢大半夜讲鬼故事,倒不如撒手得了。

章节目录

东宫生存法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许秭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许秭归并收藏东宫生存法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