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马王,这里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剑锋扫过发髻,带了几根华发。

    烈马王不以为然,剑入鞘,望向高台上的发声者:“皇后娘娘不必惊慌,如今北周与尧国交好,本王自然不会违反盟约。”

    嘴上说着天花乱坠的客套话,视线却有意无意往李贤昀身上游荡。

    但凡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烈马王话中的暧昧。

    李贤昀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场腥风血雨,随着刀剑入鞘,身体也恢复了行动能力。

    方才若非叶璇清及时出言打断,那柄剑带走的,就不只是几根头发了。

    李贤昀必须承认的是,如今的尧国早已没有当年的冲锋陷阵的底气,两国一旦开战,尧国毫无胜算。

    这就是在场的人无一阻拦的原因,更是烈马王狂妄的底气。

    后知后觉的侍从大臣们一股脑涌上来,借着人群的掩护,李贤昀悄然拭去额角冷汗,而后一抬手,屏退了众人,对烈马王道:“烈马王果真骁勇,本王自愧不如。”

    烈马王见他光明磊落,笑意凝了一瞬,余光捕捉到皇后闪避的目光,满腹狐疑。

    莫非这尧国太子是个傻子,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还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清白,是外人以讹传讹?

    思虑着,又听李贤昀道:“方才烈马王所言属实多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即使是布衣百姓坐在这里,皇后娘娘也会如此担忧,与太子无关。何况我尧国人人心忧家国,尊重生灵,皇后娘娘此举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此话一出,别说他人,就连叶璇清都为之讶异。

    这宫中谁人不知太子与皇后之间的私情?

    就太子成亲不久,他们二人当着众多侍从婢子的面斗嘴怄气,人们还议论纷纷,以为是太子妃从中作梗挑拨二人关系,后来连皇帝都出面说和,旁人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是真的撕破了脸面,不复从前了。

    但今日太子反而替皇后说话,莫非……

    叶璇清的惊讶随着太子提前离席而消散,她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奈何宴会未完,她一时片刻脱不了身,只能眼睁睁太子消失在门外的浓浓夜色之中。

    虽觉察到那壶火蛇酒的异样,但李贤昀已无心深究,只当是北周对当年兵败一事的报复了。

    才入夏不久,燥热的暑气已迫不及待侵袭大街小巷,只有在夜晚,人们才勉强沾得一丝清爽。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李贤昀不禁叹道,“今年的收成恐怕不及去年了。”

    “殿下。”一直默不作声跟从在李贤昀身后的李恢向前赶了几步,“用不用再上书请求圣上恢复修渠事项。”

    “圣上应允,下面的官员也没钱修。”李贤昀道,“如今战事频起,人马尚且短缺,粮草捉襟见肘,一半的国库还用于为圣上建皇陵,尧国……已不复从前了。”

    自沙场归来,李恢明显觉察到,眼前这位太子,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李恢,贤贵嫔何时下葬的?”

    闻言,李恢抬头,汗如雨下,他们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棠眠宫门外。

    自那天后,皇后查人修补棠眠宫,留于新来的妃嫔所居住,但棠眠宫的先主死得不明不白,宫内流言四起,自是无人肯居住于此。

    想来皇后定是知晓的,因此棠眠宫修到一半便撤走了所有修复的匠人,时间长了,这空房便也成了阿猫阿狗避难所。

    “回殿下,走水第二日,宫中异响频生,圣上遵从钦天监所言,将贵嫔葬于故乡。”

    李贤昀望着门内的黑夜,自嘲般笑道:“好歹是发妻,死后竟连皇陵也入不得吗?”

    四下寂静。

    踌躇片刻,李贤昀抬脚跨过门槛,留下一句“你们在此候着”便取了李恢手中的宫灯,头也不回地融入黑夜之中。

    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凑上前,悄声道:“李大人,这棠眠宫是禁地啊……”

    李恢睨他:“禁不禁是人定的规矩,殿下又不是第一次坏规矩了,你们把嘴管严,出不了事。”

    周遭漆黑一片,昏黄的烛光勉强照亮脚下的一方土地。

    李贤昀愧于母亲,自听闻母亲薨逝的消息,他就没有勇气再踏入棠眠宫一步。

    他没机会护住卫芸,就连坚定不移站在他身后的母亲也弃他而去,除了摇摇欲坠的权力,万人之上的李贤昀一无所有。

    还不如客死他乡,倒省了一堆麻烦事,也不必再听那些闹人的哭丧,安详得很。

    即使经过匠人们的修补,棠眠宫仍是一片废墟,比荒废的东宫还要惨烈。

    发妻死得不明不白,不仅不彻查,甚至秘不发丧,灭口的灭口,将此事完完全全湮没于这废墟之中。

    十多年的情分换来不入皇陵的代价,作为亲生儿子,李贤昀连为母亲抗争的机会都不配得到。

    李贤昀站在院落中央,几乎要溺毙于无尽的黑暗中。

    他喃喃道:“我该去何处祭拜您呢?”

    我又该去哪里寻你们呢?

    李贤昀故地重游,仅想寻些母亲生前的遗物留作念想,不过屋内的器皿早已损毁的差不多了,他也不报什么希望了。

    从柜子底下发现几个保存较完整,但是已经启封的药罐。里面的药荡然无存,仔细嗅去,似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李贤昀放下宫灯,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借着烛光,费力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药罐一一取出,摆放整齐。

    带回去没什么用,用罐子种些她们喜爱的花草就当解闷了。

    李贤昀起身,宽大的衣袍随着动作摆动,不慎抚过一个较小的罐子,直接带倒了几个药罐,乒乒乓乓,动静着实不小。

    恰好一个药罐碰到宫灯,李贤昀苦笑,弯腰欲拾起,手指却在触碰到药罐瞬间僵在半空。

    “太子殿下!”门外的脚步声纷杳而至。

    李贤昀突然发怒:“别进来!”

    脚步戛然而止。

    李贤昀发疯般翻遍了所有的药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被他瞧了个遍。

    他几乎不敢相信,每个药罐的罐底,都刻上了一行小字。

    这都是用什么刻的?又是什么时候有的?

    李贤昀不得而知。

    字小且室内灯光昏暗,李贤昀看得眼酸,才勉强读出几个字:

    昱王屯兵,万般小心。

    —

    壅州遇难百姓尸首不计其数,怕是一个山头都埋不下,卫芸说服洪宁,将尸首全部火化,又从火化的地方立了衣冠冢,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忙完这些事,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这城就荒废了?”卫芸站在城楼上,俯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难免失魂。

    洪宁道:“待有逃荒的外来百姓流落至此,他们自是知晓该如何经营生计,不必多虑。”

    “我知道,只是满城百姓一夜丧命……”

    洪宁望着她,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纠结许久,不知该如何脱口。

    卫芸觉察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

    “不是一夜丧命。”洪宁僵硬地扯扯嘴角,“三天,他们在此屠戮了三天。”

    为了杀光投降的将士和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封闭城门,大开杀戒。

    这是洪宁不敢去回想的噩梦。

    卫芸抱臂,警惕地盯着他:“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所见过的老驴,是唯一的生还者。”洪宁叹气,“可惜被人所暗杀。”

    这么说来,其实山上的这群人压根就不知壅州的事了。

    城楼上的风狂啸,卫芸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道:“他可曾告知过他是如何逃出来的吗?”

    洪宁望向远方,迟疑道:“似乎是……太守府的暗道……”

    这么说来,好像老驴是从水池里钻出来的。

    “如何逃出来,去看一眼不就知晓了?”

    洪宁嫌太守府晦气,死活不肯进门,又怕卫芸出意外,便换了大块头的老牛跟着她进府。

    “当时他就是从这里面钻出来的。”

    卫芸指了下池塘,说着就要往池子里跳,被老牛及时拽了回去:“祖宗哎,你几时沾过这么脏的水?你且在这里候着,我下去探探。”

    没成想一个揣测,老牛竟许久都没浮上岸。

    卫芸实在担忧,又怕下水帮倒忙,赶忙出府寻求洪宁帮助。

    人命关天,洪宁顾不得往日恩怨,嘱咐卫芸不要乱跑之后,也下了湖中。

    卫芸一边绕着湖塘寻找可以下水的地方,一边观察湖面的动静,以方便接应湖底的二人。

    不多会儿,平静的水面吐出几股气泡,水花拍岸,洪宁从湖中脱身,靠着巨石喘气。

    卫芸赶忙上前,递给他从府中寻来的干衣服:“老牛呢?”

    洪宁接过干衣服,放在一旁,转而问道:“你有换洗的衣服吗?”

    许是洪宁想让她下湖,又怕没有换洗衣物而生病,卫芸赶忙说道:“太守府有。”

    洪宁思索片刻,借卫芸的力道站起身,褪去身上沉重的衣衫,拧干水,一头紧紧束在卫芸腰间,抓着另一头道:“你随我下去。”

    好在前世的卫芸学过潜泳,又有洪宁牵引,卫芸很快适应了水下环境,跟上了洪宁的速度。

    洪宁牵着她,引向一侧湖壁,摸索片刻,拽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

    卫芸这才发现,被泥沙堆积的湖壁之下,竟有一道不易觉察的暗门。

    水下动作阻碍极大,洪宁几番尝试,才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沿着水下甬道向前游了片刻,出现一个向上的通道,但尽头却被一块沉重的铁板挡住了出口。

    洪宁几经上岸,折腾这么长时间,早已疲惫不堪。

    卫芸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样子,游到他身前,摸索一阵后,猛地向上使力,昏暗的水下猝然投下一抹昏黄的光亮。

    卫芸爬上去,来不及观察周遭环境,第一时间将疲惫的洪宁拽上了台面。

    稍作休息,无意环视四周,卫芸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陈列的冷兵器宛如严阵以待的将士,无声将他们包围,狭小的房间甚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不禁让卫芸打了个哆嗦。

    卫芸不知该如何描述内心的震撼,只道:“这是铸造兵器的地方?”

    “没那么简单。”洪宁解开卫芸腰间的束缚,任由她四处闲逛,“这也是我带你来的缘由,我怀疑,有人在壅州养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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