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进行到一半,打道回府的想法越发浓烈。

    李娴玥看向正位上的旧友,叶璇清面色红润,正与伶人说笑,时不时凑近耳语两句,醉得不轻。

    李娴玥垂眸,盯着眼前的酒水发怔。

    心理上的焦灼远比身体上的疼痛更为难熬,可今时不同往日,即使李娴玥有再多怨言,她也只能端起酒杯,混着苦涩的酒水,将近些天的愤懑咽回腹中。

    “琴安,上前来。”叶璇清忽地唤她。

    余光觉察到其他妃子幸灾乐祸的目光,李娴玥如芒在背,却不得不强撑着身子走上前,道:“太妃有何吩咐?”

    叶璇清推开伶人,居高临下,打量着面色苍白的李娴玥,道:“近些天过得可好?”

    好不好,二人心知肚明。

    明知故问,不过是用李娴玥的尊严为她叶璇清的尊位锦上添花罢了。

    李娴玥暗中咬了下舌尖,强颜欢笑道:“有叶太妃专人侍奉,怎会不好。”

    叶璇清道:“那就好。当初得知你被下狱的消息,心如刀割,还担心你在狱中受苦,现在见你无恙,这心呐,终于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提及狱中的那几日,李娴玥身形一颤,从头到脚都止不住发冷。

    “有劳太妃费心。”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青筋突突直跳,“多年未见,叶太妃一如往昔。”

    “你我朋友一场,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不值一提。”叶璇清眯了眯眼,嘴上说着关怀,笑意却染了冰霜。

    昔日的挚友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着过往,懂些内情的人都听得出二人话语间的疏离与嫌恶。

    “你说她们这是何苦?”一个妃子嘀咕,“那点破事前朝后宫谁不知晓,还装什么姐妹情深。”

    “当年云仙草一案,还是琴安公主泄密告发叶璇清,害得叶氏灭门,你说叶璇清能不恨她吗?”

    “叶氏功高盖主,心高气傲得很,连当朝丞相都不放在眼里,要我看啊,即使没有云仙草一案,以前朝叶氏的行径,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话说我大尧早已与北周断绝一切商业往来,而云仙草又是北周独有,早在前朝就已被禁,叶氏竟还敢走私贩卖,说好听点叫贪财,说难听点,这不就是……”

    “嘘,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李景凡离得近,将她们的谈话一并听了去,听到后面二人噤声,不自觉坐正了些,低头拨弄盘子里的蔬果。

    “景凡,听说你宫中新来了一个宫女,与你关系密切,可是真的?”

    素日叶璇清鲜少管他,现在这么一问,李景凡反而有些心慌。

    慌乱之中,有些看似平常的事反而琢磨出些端倪——后宫妃嫔的聚会,为何偏偏邀请了李景凡?

    莫非她已经知晓了卫芸的存在?

    李景凡突然很庆幸卫芸没有跟过来。

    “只是侍候日常起居的宫女而已,算不上关系密切。”

    “既然你宫中缺人,直接向本宫来要就行。”叶璇清盯着被朱瑛半个身子挡住的李景凡,眉间略有不满,“外面魑魅魍魉什么人都有,你怎知她接近你不是蓄谋已久?”

    李景凡下意识瞧了眼朱瑛。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扭过头与其对视,反见朱瑛轻轻摇了摇头。

    “孩儿知道了。”李景凡郁闷地说道。

    叶璇清看了眼有气不敢出的李娴玥,眼中满是得意。

    李娴玥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个侍从急匆匆跑进来,人还没跪下去,声音却响彻了整栋宫殿:“太妃娘娘,皇上,皇上驾崩了!”

    若非叶璇清太过慌张,李娴玥险些怀疑李朝昱的死是叶璇清的计划之一了。

    不过看她震惊的模样,想必叶璇清不仅没料到李朝昱会死,而且她连李朝昱死后的事都还没计划好。

    难怪卫芸坚持让她回邶封“自投罗网”,想必她早就料想到今天了吧。

    李娴玥和李景凡站在宫门外,听着院内铺天盖地的哭号声,李娴玥低头看了眼李景凡,道:“你先回府吧。”

    毕竟是陪伴自己长大的兄长,李景凡一时半刻还难以接受,在李娴玥提出回府的建议时,他下意识回绝:“我……我想进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李娴玥朝朱瑛使了个眼神,催着二人离开。

    碰巧朱瑛也无意逗留,正要配合李娴玥将李景凡带离,眼前蓦然一花,一道身影出现在三人视线中。

    李娴玥皱眉:“你怎么也来凑热闹?”

    “怎么回事?”李尧像是没听见李娴玥的话,喘着气询问三人。

    李娴玥指了指院内跪得整齐的宫人妃嫔,道:“随从的太监说皇上喝完药便睡下了,之后太医院派人来为皇上把脉,他们这才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李尧道:“莫非是药出了问题?”

    “那倒没有。”李娴玥抱臂,朝远处尚未走远的大理寺一众人扬了扬下巴,“已经查验过了,那药就是皇帝素日常饮用的汤药。”

    闻言,李尧更加不解:“那他便如此……驾崩了?”

    “也许这就是命数吧。”盯着满目担忧的李尧,李娴玥轻轻勾了勾唇,说道。

    与其操心李朝昱的死因,倒不如想想日后谁该坐上帝位。

    李朝昱登基不到半年便离奇去世,按道理该是一桩千古悬案,但包括李娴玥在内的见证人似乎并不想惹是生非,只对外宣称皇帝病故,催着修建皇陵的工事更进一步。

    一国君主驾崩,周遭交好的国家势必会出席葬礼吊唁。

    按尧国礼仪,该需太子出面接见,但碍于太子远在边疆,无法及时赶回,只能先从皇储里另择他人顶替。

    皇室嫡系子孙很多,但按辈分,也该是李娴玥出面主持大局,偏偏这时有人提出了异议,说李娴玥残杀外国君主,本身就是负罪之人,不应代表尧国出面接见外方来客。

    朝堂上,叶璇清以太后名义垂帘听政,听闻此言,瞧着年凭站在厅堂正中,并不说什么,反而把问题踢回了大臣脚下:“众爱卿怎么看?”

    “太后,臣认同年将军的话。”又一个老臣站了出来,道,“北周的使臣定会来我大尧,若此时让琴安公主戴罪出殡,怕是引起两国矛盾,先帝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安息。”

    李娴玥听着一口一个罪,手脚逐渐发冷,身体紧绷着,时刻准备上前与其辩驳一番。

    这时,突然有人隔着衣袍握了握她的手。

    循着找过去,是朱瑛。

    朱瑛张了张嘴,意思是“别冲动”。

    那群臣子的□□还在继续,话到如今,李娴玥怎能不冲动?

    李娴玥正要甩开朱瑛牵制的手,却见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文岱动了动,眨眼间便走到了厅堂正中央。

    “太后,私认为,应当由长公主主持大局。”

    叶璇清蹙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论长幼尊卑,琴安公主与先太子年岁相当,血承一脉,是继承帝位的不二之选;论能力,琴安公主文从雍山玉氏,德才兼备,武从兄长李贤昀,随先帝南征北战,也曾立下赫赫战功;敢问太后,试问有谁尚可与琴安公主争其高下?”

    闻言,叶璇清蓦然变了脸色,仅是须臾,放声大笑:“文丞相,本宫记得你向来与李贤昀不对付,如今政敌当前,怎么反而向着他妹妹说话?”

    文岱不卑不亢:“臣只为江山社稷而谋,与人无关。”

    “好你个文岱。”叶璇清怒极反笑,拍案而起,“既然丞相都发话了,那便依着丞相,由琴安公主李娴玥操持皇帝丧事。”

    “但凡出现丁点纰漏,李娴玥与文岱同刑罚处!”

    说罢,叶璇清愤然剜了眼与文岱并肩而立的李娴玥,在众臣的恭送声中,拂袖而去。

    “她叶璇清倒是清闲,天天躲在灵堂陪着那群妃嫔哭丧。”

    卫芸睁眼,似乎还未从睡梦中回神,哑着嗓子说道:“她只是个太妃,连上台面唱戏的机会都没有,你和她较什么劲。”

    这家伙,不就是辈分比她大些,按年纪快小她一个弟弟了,竟然还敢教训她?

    李娴玥坐在她身边,掐着卫芸的脸,咬牙切齿道:“我和她较劲?分明是她和我对着干!”

    “疼疼疼,松手。”李娴玥的一爪子把卫芸掐清醒了,卫芸捂着半边脸,道,“李朝昱膝下无子,死前又没有遗诏,按辈分,这帝位你是坐定了。你虽不如叶璇清权势滔天,但她只是代理朝政,你们这些皇储还活着,终有一人将称帝皇,她哪里还能以后妃的身份摄政?”

    叶璇清忧虑道:“话虽如此,但我还是觉得她不会就此罢休。”

    “你的直觉不错。”卫芸坐起身,道,“她的确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不过你也不要太过忧虑,一时半刻,她没办法对你下手。”

    “她没办法对我下手,但不代表她不会对我身边人下手。”李娴玥抿了下唇,声线竟有些颤抖,“兄长他……”

    卫芸揉着太阳穴,分外疲倦:“没错,就是他。”

    依照李朝昱话中的意思,李贤昀这遭,是注定让他有去无回了。

    “我打乱了叶璇清的计划,她必定不会放过我,待卫家那边安置好,这两日我便离开邶封。”卫芸钻回被褥中,闷声闷气地说,“西林军那边我已经替你传过口信了,只要你活着,她们便能随时供你差遣。”

    这几天卫芸明面上协助李娴玥忙碌丧礼,私下还替李娴玥布谋,时不时还要处理各方安插于二人身边的眼线。

    这些天,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看着卫芸眼底的乌青,叶璇清点上了安神香,将香炉放在床榻边。

    “明日便是出殡的日子,宫里宫外必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一缕清香袅袅,卫芸强撑着眼皮,涣散的瞳孔多了些黯然,“这日后,昔日的恩怨情仇该置身事外了,你比我年长,经历的人情世故自然比我多,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只想嘱托你一句话——”

    “凡阻尔称帝者,立杀之。”

    权力至上,帝者无情,心慈手软的下场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若是……兄长呢?”李娴玥沉吟片刻,缓缓道。

    卫芸自然知道她所说的是哪位兄长,可她仍旧慎重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闭上了眼,冷冰冰地抛出了一句话:

    “好狗不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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