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

    无形的黑色风暴在空气中膨胀至沸腾,静默而迅猛地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紧张的神经。

    腐烂腥臭的黏液顺着李承赫整齐乌亮的发丝滑落,发酵过的污物糊满了全脸,又流进他因极端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脯。

    变故发生得太快,也是由于裴星过于顺畅自如的举动冲击力实在太强,一时间竟没人敢上前查看。

    裴星本人倒是泰然自若,搞得好像刚刚做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动作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甚至还面露嫌弃地弹弹指尖,试图甩掉本来细嫩白净的小手上沾染的脏水——好巧不巧就全甩到了李承赫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落魄。

    俞亮根本没有料想到她会做到这种程度,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同时第一时间抓过裴星的手腕,掏出随身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沾上污水的右手。

    一股不可名状的慌乱使得他有点笨手笨脚的,结果就是两个人的手上都变得脏兮兮了。

    裴星歪着脑袋,任由俞亮摆弄。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她露出了玩味的神情,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周遭,好像发现了什么趣事一般。

    俞亮对着裴星一脸紧张且完全无视周围的样子,再加上裴星不加掩饰的嚣张挑衅无异于火上浇油,激得李承赫是血涌上脸目眦尽裂,全身上下在冷水的刺激下止不住地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只能勉强辨认出他一直在重复什么【疯子】【死定了】【告老师】等一些没营养的话,裴星的耐心也在这时候彻底告罄。

    没意思。不过纸老虎一个。

    裴星失了兴致,扶住脖子咔咔扭了两下,甜美的娃娃脸挂上了恶劣的邪笑。

    她一把揪过李承赫的衬衫领口逼他低头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女孩俏皮殷红的唇瓣吐出话语的却如蛇蝎般无情冰冷。在旁人眼里,李承赫的脸色就像变色龙那样,青白红绿紫的变个不停,最终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只能满怀不甘愤怒和怨恨恐惧偃旗息鼓。

    李承赫只觉得,这女人真狠,比他爸妈的戒尺还狠。她才应该来当赫帮老大。不过她怎么也会歪嘴笑?这是大佬标配吗?他也得赶紧学一个。

    裴星松开李承赫的衣领,翘首向俞亮递了个“搞定”的眼神,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

    挤在门外看热闹的同学看到裴星安然无恙的出来,更是对这间教室里发生了什么好奇得要死,可惜之前裴星翻窗的时候就闭了帘,害的他们只能听着里头的动静抓耳挠腮。

    *

    裴星侧身背倚在塔楼的拱弯处,悬在半空的双腿沐浴在太阳光下,在古老的砖墙上投下两道细长的荫庇。

    当俞亮气喘吁吁地爬上学校里最高的那座塔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迷人又危险的画面。

    像精致无瑕的天使,一不小心折了翅膀,跌入凡间时恰好闯入古典的法国油画——如果她不是坐在随时可能坠落的边缘上的话。

    俞亮仰头,阳光的直射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向坐在高处的裴星伸出手。

    “裴星,快下来,上面很危险!”

    裴星不紧不慢地把手递过去,却在且将指尖相碰的位置堪堪停下。

    白净纤秀的玉手灵巧地翻转,手心与指尖连成漂亮的月牙弧度。

    她目若流星,半是邀请半是引诱:“要一起上来看看吗?很开阔呢,这里。”

    出卖灵魂的信徒臣服于堕天使的恶魔之邀,拥有自由意志而滋生的欲望依然无法抵抗禁果的诱惑。

    她就是伊甸园的那条蛇,伪装成救世的神明,种下了隐秘而致命的毒药。

    可明知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有人却偏偏上了钩。

    正如在时间定格的那一瞬,俞亮放纵自己陷溺在她澄澈的眼眸里,仿佛寻到一处宁静的港湾。

    他握住了神明的手,神明含笑将他拉到悬崖的边缘。

    两只手短暂交叠,若即若离。

    俞亮在裴星的帮助下摸索地坐了下来,这个地方是个风口,微凉的和风吹得人惬意又舒服。

    陡然登上高处,他不适应地闭上眼,心脏跳得有些快。

    裴星试图安抚他。

    “俞亮,睁开眼睛,看看下面有什么?”

    俞亮勉强把眼睛撑开一条缝,紧张地朝下面瞄了一眼。

    “有......树。”

    “没错。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裴星赞许地看向他:“有树意味着,就算从这儿掉下去,咱也死不了。”

    俞亮:“......”谢谢,有被安慰到。

    “顶多缺只胳膊少条腿的。”

    俞亮:“......”这句倒是大可不必。

    “不过一般人也挺难掉下去的。除非我趁人不注意把你推下去。”

    真是忍无可忍。俞亮诚恳建议道:“其实你可以少说几句话的。当然,不说话我也没有任何意见。”

    裴星佯装失望:“不好笑吗?我还想着讲个冷笑话帮你放松一下心情。”

    谢谢,确实挺冷的。不过他好像真的没有那么紧张了。

    讲完冷笑话的裴星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找我什么事?”

    俞亮总会被她这种翻脸不认人的本事惊到,好像刚发生那么惊天动地的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我去你教室没找到你,Olivia说你喜欢跑到高处坐着,然后我就在这找到你了。”

    其实他翻遍了学校所有的天台,才终于在这栋废弃的文化楼上找到她。

    裴星的语调没有一丝波动:“哦。所以你有什么事?”

    跟裴星说话从来不用拐弯抹角,俞亮直言:“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担心你,所以就来找你。”

    裴星很冷漠:“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如担心下你自己会不会被我一不小心推下去。”

    俞亮怒而掀桌:这天是一点也聊不下去了!

    裴星玩够了,决定放过他,乐呵呵地说:“让我猜猜,你是想问我是怎么让那谁乖乖听话的吧?”

    是有这个原因,俞亮点点头:“后面老师来问什么情况,他不该说的什么也没说。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裴星原本放在俞亮脸上的视线一路向下,语出惊人: “你裤子拉链没拉。”

    !!!

    俞亮瞬间涨红了脸,慌张的低头检查腰上的裤头。

    裴星咧出一个把戏得逞的坏笑:“我当时和那谁说,【你裤子拉链没拉】。”

    明白过来又是被她给耍了,俞亮气结:“无聊!”

    终究是好奇心作祟,首先低头的还是被戏耍的人。

    “就说了这个?”这就能把李承赫吓成鹌鹑?不是,她到底都在看些什么啊?这种事情她是怎么发现的??

    裴星心不在焉的:“哦,我还跟他说,如果他敢把今天发生的事透露给老师和家长任何一个字,或者他以后敢再去找你麻烦,我就让全校人知道四年A班的赫老大不仅被一个二年级怪胎欺负得话都说不出来,还是一个出门不拉裤子拉链的变态。我会从小学讲到他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他在哪个学校我就会让那所学校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光荣伟绩',保证让他走到哪都抬不起头来,他的霸主伟业永远也别想实现,因为不会有学生接受他们的校霸是一个窝囊废变态。”

    俞亮惊呆了。看来她平常对他真的是足够客气了。

    怪不得在老师来前,他警告李承赫说不要提裴星任何一个字,有什么事冲他来的时候,李承赫在那委屈巴巴说什么【我哪儿敢啊】。

    裴星直直望向他,仿佛一眼就能探进他的眼底。

    “你也害怕我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劣,睚眦必报,不近人情。”

    俞亮蹙眉,这个“也”字用得很微妙,她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再联想到那些人叫她怪胎......

    “我没有害怕,我也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我只是觉得,你今天有点......冲动。”

    她向来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和看法,不过听俞亮这样说,裴星还是有点小高兴。

    “如果这就叫冲动的话,那只能说明你没怎么见过世面。保护好你的小心脏吧,今天展露出来的不过是我的冰山一角,真正的我可能会把你吓死哦。”

    自动忽略掉她露出獠牙的后半句话,俞亮对她处理问题的方式依旧不太认同:“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矛盾,你不该搅合进来的。”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首先,他招惹了你,其次,他提到了我,最重要的是,他还侮辱了中国人。你说说看,这哪一桩哪一件跟我没有关系?”

    俞亮执意:“这件事因我而起,就应该由我来解决。”

    裴星哂笑:“你怎么解决?忍了?叫老师?跟他讲道理?跟他打一架?还是跟他下围棋让他服你?你觉得哪个行的通?哪个能一劳永逸?”

    俞亮沉默。只靠他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他毕竟寄人篱下,他不想给裴叔叔和裴星带来麻烦。

    “你应该知道的。反击,才是治孤最有力的手段。”(治孤[百度百科]:围棋战术,巧妙利用对方的棋型缺陷和薄弱环节,将自己的孤棋进行妥善高效的处理,使局势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化。)

    “遇到这种事,不要尝试证明自己,更不要试图跟对方讲道理,因为你们的思维不在同一层面,就注定了你们无法互相说服和理解。最高效的方法就是抓住他的把柄或弱点,威胁他,恐吓他,让他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裴星感慨,得亏李承赫不太聪明的样子,小朋友就是好,好哄好骗好拿捏,这要在国内不得给他颁个“三好”奖才行啊。

    俞亮视线落在裴星撑在石砖的右手上,意有所指:“这就是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理由?”她的手不应该用来做这种事的。

    裴星一脸“休想跟我比俗语”:“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我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现在裴星跟俞亮聊天说来是越来越随性了,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语气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

    看着如此鲜活的女孩,俞亮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她翻上窗台的画面。也就是在那一刻,天边的曙光,降临在他的眼前。

    他道出了真正的目的:“为什么要帮我?”

    裴星歪嘴一笑,坦率而热烈。

    “因为喜欢你。喜欢你长得好看,喜欢你围棋下得好,喜欢你为了认准的事物奋不顾身,喜欢你一往无前的挥洒着最纯粹的热爱。因此我无法接受有任何脏东西想要侵染如此珍贵的你,我的心是这么告诉我的,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因为同样遭遇过不公的对待,所以不想你也承受无端的恶意。当时的她尚且还有家人支持,可俞亮只有孤身一人。想要融入很难,在纷杂的乱象中坚持做自己更不容易。在其他的地方她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在力所能及之处,作为他的朋友(如果他把她当朋友的话),可以成为他身后供他随时撤退的岛屿。

    裴星调皮地眨眨眼:“你不用考虑太多,只管做自己就是了,谁规定小孩就必须得又懂事又听话呢?我们家的小孩有一个早熟就够了,那就是我,成熟女人裴星,哈哈!”

    少年终究在少女纯真的自白之下红了脸,不得不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我们......家?”

    “是啊,这就是你在韩国的家了,休想逃跑,哈哈!”

    ......

    “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一直都是啊,难不成是姐弟吗?”

    “我比你大两岁。”

    “我知道,你不用老跟我强调这个。又没人规定说小的不能是姐姐。”

    ......

    “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你终于发现了?这歪嘴笑嘲讽技能满分,我还是跟你学的呢,小俞老师~”

    ......

    “下次不要再这么莽撞了,我能保护好自己的。”

    “我觉得你不能。下次我还会出手,不过最好还是没有下次了。”

    “谢谢你啊。”

    “嘿,别跟姐客气。”

    ......

    “放学了,你该去道场了。”

    “你呢?不是要上补习班吗?

    “翘了。”

    “翘了!?”

    “那么激动做什么,你在这跟我胡扯这么久,不也是翘了课吗?”

    “......没有下次了。下来吧,我们一起回去。”

    “你先走,我再吹会风。”

    “不行,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管真多......勉为其难跟你走吧。”

    ......

    *

    彼时的少男少女,都只把这个酣然的午后当作是一段世纪友谊的起点、异乡人的相互扶持和惺惺相惜、以及少年人最真挚纯洁的心迹流露。

    此刻的俞少年不会想到,多年后会为了她的一句“喜欢”,费尽周折、肝肠寸断。

    他只是有幸窥见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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