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徐航握住的地方微微灼了一下,我盯着徐航骨节分明的手说:“你用不着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虽然大家现在习惯了凡事都由我来拿主意,但让张宣离开酒店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徐航帮我放下袖子,把药瓶放回医药箱,“刚才投票的时候,赞成票和反对票只差一票,弃权的那两个人显然也在犹豫,这些我都需要考虑。张宣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把他逼急了,反而可能对我们不利。我知道这样处理对你很不公平,是我没有尊重投票结果,没有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你要是有情绪可以冲我发泄,不要憋着。”

    “我的情绪我可以自己消化,不用你来承担。”我说,“你的顾虑没有错,我们不是上帝,没有资格随便剥夺一个人活下去的权利,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而且你说得对,张宣他连拉人垫背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万一他反过来报复我们,那才是真的头疼。反正你们也罚了他三天的供给,他应该长记性了。”

    徐航沉默了几秒,问我:“你不会觉得是我优柔寡断吗?”

    “当然不会,你面对的是一条人命,又不是一张纸一块布,会犹豫纠结很正常。就算有人不满意这个结果,也不是你的责任,你没有义务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但你们把决定权交给我了。”

    “我们把决定权交给你,就代表我们做好了一起承担后果的准备,你只需要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就好。”

    见我费力地抠着牙线盒外层的包装纸,徐航从腰包里掏出美工刀递给我,目光相会,他莞尔一笑:“你刚才也这么说。”

    我接过美工刀,带着几分讨夸的意味问:“那我说的是不是挺有道理的?”

    徐航盘腿坐下,拍着手上的灰尘说:“本来我还挺焦虑的,听完你那句话心里安定不少。”对上我的目光,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你放心,我过两天会找机会再跟张宣谈谈,至少让他真心实意地跟你道个歉,你可以选择不接受,要是觉得别扭以后就跟他保持距离,这些都是你的权利,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也许是因为徐航太温柔,也许是心里的委屈作祟,我莫名地鼻头发酸。瞥见徐航灰扑扑的裤脚下面磨损起皮的鞋头,我从登山包里翻出从商场里拿回来的跑鞋放到他手上:“对了,你试试这个,42码的。”

    徐航捧着鞋愣了两秒,眸子倏忽一亮:“你哪来的鞋啊?”

    “在商场里看到顺手拿的,你穿上试试。”我催他。

    徐航换上新鞋原地蹦了几下,跑到走廊又跑回来,蹲下身抚摸着鞋子认真端详,雀跃全写在脸上,连我都被他感染得满心欢喜。

    “大小合适吗?会不会磨脚?”

    “不磨脚,刚刚好。”

    “款式你喜欢吗?我不太会挑,这是黄大爷选的。”

    “喜欢啊,我很喜欢,”徐航笑得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线,“但你包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还要塞一双鞋,不重吗?”

    “不重,要不是只带了一个包,我还可以拿更多。”所以说年轻就是好,我现在感觉跑步都比以前有劲。

    徐航无奈地屈起食指虚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要量力而行,负重太多容易跑不动,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我帮你带。”他歪头看了眼我脚上的鞋,“你自己怎么不换一双新的?”

    “我的鞋还能穿,不像你的,鞋底都磨烂了,”我拎起徐航换下来的那双严重变形的板鞋,把鞋底翻过来给他看,“你以后出去就穿这双新的吧,我还给你拿了两双袜子,喏。”

    徐航把那几双袜子拿在手里前后翻看,倏尔颔首扬起一侧嘴角,那笑容晃得我差点走神。

    夜里我照例失眠,凌晨四点抱着枕头走出房间,徐航正坐在储藏室门口假寐,他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看到是我后挠着头笑了笑,用口型问我:“又睡不着了?”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肩膀无力地耷拉着:“好困,眼睛好累,但就是睡不着。你呢?刚才有睡着吗?”

    “睡了两个小时就被瀚书吵醒了,”徐航苦笑道,“那小子整晚都在说梦话。”

    “黄大爷还会说梦话?”

    “简直了,比白天还吵,”徐航摇着头半笑半叹,“其实他以前睡眠质量很好的,十个闹钟都吵不醒,只是最近变差了。”

    “可他看起来明明很精神啊。”黄瀚书很少会在人前流露出疲惫脆弱的一面,相反,他表现得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积极乐观,甚至还有些没心没肺。

    “多半是在硬撑,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出来——尤其是某人。”徐航眼底藏着了然的笑意。

    为了缓解奇种带来的恐惧和焦虑,酒店里的人各有各的法子。秦顺平每天都要看报纸,即使那些报纸是两个月前的;晏大海的兜里永远揣着香烟和打火机,每次死里逃生后都要来根烟;杨宜有很严重的洁癖,总是随身携带酒精喷雾;裴源的手机闹钟每天早上7点准时响起,哪怕并没有早起的必要。他们刻意甚至固执地保留着疫情之前的生活习惯,企图用当下的正常去对抗未知的无常,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安全感。

    我问徐航:“那你的习惯是什么?”

    徐航撸起袖子露出左手腕上的纯黑色运动手表,手表的表盘设计得像是航空仪表盘,显示着本地时间、世界时间、日期、罗盘和温度。“我怕在这里待久了,会变得只知道白天黑夜,连今天是几月几号都不记得,”徐航用拇指摩挲着手表镜面,“有了这个,我就能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然而清醒地看着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比麻木不仁更可怕。

    “徐航,你把眼睛闭上,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保证你看了瞬间清醒。”

    “是什么?”

    “你先把眼睛闭上。”

    徐航顺从地闭上眼睛,我拿出藏在背后的两罐可乐往他脸上一贴,冻得他一个激灵。

    “你居然还拿了可乐?”为了控制负重节省体力,他们很少会从外面带除了饮用水和牛奶以外的饮料回来。

    我得意地挑眉:“你不要告诉他们啊,我只拿了两罐,要是被黄大爷知道又得说我吃独食了。”

    “好,我帮你保密。”徐航接过可乐大力晃了两下,我说这样里面的饮料会喷出来,他调皮地笑了笑,“我知道。”

    把耳朵贴在摇晃过的易拉罐上,能清楚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的躁动。拉开拉环,只听“哧”的一声,白色气泡和着棕褐色汽水喷出来,溅在脸上滋滋作响,有种久违又陌生的畅快感。徐航用嘴去接溢出来的可乐,我怕可乐弄脏他的衣服也伸手去接,结果就是两个人的衣服都湿了,手也黏糊糊的,可越是这样狼狈我们越是想笑。

    徐航往后仰靠着墙壁,一滴可乐溅在他的睫毛上,从侧面看清透得像琥珀。他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以前每次碰上周末不加班,瀚书和信扬都会买很多饮料和卤味回公寓,我们三个就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球赛一边吃喝聊天,现在想起来就跟做梦一样。”

    他转动着手里的可乐罐:“我就是想看看可乐喷出来的样子,这样我才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也迟早会结束。”

    我灌了两口可乐,微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只喝一口根本不够,肚子像自带引力的无底洞般疯狂吸入,直到感觉胃开始发胀才肯停下来。

    疯狂抑或沉默,放纵抑或克制,逃避抑或清醒,都无法准确形容我们此时此刻的心情。踏出去是尸山血海,留下来是坐以待毙,这种情况下想要保持理智和冷静实在太奢侈了,我们所求的只不过是一个证明我们还活着并且可以继续活下去的证据。

    “徐航。”

    “嗯?”

    “如果我们一直困在这里出不去,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像张宣那样,被恐惧冲昏头脑,为了活下去不惜牺牲同伴?”

    徐航含着可乐想了一会,转过头注视着我:“我们不会一直困在这里的,腿长在我们身上,这里待不下去就换个地方,总有办法能活下去。就算真到了最后一步,我也不会牺牲任何人,否则我们现在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不是吗?”

    “包括你自己。”我郑重地说。

    徐航笑着用手中的易拉罐碰了碰我的:“也包括你自己。”

    我按下心口的微妙悸动,再次跟他碰杯:“那就祝我们都能清醒地活着。”

    一罐可乐下肚,我们两个饱得直打嗝。长夜漫似无尽,喝完汽水越发的没有睡意,我和徐航在走廊上一直聊到晨光熹微,还是早起锻炼的赵信扬把我俩赶回房间里补眠。

    巧的是,接下来的两天都是徐航值夜,我后半夜睡不着起床透气,拉开门一探头,总能对上徐航投过来的目光,他后面直接把枕头和毛毯搬到了走廊上,我刚坐下,毛绒绒的毯子就裹住膝盖。

    “不是说好轮流值夜吗?怎么连着三天都是你?”我一边问一边掏出晚饭吃剩下的玉米塞给徐航。

    “信扬习惯睡下半夜,我就跟他换了。”徐航把玉米掰成两半,把多的那份给了我,“今天好像比昨天醒得晚一点?”

    “我梦到我爸妈了,好久没有梦到他们,还以为是个美梦来着。”要不是那个梦的结局过于惊悚,我也不至于哭醒。

    徐航放下玉米问我:“想家了?”

    怎么能不想呢?只是我今后都要在没有父母的世界独自生存,再也不会有人半夜打电话过来说她右眼皮跳得厉害问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再也不会有人提前一周就杀鸡宰羊囤一冰箱的海鲜等着我放假回去吃,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耳边唠叨让我少点外卖少熬夜。即便逃出生天,也不会再有人等我回家。

    “再坚持坚持,出去就能见到他们了。”徐航的声音轻得像一个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偷偷掖被角的人。

    “见不到了,”我哽咽着摇头,“以后都见不到了。”我每天都幻想着一觉醒来能躺在家里的床上,爸爸在厨房里忙活,妈妈在阳台上晾衣服,弟弟在客厅里打游戏,窗外阳光晴朗,满屋子都是鸡汤的香味。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温柔的絮语取代了沉默,徐航主动跟我谈起他的家人。他的父母识于少时,从挚友到恋人再到夫妻,相伴三十八年,感情一直很好。徐航的妈妈是在游轮上生的徐航,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徐航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在徐航的记忆里,父母几乎没有红过脸,上哪都牵着手,即便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吝于表达爱意。徐航的爸爸是一个极开明豁达的人,拉得一手出色的手风琴,喜欢捯饬木头,徐航小时候的学步车和他妈妈的梳妆台都是他爸爸亲手做的。徐航形容他的妈妈就像是一个小太阳,爱笑爱说话,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多大的坎都能跨过去。一家三口,父母都有些孩子气,反倒显得徐航最沉稳。

    “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带着这么多人逃命,肯定会吓一跳。”徐航摸着后颈失笑道,眼底藏着苦涩。

    我听赵信扬说过,徐航是朋友圈中出了名的好脾气,责任心很重,多难的事都不会撂挑子。跟徐航出去聚餐可以放心地醉到不省人事,因为他会把所有人安全送到家,和徐航出去旅游从来不用做攻略,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周全。赵信扬的父母从老家到陵州看病,是徐航帮忙安顿,黄瀚书半夜阑尾炎发作,也是徐航送他去医院做手术。赵信扬和黄瀚书常常开玩笑说,如果世界末日只能带一样东西逃命,他俩肯定要带上徐航。

    疫情爆发后,徐航一路上都在救人。黄瀚书跟我吐槽说徐航性子倔,偏要所有人都照顾妥帖,往往自己吃亏还落不着好。但心善不等于没有原则,之前在陵州大学避难,有老师为了活命把学生推进尸群,后来那人提出加入他们的队伍,其他人都态度含糊,只有徐航拒绝了。

    我推着徐航的手把玉米往他嘴边送了送:“你爸妈肯定会很骄傲。善良和勇敢在任何时候都是很宝贵的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很多人都半途而废,但你没有,我们大家之所以在这里也都是因为你。我要是你的家人,也会以你为荣。”

    徐航腼腆地笑了笑,低头啃起玉米来。我看着他的侧脸,左眼忽的一刺,右眼也跟着发酸,下意识就抬手去揉。

    “别这么用力揉眼睛,”徐航拉住我的手,“不舒服吗?”

    “有点痛,估计是干眼症犯了。”我往手心呵了口热气,把手掌贴在眼皮上,心里暗暗犯嘀咕,干眼症是我刚工作那几年天天对着电脑码字熬出来的职业病,眼科一年跑七八趟,滴眼药水比喝水都勤,这病的症状我再熟悉不过,怎么现在换了身体还有这毛病,难不成苏南南也有干眼症?

    “干眼症?严重吗?”徐航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看,“是有好多红血丝,需不需要滴眼药水?”

    “应该是最近老熬夜,用眼过度了。没事,不严重,我眯一下就好。”

    再跟徐航对视下去怕是我的心脏也要不舒服了。

    “那你靠着我睡吧,老是趴着睡对眼睛不好。”徐航的手在我头顶顿了顿,转而拍拍自己的左肩。

    如果不是我顶着一张因为连续失眠而泛黄消瘦的脸,靠在徐航肩头入睡的画面多少有些梦幻。起初我还绷着身子,到后面困起来整个人都压在徐航身上,隐约感觉有人帮我掖了掖身上的毛毯,又摸摸我的头。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人摇醒的。撑开眼皮,黄瀚书和易溪神色慌张地蹲在我面前,我以为酒店暴露了,跳起来问:“奇种来了吗?”

    “不是,”易溪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是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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