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通律师事务所处在的大厦里有大大小小的公司,白领也众多。

    晚上下班,等到地铁口已十分钟过去,电梯上人满为患。

    行人们安静赶路,或低头看手机,拥挤狭窄的过道井然有序。

    程幼幼顺着人群缓慢涌动。

    她要先回学校拿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

    尽管靳寒提前跟她说,那间公寓里生活用品齐全,也照着她的尺码买了几套衣服,但程幼幼还是不习惯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未知的地方。

    即将踏进电梯时,一辆白色小车突然在路边停下,喇叭声响了两下,有声音叫她名字。

    幼幼循声望去,白色小车前窗降下,严律师取下墨镜,对上她的眼睛,晃了下头。

    她抱歉地拨开人群,朝着那辆白色小车走去。

    “严律师。”

    “上车,我捎你回家。”

    严律师平时照顾自己,程幼幼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还好意思再麻烦人家。

    “谢谢严律师,但我要回学校,有点远,不麻烦你了。”

    “先上车吧,这里不能停久。”

    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站中央的交警正朝她们这儿瞥,程幼幼咬咬牙,动作利索地坐上车。

    严律师重新戴上墨镜,踩下油门:“反正我晚上没什么事,送送你又没什么,大家以后都在一家律所工作,都是同事了。”

    客套话听着漂亮,但是程幼幼心里门清。

    她只是个还在努力准备法考的实习生,未来能不能转执业,都还是个谜。

    幼幼嘴唇抿成直线,犹豫了下,轻声开口:“我们学校...就是离这儿有点远,真的不麻烦你了。”

    “欸我记得...你是法大的?”

    “嗯。”

    严律师笑了声,“这不是巧了吗,咱俩是校友。”

    幼幼怔了下,偏过头。

    “我很久没回母校了,今天正好回去看看。”严律师语气轻快:“你晚上有什么事吗,没事儿的话,我们去后门口那条夜市街吃一顿?”

    她脸一红,想着自己要连番拒绝人家的第二次好意了,舔了舔嘴唇,尴尬道:“...我就是回学校拿东西,还要过来的。”

    “哦,你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严律师恍然。

    程幼幼“嗯”一声,坦荡荡道:“不是我租的,是靳寒给我租的房子,在麓岛。”

    严律师暧昧地扫她一眼,“那里租金不便宜啊,看来你男朋友对你...真的是很舍得。”

    幼幼耳根一热,顺着说:“他,对我很好很好。”

    “岂止是很好?”严律师舒出口气,少顷,淡淡道:“为了给你铺路,不止给我介绍了大案子,还让咱们所陆主任担任他们家集团的法律顾问,一次性就签了五年,以后所有案件都由华通代理,你知道这能给所里每年带来多少收入吗?”

    “......”程幼幼顿时哑口。

    靳寒从不向她讲这些,他到底在暗中为她做了多少事。

    而她又为他做了些什么。

    想到这些,心情忽地空落落的。

    似是看出程幼幼对这种大型企业的法律代理费用没什么概念,她叹口气,索性问:“你猜他给我介绍的那案子,代理费多少?”

    幼幼低垂的睫毛翕动了下,没开腔。

    “我们律师眼有时按案件金额收费,反正呢,我的代理费一般在五十万到一百万之间不等,而他介绍的那单,我能赚取的佣金是五百万,远高出市场价。”

    “......”

    严律师神情感慨又专注,丝毫没注意到程幼幼呆滞的目光,继续自顾自道:“这是个经济官司,我的代理人在通市房地产界算得上是龙头老大,多少律师虎视眈眈呢......”

    “如果不是因为你来我们所实习,我跟黄鹏又是老同学,这种好事哪能轮的上我,估计你男朋友也没少花心思安排这一切。”

    前方红灯,严律师踩下刹车,转过头,朝程幼幼瞥去一眼,眼神里满是羡慕。

    “他为你做了这么多,后来找到我时,却只说希望我能照顾照顾你,但不要太明显,也是不希望你在同一批实习生中显得太个别,只字没提五百万的佣金,而我也是后来见到当事人才知道的。”严律师啧啧感叹:“这男人,真绝了。”

    听着听着,程幼幼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鼻子有些堵。

    一种酸涩粘稠的感觉涌上喉口,她正欲开口,又察觉到声线可能变了,忍住。

    “怎么了?”

    幼幼摇摇头,清了清嗓子,“严律师,你能打开一点窗户,透透气吗?”

    “你不冷么?”严律师挑了挑眉。

    “还好,不是很冷。”

    窗户只降下一半,冷风呼啸着扑在她脸上,扬起额发,眼眶干涩地泛红,开始泌出泪。

    她松懈般呼出口气。

    严律师瞧着她的情绪略低沉,不禁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尴尬地干笑了下。

    “怎么提到靳寒,你看起来这么难过呢?难道不是应该既高兴又幸福?”

    幼幼淡淡地扯出一抹笑,仍然看向窗外,答非所问:“严律师,你结婚了是吗?”

    “当然,我孩子都上小学了。”

    “孩子...”她喃喃低语,思绪有些飘远。

    “孩子是我跟我老公的全部。我刚来通市的时候还是孑然一身,经过这些年的耕耘打拼,我结婚生了小孩,在通市安了家。”严律师嘴角浮现笑意,“抚养一个孩子很困难,我在家做了两年全职妈妈,后来请了住家保姆,才重回职场的,很辛苦,但是我只要想到这个孩子是我跟我老公爱的结晶,付出一切都值得。”

    下班高峰期,川流不息的汽车穿梭在这座钢铁森林,高耸入云的大厦交错坐落,黑压压的仿佛要将一切吞没。

    这样一座雄伟恢宏又冰冷陌生的城市,原来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一点小确幸。

    她突然很羡慕。

    程幼幼没再推辞,回宿舍收拾好行李后,又跟严律师一起去逛后门夜市。

    吃完饭,严律师将她送回麓岛,此时已经晚上十点半。

    她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小行李箱。

    小区绿化覆盖率高,楼与楼间距宽,她找起来稍吃力。

    幸好麓岛物业服务周到,小区巡视的保安见程幼幼独自推着行李箱,四处望周围楼房,便知道她是新业主或是新租户,引她到了家。

    输入密码,门锁滴一声打开。

    她摸黑打开客厅灯,把东西搬进屋子。

    刚转过入户玄关,一眼就看到了正趴在沙发扶手上睡觉的小猫咪。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那只猫咪显然也被开门声吵醒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看向程幼幼。

    这是一只缅因幼猫,黑烟灰色,胖乎乎的。

    刚见面的小猫应该是胆小害怕的,但这只猫却活泼胆大,好奇地走到程幼幼脚边。

    鼻尖凑近,仔仔细细嗅了遍味道,而后撒开腿在地上打滚撒娇。

    程幼幼被萌到心都化了,也顾不上疑惑,连忙蹲下身去挠它脑袋。

    “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小猫露出肚皮,喵喵叫个不停。

    陪着它玩了会,程幼幼拿出手机拍照发给靳寒。

    靳寒在临津执行公务,她怕打扰到他,没有打电话,发了微信。

    彼时靳寒正好闲下来,顺手就回了:「看到了?我接回来一周多了,每天抽时间过去喂它,正好这两天我不在,它陪你。」

    已经猜到是靳寒送的了。

    程幼幼还是有种收到惊喜的感觉,对小猫爱不释手。

    程幼幼:「它叫什么名字?」

    靳寒:「还没取,就等着你给它取呢。」

    程幼幼快速敲了几个字:「那我想想。」

    回完消息,她连忙放下手机,也顾不上换鞋换衣服,直接抱着小猫在椅子上玩。

    小猫不断用头蹭程幼幼的手,有时玩开心了还用牙齿虚咬她。

    幼幼想了想,给靳寒发去消息:「我觉得它长得很像煤球,就叫它煤球吧。」

    看到这条消息时,靳寒忍不住笑了下:「母猫叫这名儿?你们女孩子不是爱取什么叠字的?」

    原来是母猫,程幼幼拍拍它的头,眼底笑意不减。

    「母猫怎么啦,也可以叫煤球。」

    靳寒:「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虽然就住公司旁边,不用特别早起了,但明天还是得上班。

    又在沙发上跟煤球玩了会儿,靳寒的电话便来催她,让赶紧收拾上床休息。

    程幼幼只好从行李箱里翻到换洗衣物,动作利索地进浴室冲了个澡。

    洗完一天的疲惫,她如释重负地坐在床边。

    整个人蜷缩进被子里,默默感受着崭新舒适的被褥。

    靳寒将这里打整得一应俱全,基本上日常生活中会用到的东西,这里都有,根本不让她操一点心。

    卧室门半掩着,露出一条细缝,一小团黑灰色的煤球闪电般地蹿进床底下。

    程幼幼又来了精神,想尽办法逗它出来。

    逮到煤球后,她便边抱在怀里撸边刷刷手机。

    正刷着短视频,屏幕忽然弹出一条短信。

    她通常只会收到一些验证码和垃圾短信,号码一眼就能认出,但这串号码却是个人号码。

    是一张照片,角度看起来像监控截图。

    画面内容是邱维东狰狞猥琐的脸。

    背景正是她脑海深处最恐惧的片段,那个KTV包厢里。

    她脸色唰的一白,瞬间从床上弹起来。

    手机啪嗒一声跌落在地毯上,煤球也被吓得逃窜进床底。

    那种恐惧感和后怕充斥着全部神经,刺激地嗡嗡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从床底下捡起手机。

    就这么靠床坐在地上,握着手机,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后,她点进通讯录,指尖微颤,长久地停留在靳寒的手机号上方。

    她怔怔地凝视着‘正在拨号’四个字,可转念一想,理智又赶在响铃前挂断。

    就算一股脑跟靳寒坦白,又能怎样呢,他远在百里外的临津。

    难道要他为了自己的事,将工作不管不顾,回来找自己吗。

    程幼幼垂下眼睑,把头埋进膝盖里。

    一声几不可闻的啜泣,从这间小小的温馨卧室内传来。

    煤球在她腿边好奇地嗅个不停,似是感到被冷落,又翻开肚皮撒娇起来。

    幼幼抬起头,苦涩一笑,用手指逗弄安抚它。

    整夜无眠。

    通市在晨光熹微时便活过来了,这样恶劣的寒天,冰冷刺骨,街上飘着雪,上班的行人源源不绝。

    程幼幼顶着乌青的眼睛走进办公室,在一众别样的注视中平静地坐回位置上。

    旁边同事忍不住关心起她:“程幼幼,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状态看起来很差。”

    “没...就是家里出了点事。”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像没事,勉强提起精神编了个借口。

    午饭前,她给靳寒发去消息,叫他别给自己点外卖了,律所有员工餐,但到了午饭时间,她也没去吃饭,而是趴在工位上睡觉。

    早上和中午都没吃,等到下午时,程幼幼的体力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浑浑噩噩捱到下班,她一到家,就拨通了那串匿名号码。

    给她发照片的人多半不是邱维东,所以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

    这个疑问困扰了她一整天。

    她不想什么事都依赖靳寒,也不想因此影响自己的工作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出击。

    电话接通,对面响起了一道女声,“喂,程幼幼吗?”

    这声音太熟悉了,正是不久前才听到过的。

    张清蔓。

    她艰难开腔:“那个照片,是你发给我的?”

    “嗯,怎么了?”张清蔓声音娇俏,她旁边还有别人,似乎笑出了声。

    浑身血液迅速上涌,程幼幼背靠着墙边缓缓蹲下,声音颤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好像是不小心发错了吧,”张清蔓夹着嗓子,故作懵懂,“那个图片难道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程幼幼深呼吸一口气:“那张照片你怎么会有,又为什么要发给我...你到底想干嘛?”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

    程幼幼闭上眼睛:“别装了。”

    ......

    “啧...程幼幼,你知道吗,从昨晚开始,我就一直在等你电话。”

    良久的岑寂后,张清蔓装不下去,干脆撕掉伪装:“你猜,关于你和邱维东的事,我都知道多少?”

    她能给自己发那晚邱维东侵犯自己时的照片,就算知道些什么,程幼幼也不奇怪了。

    “电影院里,你跟他说了什么?”

    这句“他”代指的是谁,彼此心里都清楚.

    程幼幼掐紧掌心,死死提着一口气,生怕下一秒会崩溃大哭。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其实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个男朋友也知道了。”

    她放慢声音,漠然一笑:“应该没有哪个男人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女朋友经历过那种事情吧?”

    张清蔓话音将落的那瞬,程幼幼仿佛觉得心碎成好多瓣,四处散落,怎么拼都拼不好。

    她动了动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良久后,她才问:“证据呢?”

    “我这里有段监控视频,你说呢?”

    “你把视频看完了?那你该——”

    “难说哦。”张清蔓打断她。

    “那段视频任谁看了,到底结果如何,都很难说清楚吧?我真是没想到,原来你跟邱师兄有过这样的往事,我还真以为他看上你了。”言语中难掩鄙夷。

    程幼幼大脑倏地一片空白。

    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她不知道,就这么呆坐在客厅,木然地盯着阳台放空。

    思绪飘回很久以前的场景,洁白浪花层层堆叠,波涛和狂风蹂.躏着夜色。

    潮水袭来褪去,由远及近,露出沙滩上银碎嶙峋的暗礁。

    她穿着校服,坐在沙滩上,静静地看着棕榈树摇曳,任由海风吹扬袖口和额发。

    嘴角浅浅弯着。

    靳寒坐在旁边,手里拨弄着一个老旧到褪色的小灵通,耳后夹着一根烟。

    那时的靳寒不像如今这般成熟稳重,阴冷的眉眼里尽是匪气与厌世的恨,像是按捺过无数暗无天日的时光般。

    程幼幼莫名就想起了那时的他。

    想起他在同学口中做过的恶事,想起在暗巷帮她赶走意图骚扰自己的人,他背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想起他在酒吧地下室里叫她滚,可明明神情中的难过都快藏不住了。

    那晚,他腰侧受了伤,却还跑来陪她过生日。

    最后下山去医院时,她坐在后面,小声的哭。

    靳寒说:“你别哭,抱着我。”

    “我怕碰到你伤口。”

    “抱着,又不痛。”

    程幼幼抹了把眼泪,哆嗦着双手,小心翼翼地环上他的腰。

    “好了...没碰到吧,痛不痛?”

    “没感觉。”

    他故作轻松笑了声,“我突然就想到一部电影了,偶尔做回主角的感觉还不赖。”

    “......”

    “就是让我再被捅两刀也愿意。”

    程幼幼眼眶猛地又红了,一抽一抽地:“不要、乱说。”

    “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当然会,为什么这么问?”

    靳寒迎着风,眼皮眯得细长,整个人像是刚从泥土里滚打过。

    “我怕你忘了我,你会长大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好的靳寒,怎么就这么倒霉,碰到了她。

    他又怎能在得知这件事后,仍然微笑以对,还心甘情愿的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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