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新开的几副方子起了效，女帝这几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昨儿个还在大朝会上露了脸，叫那群聒噪的老货们瞧清楚，女帝身子骨且好着呢。
陛下安康，前一阵蹦跶的几个草蚂蚱，闻见了刀口上的血腥味儿，立马就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的做他们忠臣去了。
常衎骂那些老家伙是势利鬼，欺软怕硬，都该砍了脑袋以儆效尤。
“动不动就砍人脑袋，你真凶残。”皇太女绕着他半干的湿发，一圈又一圈，将人勾在怀里，又埋怨他搅扰自己办公，“小春天，你要做个祸国殃民的妲己么？”
先动手的是她，开口埋怨的又是她。
怎么什么恶好事都叫她占全了？
“我要是妲己，头一个先吃了你的黑心。”常衎侧过身子，枕在她腿上闭目养神，“你说我凶残，我不高兴了，快再说两句夸我的话，哄哄我。”他可好哄了，甜言蜜语就能打发了。
“你想怎么夸？”皇太女在梧州的天气折子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大字，“知道了。”提笔又在在他脸上描摹。
“不准画小乌龟。”假寐的人出声警告。上回他顶着脑门儿上的一对儿王八，到中宫晃荡半晌，怪不得那日君后看他眼神都和善许多。
耻辱！简直是耻辱！小乌龟真讨厌！
“那画什么？”皇太女心地善良，他们这事儿可以有商有量的来，“你喜欢什么？小猫咪？小狐狸？小猴子？”
“都成。”只要不是糟心的王八，画啥都好。
皇太女在他眼角点下红痣，笑着道：“那就小狐狸了，模样好看，像你。”
常衎懒懒望她：“那小猫咪就不好了？”他狡黠一笑，哼声威胁，“明儿我就告诉阿娘去，也得让爹爹知道。”常衎也是才听说的，女帝小字唤做乌云雪，君后妻唱夫随，也给自己取了个字，叫做梅花豹。乌云雪，梅花豹，可都是猫的名字。
她敢说猫不好，他就去告状，新仇旧恨，全都一起清算了。
“你真是个黑心肠的海狐狸。”皇太女画也不作了，提笔在他额头写了两个字——“笨蛋。”
觉得不解气，又在前头多添了一个字——“大”
“好啊，你这个狐狸恶霸，竟然敢骂我？”常衎笑着捉住她的腕子，抢了笔丢出门外，又踢小几，嘴上要挟着她，不准乱动再动就要把奏疏弄肮了，他自己反倒趁势将人拘于身下，居高临下，洋洋得意。
“你骂我大笨蛋，不用看，我就知道。”结实的线条在素绫下清晰可见，皇太女也没想到他能马上猜到那三个字写的什么，被抓个正着，她微微挑眉，然后扬起嘴角，与他四目相对，“大笨蛋，你想亲我么？”
来不及听他回答想还是不想，她便环着胳膊勾住他的脖颈，口吐兰息，樱唇噙住纤长的眼睫，滚烫的文落在温凉的眼睑。
“可我想亲你。”
放肆的言语如同最锋利的箭，拉弓挣力，就那么一下，准准钻进他的心坎儿。
常衎喉头有些干涩，眼角微微泛红，心头颤了又颤，她只说了一句话，他就没出息的输了。
“我也想，不光想亲你。”常衎抱住她不让她动，自己却捉住她的手，教她感受他的热烈，“比你以为的，还要想。”
皇太女倏地愣住，眨眨眼睛，又有些羞恼，热意全涌在脸上了，红彤彤的，像熟透的果子。
“好夫人。”常衎眼神深邃，一边热切地吻她，一边亲昵地唤她，好夫人黏糊糊的变了强调，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勾起，素绫果然服帖的过分清晰，他仍在低低唤她，一声赛过一声的难缠。
“乖乖……乖乖……”皇太女被他撞的脱出怀抱，又被拉了回来。
她起先还认真的答应他每一声呼唤，后面抖得不像话，哭啼啼的眼泪也落下泪来了。
呜呜咽咽，只盼着他离她远些。
叫了两回水，皇太女闭着眼睛躺着，幔帐顶上吊着的素馨花篮香气扑鼻，她脸颊还浮着酡红，眼尾带赤，哭的久了，嗓子也有些喑哑。
“常衎。”皇太女语调绵软，微微侧头，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夫君……”
常衎盯着她发呆，怔住一瞬，才反应过来，笑了笑，眉间坚毅，欺身就去扯她新换的寝衣。
“夫君……”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肩头抵蹭，她不说拒绝他的话，用快要哭出来的强调哀求，“得揉揉腰，不然明儿早朝又要丢人了。”
常衎眼睑垂下，泄了气地抽手，在她脖颈啃了好一会，轻声道：“你才是那只黑心的狐狸吧……”
嘴上说着埋怨的话，一只手却诚实得很，悄悄探过去为她按跷。
女帝的病好了许多，一切都欣欣然朝好的方向发展。
南平州的水患，底下的人敢推三阻四的拿乔，找借口搪塞皇太女，却没人敢在将那些个手段往天子面前使，更何况，女帝康泰，君后也就腾出来手了，要是叫君后知道有谁敢往东宫搓摩，揭他一层皮都是轻的。
面对朝臣态度的陡然转变，皇太女倒是认可了几分那日常衎说的话。
“孤太好说话了，总念着他们有旧功绩，这个忍了，那个让了，日子久了，他们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那就杀。”常衎解决问题的方法果断得很。
“杀谁？怎么杀？”
她想杀的可就太多了，禄蠹无为的，该杀。欺上瞒下的，该杀。贪污受贿的，该千刀万剐！草菅人命的，凌迟也不为过。
常衎虽不入仕做官，直接参与朝政，却也陪在她身边常见那些奏疏，他又担着天玑营的副将，过手的东西串起来大略能有个眉目，他聪慧，说起来也是一击中地：“赵慈大半个月没有给你来信了吧。”
“不用盼着了，必是他找不见眉目。没有线索，查不出东西，便是来信，他要说什么？”
“是难办喽。”南平州的事情一直是她在处理，便是母亲身子大好了，也不会接过去插手的。
母亲有意为她树立威信，南平州的问题大了，是好，也是不好。
“难办不代表不能办。底下的人有底下的张良计，那咱们也有咱们的登天梯。”
皇太女见他得意，笑道：“我有登天梯，你可有鹊桥会来衬？”
常衎反问：“真笨，你怎么就知道我与你想的不是一处？”
“这么自信？”
“那你先说。”
“我想的是釜底抽薪。”
常衎接话：“管他什么贪墨不贪墨的，朝堂直接光明正大的派钦差去查，查了就有动静。”
皇太女也笑：“有动静就有人害怕。”
常衎继续道：“害怕了，赵慈的信不就来了。”
皇太女摇头扺掌，笑着夸他：“你呀你，真真是个黑心肠的狐狸。”
常衎抱着她，头抵着头也笑：“彼此彼此，荣幸之至。”
皇太女很早的时候就发现常衎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那个人，她的想法不必开口，他心里就能猜到，。她要做的事情，他必会不遗余力的支持。他们相互依赖，也相互扶持。
真好，有个这么懂她的人，荣幸之至。
皇太女扒着吏部的名录找了许久，终于从里头寻到了个能胜任钦差的妙人。
她在六部衙门里发了脾气，不论亲叔远近，不论门第派别，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指着鼻子骂了一气。
看那些个老油子们臊眉耷眼的低了头，她才吃一杯茶，坐下来慢慢的跟他们磨。
“常言道，福积三代，财散一水。陛下在南平州辛苦操持了几十年，好容易攒下了点儿家底儿，一场大水，就这么没了，你们自己说说，叫孤怎么不生气。”天灾里数水患最恶，一场大水过去，地上冲的干干净净，除了污泥和腐木，什么都剩不下。
那是她的家业啊！是她母亲和爹爹给她置办下来的家业！待日后国库富足了，打去西边，南平州就是她大秦最要紧的粮仓。
这群狗娘养的老货，眼里只看的见赈灾银子那丁点儿苍蝇肉，窝囊！没出息！一群废物！
“老百姓没了窝，老老小小张着嘴都要吃饭，狗胆包天呐！赈灾银子也敢动？那脑子里面塞得都是草包么？”
皇太女骂的累了，招招手，喊王子瑜到跟前来，替她给这群蠢货们摆道理。
王子瑜为詹事府中舍郎，未经科考，乃皇太女从高阳书院提拔出来的人，他是纯官，寒门出身，上无父母，下午妻儿，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只主子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惧。
面对着满屋子官阶比自己高的大人们，王子瑜朝皇太女作揖。
直正身子，清嗓子便道：“诸位大人，方才主子的话，诸位大人也都听见了。更有一道的是，今年南平州的水发的汹涌，上游南平州暴雨淹了田地、城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赋税亏损，这可不是一时之祸，万一泄洪不及，叫上游的河道改了线，三伏天后、种新麦那会儿，才是更大的天灾呢。”
“诸位大人也都看过北边的地势吧，下游相州、东雍州是北边的粮仓，秋时断了水，春粮无收，北边大几十万人口呢，来年开春全指着朝廷赈灾？那得多少银子去填这项亏空？即便是筹了银子赈灾，南粮北调，平江府的那些个奸商，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想揭这层皮。”
“层层克扣盘剥下来，撒出去的银子有三成用在老百姓身上，那都是了不得的功绩。”说道这里，王子瑜指天的手指都在发颤。
朝堂上看到的那几个简单的数目，真落在老百姓的头上，那都是命啊，活生生的人命！说着，王子瑜不禁落泪哭了起来，言语哽咽，“治水才是大计。上游丹江治理好了，相州、东雍州也能沾光，马赣河改道的祸事犹在眼前。灾要赈，人要救，水也得治。”
王侍郎勾着头掉眼泪，跟前的一众大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哼。”皇太女冷笑，就知道会是这个现况。
都是成了精的鬼，一缸黄汤里搅出来的，无非是你多点儿我少点儿，论干干净净，这些人还真不如跟着怡亲王从青州来的那些个大老粗们干净呢。
“众位爱卿，甫才王子瑜说的那些，都听清了？”
“听清楚了。”
“听清楚就好。孤不管别的，天灾也好，人祸也罢，杀头掉脑袋，那是真相大白以后，刑部要操心的事。孤今儿把话就撂这儿了，自愿应这差事的人站出来，没别的要求，孤拨银子给人，百姓要救，洪水要疏，上游丹江不改道，还得给孤详查里头的实情，孤许他儿孙荫封。”
指节敲了敲桌子，清脆地扣在诸位大人心坎上，“当然了，若是承了差事，却负了孤的厚望，《新明律令》就摆在刑部的书案上，李甫孽也在，诸位有看不明白的，这会儿就能同他探讨钻研。”
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个难差，更是个美差。
当今天子膝下只皇太女一支血脉，无有党争站队的抉择，太平天下，军功立身更是渺茫，谁要是承了这差事，办得好了，回来便是皇太女跟前的宠臣。
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倘若办的不好……可就……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站出来应声。
东宫厚爱，可未必人人都有豪赌一把的胆子，能带上这顶官帽的多是寒窗苦读十数年，换来当下的安逸。
“微臣斗胆，愿担此任，为天下黎庶，鞠躬尽瘁，倾绵薄之力。”众人之后，靠近门口的地方，站着一瘦小少年，他并非在六部衙门行事的官员，而是詹事府跟来的一个小小洗马。
人群中有年纪大的老臣，望那少年一眼，敛眸摇头，当即开口陈情：“殿下，此人出身有碍，当初君后还在内阁行事，便明文下的命令，萧家子嗣可为小吏，然不得为要差。”
那少年生了副同他曾祖父一样的清淡相貌，单是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是云中府萧家的人。
云中府萧家……
那可是清流一派从前的老大哥。
彼时，女帝初掌后梁朝堂，首辅萧一鸣与南院王周英毅各自结党，一文一武把持朝政，更甚，妄图左右天子抉择。多亏了陛下与君后以过人胆识平定两党之争，才有了后来天下一统的盛况。
萧家祸害朝堂的事情，就如同马赣河几经改道的河床，密密麻麻，数不尽，理不清。
无辜老百姓的泣诉还依稀在目，马赣河上游的河道再不能动，萧家的子孙更不能再站上太和殿。
这是规矩，君后定下来的规矩。
“出身有碍？”皇太女细品这四个字儿，挑眉问那少年，“你祖上是云中府，还是京都？”
云中府萧家和京都秦家，在君后那里可都是出身有碍的典范。就连那日被她点名的大理寺卿秦元良，也是因着出身有碍，才屈居那小小的大理寺，不见天光。
“臣乃云中府萧氏四十二世孙，萧榆。”少年俯首作揖脑袋磕在地上，发出沉闷响声，正色朗声，丝毫没有怯意。
“萧家的人啊。”皇太女神色缺缺，兴致也压下不少，“参加过科举么？”
萧榆又拜：“臣为今朝第一科大考的一甲进士。”他是姓萧，可他这身官服是名正言顺考出来的，他祖上做过错事，三代不究，到他这儿，已经能站直脊背了。
皇太女讪笑，摆手叫他退下：“书念的不错，安心在东宫听差。”
皇太女没有当下就拟定钦差人选，只撂下句话，让他们拟出推举名录，由内阁呈上，看看他们选出来的人，再做定夺。
“不粘手的老泥鳅。”没出内阁的大门，皇太女就在嘀咕着骂人。
那群沾便宜不惹事儿的老家伙，真真是文官的心眼子多，但凡放在从前打天下那会儿，偷奸耍滑的鬼，她爹爹一刀一个，势必要杀的痛快。哪里由着他们仗嘴皮子利索，揣明白，装糊涂，如今更是连主子都敢糊弄了。
且等着吧，迟早有一天，她要把这些老货全都滚蛋！一个不留！
“殿下！”
萧榆自不远处的石桥走来，他在桥上高处站定，朝她深施一礼，想装清高自持的样子，却被语气里发颤的哀求出卖。
“殿下既以《新明律令》行事，那《新明律令》里写得清楚，饶是罪臣之后，三世无过！臣的曾祖父做了错事，到臣这一代，已是第四世了！”
“臣……”
颤抖的声音从喉间掉落，萧榆两条腿都在打哆嗦，手也在发抖，慢慢置于膝上。
他艰涩且卑微的跪下来，重重地磕头：“臣知殿下公允，臣……”豆大的眼泪落下来，打在汉白玉的桥砖上。
“臣求殿下赐臣一个公道！”以头抢地，干净的面庞顿时染了鲜血。
皇太女眯眼看他，抿紧了嘴没有说话。
围观的朝臣也在不远处观望，直到血迹染了一大片，皇太女许是被他的真诚所感，使了个小太监叫人去搀他起来。
隔天，吏部便得了消息，任东宫洗马萧榆为钦差，奉旨查明南平州一案。
“怎么就选了他？”常衎对东宫洗马这个官职不大喜欢。
原由无他，君后入仕做的头一个差事便是东宫洗马，继而一路步步高升，官拜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常衎知道萧榆翻不出什么浪花，南平州的这个钦差，是个提着脑袋的差事，收了银子的想要他的命，送了的银子也不能叫他活，不与朝堂权势攀附，孤身一人去南平州查案，能太平就鬼了。
“孤还是怀着三分期待呢，万一那孩子争气，真给孤扑腾出个仨瓜俩枣，也算捞着点儿什么不是。”
她可是在吏部扒扒捡捡了好久，才挑出来的这么个三不沾。当然，是别人不敢跟他沾。
“豆芽菜似的小身板，殿下就不怕他死在南平州喽？”
“胡说八道。”皇太女断言，“没人敢要他性命。”钦差捧圣旨巡查，杀一个萧榆简简单单，可斩了朝廷钦差，南平州那缸浑水都得给他扬了，缸也得砸的粉碎！
“天真了。”常衎撇撇嘴，“就算人不死，疯了傻了，多得是法子教他不再开口。”
皇太女道：“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机会，孤是给他了，能不能抓得住，可不值得孤来操心了。”本就没在萧榆身上放太多的精力，她更多的是希望放进去一个萧榆，叫那些鬼自乱阵脚，赵慈的书信能早早送到京都来，才是要紧的。
常衎知道劝不住她，也不再多言，只好心提醒道：“我是怎么都成，只你高兴，别说是什么洗马不洗马的官儿了，就是叫我去南平州查这事儿，也成。”
崔皇太女抿起嘴笑，盯着他看好一会儿，绣鞋踢了踢他的裤脚，目光游弋，嘴里小声地嘀咕：“能叫你去？孤舍不得。”
常衎捉住那只作祸的脚踝，仰头冲着她，也笑：“那就等殿下要砍他们脑袋的时候，再派我去，我崔家枪刷的极好，得了空，殿下要看么？”
“孤记得，上回是谁说他不会？”
“别人要看，自是不会。可给我夫人看，一招一式就都想起来了。”
“贫嘴。”皇太女推开他下地，穿上外衫就要出门。
常衎追出来问她干嘛去？
皇太女两手一摊，摇头扼腕：“这不是才哄好了小的，想起来那边还有个大的得哄，你们各自有各自的怪脾气，谁叫孤能者多劳，摊上了就哄呗。”不然，还能怎么找？
常衎笑着呛她：“你自作主张使了云中萧家的人，仔细爹爹气急了打你。”君后跟萧一鸣那可是血海深仇，君后视明昭帝为亲父，明昭帝中毒而亡，君后泣血立誓，汲汲多年也要为其报仇雪恨。
下毒的崔太后受千刀万剐之刑，生生熬过半载，人才难遭磋磨痛苦而亡。
送毒的萧一鸣死的更惨，抄家灭族，唯有两个不及周岁的孩子，养在抱山先生名下，借着孝慈章太后的庇佑，才堪堪留住了性命。
君后还高居于万人之上的位置呢，云中萧家幸存的逆子就像跳出来蹦跶？就君后那睚眦必报的脾气，能忍了？
难喽！
陛下安康，前一阵蹦跶的几个草蚂蚱，闻见了刀口上的血腥味儿，立马就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的做他们忠臣去了。
常衎骂那些老家伙是势利鬼，欺软怕硬，都该砍了脑袋以儆效尤。
“动不动就砍人脑袋，你真凶残。”皇太女绕着他半干的湿发，一圈又一圈，将人勾在怀里，又埋怨他搅扰自己办公，“小春天，你要做个祸国殃民的妲己么？”
先动手的是她，开口埋怨的又是她。
怎么什么恶好事都叫她占全了？
“我要是妲己，头一个先吃了你的黑心。”常衎侧过身子，枕在她腿上闭目养神，“你说我凶残，我不高兴了，快再说两句夸我的话，哄哄我。”他可好哄了，甜言蜜语就能打发了。
“你想怎么夸？”皇太女在梧州的天气折子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大字，“知道了。”提笔又在在他脸上描摹。
“不准画小乌龟。”假寐的人出声警告。上回他顶着脑门儿上的一对儿王八，到中宫晃荡半晌，怪不得那日君后看他眼神都和善许多。
耻辱！简直是耻辱！小乌龟真讨厌！
“那画什么？”皇太女心地善良，他们这事儿可以有商有量的来，“你喜欢什么？小猫咪？小狐狸？小猴子？”
“都成。”只要不是糟心的王八，画啥都好。
皇太女在他眼角点下红痣，笑着道：“那就小狐狸了，模样好看，像你。”
常衎懒懒望她：“那小猫咪就不好了？”他狡黠一笑，哼声威胁，“明儿我就告诉阿娘去，也得让爹爹知道。”常衎也是才听说的，女帝小字唤做乌云雪，君后妻唱夫随，也给自己取了个字，叫做梅花豹。乌云雪，梅花豹，可都是猫的名字。
她敢说猫不好，他就去告状，新仇旧恨，全都一起清算了。
“你真是个黑心肠的海狐狸。”皇太女画也不作了，提笔在他额头写了两个字——“笨蛋。”
觉得不解气，又在前头多添了一个字——“大”
“好啊，你这个狐狸恶霸，竟然敢骂我？”常衎笑着捉住她的腕子，抢了笔丢出门外，又踢小几，嘴上要挟着她，不准乱动再动就要把奏疏弄肮了，他自己反倒趁势将人拘于身下，居高临下，洋洋得意。
“你骂我大笨蛋，不用看，我就知道。”结实的线条在素绫下清晰可见，皇太女也没想到他能马上猜到那三个字写的什么，被抓个正着，她微微挑眉，然后扬起嘴角，与他四目相对，“大笨蛋，你想亲我么？”
来不及听他回答想还是不想，她便环着胳膊勾住他的脖颈，口吐兰息，樱唇噙住纤长的眼睫，滚烫的文落在温凉的眼睑。
“可我想亲你。”
放肆的言语如同最锋利的箭，拉弓挣力，就那么一下，准准钻进他的心坎儿。
常衎喉头有些干涩，眼角微微泛红，心头颤了又颤，她只说了一句话，他就没出息的输了。
“我也想，不光想亲你。”常衎抱住她不让她动，自己却捉住她的手，教她感受他的热烈，“比你以为的，还要想。”
皇太女倏地愣住，眨眨眼睛，又有些羞恼，热意全涌在脸上了，红彤彤的，像熟透的果子。
“好夫人。”常衎眼神深邃，一边热切地吻她，一边亲昵地唤她，好夫人黏糊糊的变了强调，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勾起，素绫果然服帖的过分清晰，他仍在低低唤她，一声赛过一声的难缠。
“乖乖……乖乖……”皇太女被他撞的脱出怀抱，又被拉了回来。
她起先还认真的答应他每一声呼唤，后面抖得不像话，哭啼啼的眼泪也落下泪来了。
呜呜咽咽，只盼着他离她远些。
叫了两回水，皇太女闭着眼睛躺着，幔帐顶上吊着的素馨花篮香气扑鼻，她脸颊还浮着酡红，眼尾带赤，哭的久了，嗓子也有些喑哑。
“常衎。”皇太女语调绵软，微微侧头，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夫君……”
常衎盯着她发呆，怔住一瞬，才反应过来，笑了笑，眉间坚毅，欺身就去扯她新换的寝衣。
“夫君……”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肩头抵蹭，她不说拒绝他的话，用快要哭出来的强调哀求，“得揉揉腰，不然明儿早朝又要丢人了。”
常衎眼睑垂下，泄了气地抽手，在她脖颈啃了好一会，轻声道：“你才是那只黑心的狐狸吧……”
嘴上说着埋怨的话，一只手却诚实得很，悄悄探过去为她按跷。
女帝的病好了许多，一切都欣欣然朝好的方向发展。
南平州的水患，底下的人敢推三阻四的拿乔，找借口搪塞皇太女，却没人敢在将那些个手段往天子面前使，更何况，女帝康泰，君后也就腾出来手了，要是叫君后知道有谁敢往东宫搓摩，揭他一层皮都是轻的。
面对朝臣态度的陡然转变，皇太女倒是认可了几分那日常衎说的话。
“孤太好说话了，总念着他们有旧功绩，这个忍了，那个让了，日子久了，他们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那就杀。”常衎解决问题的方法果断得很。
“杀谁？怎么杀？”
她想杀的可就太多了，禄蠹无为的，该杀。欺上瞒下的，该杀。贪污受贿的，该千刀万剐！草菅人命的，凌迟也不为过。
常衎虽不入仕做官，直接参与朝政，却也陪在她身边常见那些奏疏，他又担着天玑营的副将，过手的东西串起来大略能有个眉目，他聪慧，说起来也是一击中地：“赵慈大半个月没有给你来信了吧。”
“不用盼着了，必是他找不见眉目。没有线索，查不出东西，便是来信，他要说什么？”
“是难办喽。”南平州的事情一直是她在处理，便是母亲身子大好了，也不会接过去插手的。
母亲有意为她树立威信，南平州的问题大了，是好，也是不好。
“难办不代表不能办。底下的人有底下的张良计，那咱们也有咱们的登天梯。”
皇太女见他得意，笑道：“我有登天梯，你可有鹊桥会来衬？”
常衎反问：“真笨，你怎么就知道我与你想的不是一处？”
“这么自信？”
“那你先说。”
“我想的是釜底抽薪。”
常衎接话：“管他什么贪墨不贪墨的，朝堂直接光明正大的派钦差去查，查了就有动静。”
皇太女也笑：“有动静就有人害怕。”
常衎继续道：“害怕了，赵慈的信不就来了。”
皇太女摇头扺掌，笑着夸他：“你呀你，真真是个黑心肠的狐狸。”
常衎抱着她，头抵着头也笑：“彼此彼此，荣幸之至。”
皇太女很早的时候就发现常衎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那个人，她的想法不必开口，他心里就能猜到，。她要做的事情，他必会不遗余力的支持。他们相互依赖，也相互扶持。
真好，有个这么懂她的人，荣幸之至。
皇太女扒着吏部的名录找了许久，终于从里头寻到了个能胜任钦差的妙人。
她在六部衙门里发了脾气，不论亲叔远近，不论门第派别，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指着鼻子骂了一气。
看那些个老油子们臊眉耷眼的低了头，她才吃一杯茶，坐下来慢慢的跟他们磨。
“常言道，福积三代，财散一水。陛下在南平州辛苦操持了几十年，好容易攒下了点儿家底儿，一场大水，就这么没了，你们自己说说，叫孤怎么不生气。”天灾里数水患最恶，一场大水过去，地上冲的干干净净，除了污泥和腐木，什么都剩不下。
那是她的家业啊！是她母亲和爹爹给她置办下来的家业！待日后国库富足了，打去西边，南平州就是她大秦最要紧的粮仓。
这群狗娘养的老货，眼里只看的见赈灾银子那丁点儿苍蝇肉，窝囊！没出息！一群废物！
“老百姓没了窝，老老小小张着嘴都要吃饭，狗胆包天呐！赈灾银子也敢动？那脑子里面塞得都是草包么？”
皇太女骂的累了，招招手，喊王子瑜到跟前来，替她给这群蠢货们摆道理。
王子瑜为詹事府中舍郎，未经科考，乃皇太女从高阳书院提拔出来的人，他是纯官，寒门出身，上无父母，下午妻儿，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只主子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惧。
面对着满屋子官阶比自己高的大人们，王子瑜朝皇太女作揖。
直正身子，清嗓子便道：“诸位大人，方才主子的话，诸位大人也都听见了。更有一道的是，今年南平州的水发的汹涌，上游南平州暴雨淹了田地、城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赋税亏损，这可不是一时之祸，万一泄洪不及，叫上游的河道改了线，三伏天后、种新麦那会儿，才是更大的天灾呢。”
“诸位大人也都看过北边的地势吧，下游相州、东雍州是北边的粮仓，秋时断了水，春粮无收，北边大几十万人口呢，来年开春全指着朝廷赈灾？那得多少银子去填这项亏空？即便是筹了银子赈灾，南粮北调，平江府的那些个奸商，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想揭这层皮。”
“层层克扣盘剥下来，撒出去的银子有三成用在老百姓身上，那都是了不得的功绩。”说道这里，王子瑜指天的手指都在发颤。
朝堂上看到的那几个简单的数目，真落在老百姓的头上，那都是命啊，活生生的人命！说着，王子瑜不禁落泪哭了起来，言语哽咽，“治水才是大计。上游丹江治理好了，相州、东雍州也能沾光，马赣河改道的祸事犹在眼前。灾要赈，人要救，水也得治。”
王侍郎勾着头掉眼泪，跟前的一众大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哼。”皇太女冷笑，就知道会是这个现况。
都是成了精的鬼，一缸黄汤里搅出来的，无非是你多点儿我少点儿，论干干净净，这些人还真不如跟着怡亲王从青州来的那些个大老粗们干净呢。
“众位爱卿，甫才王子瑜说的那些，都听清了？”
“听清楚了。”
“听清楚就好。孤不管别的，天灾也好，人祸也罢，杀头掉脑袋，那是真相大白以后，刑部要操心的事。孤今儿把话就撂这儿了，自愿应这差事的人站出来，没别的要求，孤拨银子给人，百姓要救，洪水要疏，上游丹江不改道，还得给孤详查里头的实情，孤许他儿孙荫封。”
指节敲了敲桌子，清脆地扣在诸位大人心坎上，“当然了，若是承了差事，却负了孤的厚望，《新明律令》就摆在刑部的书案上，李甫孽也在，诸位有看不明白的，这会儿就能同他探讨钻研。”
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个难差，更是个美差。
当今天子膝下只皇太女一支血脉，无有党争站队的抉择，太平天下，军功立身更是渺茫，谁要是承了这差事，办得好了，回来便是皇太女跟前的宠臣。
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倘若办的不好……可就……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站出来应声。
东宫厚爱，可未必人人都有豪赌一把的胆子，能带上这顶官帽的多是寒窗苦读十数年，换来当下的安逸。
“微臣斗胆，愿担此任，为天下黎庶，鞠躬尽瘁，倾绵薄之力。”众人之后，靠近门口的地方，站着一瘦小少年，他并非在六部衙门行事的官员，而是詹事府跟来的一个小小洗马。
人群中有年纪大的老臣，望那少年一眼，敛眸摇头，当即开口陈情：“殿下，此人出身有碍，当初君后还在内阁行事，便明文下的命令，萧家子嗣可为小吏，然不得为要差。”
那少年生了副同他曾祖父一样的清淡相貌，单是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是云中府萧家的人。
云中府萧家……
那可是清流一派从前的老大哥。
彼时，女帝初掌后梁朝堂，首辅萧一鸣与南院王周英毅各自结党，一文一武把持朝政，更甚，妄图左右天子抉择。多亏了陛下与君后以过人胆识平定两党之争，才有了后来天下一统的盛况。
萧家祸害朝堂的事情，就如同马赣河几经改道的河床，密密麻麻，数不尽，理不清。
无辜老百姓的泣诉还依稀在目，马赣河上游的河道再不能动，萧家的子孙更不能再站上太和殿。
这是规矩，君后定下来的规矩。
“出身有碍？”皇太女细品这四个字儿，挑眉问那少年，“你祖上是云中府，还是京都？”
云中府萧家和京都秦家，在君后那里可都是出身有碍的典范。就连那日被她点名的大理寺卿秦元良，也是因着出身有碍，才屈居那小小的大理寺，不见天光。
“臣乃云中府萧氏四十二世孙，萧榆。”少年俯首作揖脑袋磕在地上，发出沉闷响声，正色朗声，丝毫没有怯意。
“萧家的人啊。”皇太女神色缺缺，兴致也压下不少，“参加过科举么？”
萧榆又拜：“臣为今朝第一科大考的一甲进士。”他是姓萧，可他这身官服是名正言顺考出来的，他祖上做过错事，三代不究，到他这儿，已经能站直脊背了。
皇太女讪笑，摆手叫他退下：“书念的不错，安心在东宫听差。”
皇太女没有当下就拟定钦差人选，只撂下句话，让他们拟出推举名录，由内阁呈上，看看他们选出来的人，再做定夺。
“不粘手的老泥鳅。”没出内阁的大门，皇太女就在嘀咕着骂人。
那群沾便宜不惹事儿的老家伙，真真是文官的心眼子多，但凡放在从前打天下那会儿，偷奸耍滑的鬼，她爹爹一刀一个，势必要杀的痛快。哪里由着他们仗嘴皮子利索，揣明白，装糊涂，如今更是连主子都敢糊弄了。
且等着吧，迟早有一天，她要把这些老货全都滚蛋！一个不留！
“殿下！”
萧榆自不远处的石桥走来，他在桥上高处站定，朝她深施一礼，想装清高自持的样子，却被语气里发颤的哀求出卖。
“殿下既以《新明律令》行事，那《新明律令》里写得清楚，饶是罪臣之后，三世无过！臣的曾祖父做了错事，到臣这一代，已是第四世了！”
“臣……”
颤抖的声音从喉间掉落，萧榆两条腿都在打哆嗦，手也在发抖，慢慢置于膝上。
他艰涩且卑微的跪下来，重重地磕头：“臣知殿下公允，臣……”豆大的眼泪落下来，打在汉白玉的桥砖上。
“臣求殿下赐臣一个公道！”以头抢地，干净的面庞顿时染了鲜血。
皇太女眯眼看他，抿紧了嘴没有说话。
围观的朝臣也在不远处观望，直到血迹染了一大片，皇太女许是被他的真诚所感，使了个小太监叫人去搀他起来。
隔天，吏部便得了消息，任东宫洗马萧榆为钦差，奉旨查明南平州一案。
“怎么就选了他？”常衎对东宫洗马这个官职不大喜欢。
原由无他，君后入仕做的头一个差事便是东宫洗马，继而一路步步高升，官拜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常衎知道萧榆翻不出什么浪花，南平州的这个钦差，是个提着脑袋的差事，收了银子的想要他的命，送了的银子也不能叫他活，不与朝堂权势攀附，孤身一人去南平州查案，能太平就鬼了。
“孤还是怀着三分期待呢，万一那孩子争气，真给孤扑腾出个仨瓜俩枣，也算捞着点儿什么不是。”
她可是在吏部扒扒捡捡了好久，才挑出来的这么个三不沾。当然，是别人不敢跟他沾。
“豆芽菜似的小身板，殿下就不怕他死在南平州喽？”
“胡说八道。”皇太女断言，“没人敢要他性命。”钦差捧圣旨巡查，杀一个萧榆简简单单，可斩了朝廷钦差，南平州那缸浑水都得给他扬了，缸也得砸的粉碎！
“天真了。”常衎撇撇嘴，“就算人不死，疯了傻了，多得是法子教他不再开口。”
皇太女道：“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机会，孤是给他了，能不能抓得住，可不值得孤来操心了。”本就没在萧榆身上放太多的精力，她更多的是希望放进去一个萧榆，叫那些鬼自乱阵脚，赵慈的书信能早早送到京都来，才是要紧的。
常衎知道劝不住她，也不再多言，只好心提醒道：“我是怎么都成，只你高兴，别说是什么洗马不洗马的官儿了，就是叫我去南平州查这事儿，也成。”
崔皇太女抿起嘴笑，盯着他看好一会儿，绣鞋踢了踢他的裤脚，目光游弋，嘴里小声地嘀咕：“能叫你去？孤舍不得。”
常衎捉住那只作祸的脚踝，仰头冲着她，也笑：“那就等殿下要砍他们脑袋的时候，再派我去，我崔家枪刷的极好，得了空，殿下要看么？”
“孤记得，上回是谁说他不会？”
“别人要看，自是不会。可给我夫人看，一招一式就都想起来了。”
“贫嘴。”皇太女推开他下地，穿上外衫就要出门。
常衎追出来问她干嘛去？
皇太女两手一摊，摇头扼腕：“这不是才哄好了小的，想起来那边还有个大的得哄，你们各自有各自的怪脾气，谁叫孤能者多劳，摊上了就哄呗。”不然，还能怎么找？
常衎笑着呛她：“你自作主张使了云中萧家的人，仔细爹爹气急了打你。”君后跟萧一鸣那可是血海深仇，君后视明昭帝为亲父，明昭帝中毒而亡，君后泣血立誓，汲汲多年也要为其报仇雪恨。
下毒的崔太后受千刀万剐之刑，生生熬过半载，人才难遭磋磨痛苦而亡。
送毒的萧一鸣死的更惨，抄家灭族，唯有两个不及周岁的孩子，养在抱山先生名下，借着孝慈章太后的庇佑，才堪堪留住了性命。
君后还高居于万人之上的位置呢，云中萧家幸存的逆子就像跳出来蹦跶？就君后那睚眦必报的脾气，能忍了？
难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