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听常衎说,从前那位在天玑营当差的小将军就很好,聪颖过人,又是个把活机灵的,虽说是辈分矮了些,可他出身冯家,知根知底的也省了再有多事,阿姐若是喜欢,朕就叫琼玖丫头拟旨,把那小子给阿姐做驸马?”

    张承平注定是要掉脑袋的,长公主一身干净,张承平要死,也不能担着长公主驸马的名义去死。

    除旧迎新。

    抬一个冯希占了位置,日后张承平千刀万剐,也没人再敢将其与长公主扯上干系。

    女帝要杀张承平!

    长公主眼睛瞪大,她心里还有一百句替张承平求情的话,可望着女帝面上的病色,她说不出口。

    长公主眼睫眨了眨,一滴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腮滑落,砸在绫纱裙上,绽开一朵盛大的花。

    “梅梅……我……我不想要冯希。”长公主哭着求告,“我谁都不要了,不要冯希给我做驸马。”

    不是张承平,她谁都不要,更何况,是她害了张承平……是她……都是她……

    小胡总管拿了蜜饯进来,身畔还跟着皇驸马一起。

    “阿娘跟姑妈在说小冯将军?”常衎春风拂面,笑着接过宫女送来的小碟子,竹签子扎了蜜饯,喂女帝吃下,他是孝顺孩子,这些日子常在御前伺候,女帝也待他亲近。

    “还不快给你姑妈贺喜,你姑妈瞧上了冯家的一个小子,来朕这儿求姻缘,朕刚刚允了,你们就进来了。”女帝神色镇定,笑着说定下的安排。

    “冯希?”常衎目光诧异,继而顺从的同长公主贺喜,不忘在女帝面前恭维,“冯希是个通透的好性子,儿子才到天玑营的时候,就听人说他待姑妈极为尊敬,少年热烈,儒慕之情,竟得圆满,真真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女帝点头,“确实是天作之合。”天子赐婚,冯希年少,上头又有冯家拿捏着免得他日后同张承平一样做糊涂事儿,成了亲,定是能待长公主尊敬有加,再不能闹出张承平那些个忘恩负义的荒唐事儿。

    “我……”长公主哭的眼圈都红了,可女帝态度坚定,她想了又想,也没敢开口反驳。

    “阿姐不用担心朕,朕跟前儿有孩子们守着,太医也在,朕再吃两副药,消下火气,病就好了。”

    女帝这话,不啻于割开长公主的皮肉,在伤口上撒盐。

    张承平与自小相依的妹妹,长公主再糊涂也知道选谁。

    “好。”

    长公主哭着出了惠芳斋,女帝怕她在外头放声大哭,叫了小胡总管送她出宫。小胡总管记仇,上回围禁长公主府,长公主打着主意唱那劳什子《穆桂英挂帅》,小胡总管已经是不大高兴了,今日长公主进宫探病,又哭哭啼啼做扭捏状,要为张承平说话就更可恶。

    养条狗还知道主子的辛劳呢,怎么换了她长公主,就连条狗都不如?

    女帝为了长公主的事情,操了多少心,叹了多少气,长公主行事荒诞,任性妄为,言官们送上来的奏疏压了龙书案的一半儿,若不是陛下在前头拦着,吐沫星子也能把公主府淹了。

    都说崔世子无赖,是京都城第一大纨绔,可人家崔世子上头有老子娘顾着,出了事儿也是怡亲王费心费神,长公主可好,沦落到与一个孩子相提并论,她只顾花天酒地,找她的面首,丝毫不管陛下在前头如何为难?

    “表姑娘,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小胡总管实在压不住火气了,想了又想,觉得这话还得她亲口说出来,“当年慈孝章太后病重时的难捱,表姑娘就在跟前儿,必是知道的清楚。表姑娘不是外人,奴婢也不敢瞒了表姑娘,陛下这病,太医们没法子,跟孝慈章太后一模一样的症状,奴婢跟了陛下大半辈子,但凡能代主子受过,就是叫奴婢受千刀万剐之过,死了绞舌头打入十八层地狱,再投胎做牛马畜生,奴婢也愿意。”

    “表姑娘是主,奴婢是仆,奴婢自知没本事求表姑娘什么,可奴婢看不过,表姑娘要打要罚都成,奴婢该说的也得说,表姑娘只瞧见了自己的难处,可一年三百六十日,但凡表姑娘能抽一日空闲,也抬头瞧瞧,瞧瞧别人的苦,别人的难处。”

    “从前姑爷说表姑娘任性妄为,小性儿狭隘了些,奴婢那会儿年轻,只当是表姑娘年纪小,心智不成熟,还帮着表姑娘您挤兑姑爷两句,可如今再看,姑爷那话说的真是一点儿没错。”

    “表姑娘也别在奴婢面前提什么周家李家的事儿,咱们云中府一起长起来的,哪个不是多有搓摩,饶是我家主子那会儿还老子娘护着呢,还不是一样受了那么多窝囊气?”

    “表姑娘受过的苦,吃过的罪,那是世道给的,不是我家主子给的!”

    小胡总管越说越气,她声音不小,擦了眼泪,瞥一眼窗户外头没人走近,才继续道:“昨儿夜里,东边的大夫来给主子号脉,一碗汤药吃进肚子里,生生吐出了两碗的胆汁,常衎在跟前伺候,出外间洗帕子的时候,都在偷偷抹眼泪。他一个嫁进来的女婿,说的再亲,那也是看在小月牙的面子上,他都知道心疼主子的哭,表姑娘怎么就瞧不见呢?”

    “……”长公主嘴巴长了又张,所有的话堵在舌尖,堵住了嗓子眼儿,她想开口,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奴婢也不求表姑娘有什么今天伟岸、通情达理的行径了,但求您安安生生几天,就呆在公主府里作妖呢,也都成,别再闹什么张承平、李承平出来了!”

    “表姑娘身子好,吃喝舒坦,还有闲情雅致,那是表姑娘的福气,可人都是有良心的啊!表姑娘自己快活自在,也就罢了,何必再招猫逗狗,落下一个又一个烂摊子给别人?”

    说道动情之处,小胡总管声音都嘶哑了:“奴婢只问表姑娘一句,表姑娘从苏恒手里盘剥的那些个银子,当真是为着表姑娘自己个儿么!”

    长公主府有天子盛宠,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银子!大几百万啊!大几百万银子,就收买了一个长公主一个镇国将军,为南平州粉饰太平,在朝廷眼皮子地下,任由苏恒招兵买马,武德充沛!

    “……她,这些……都知道?”

    长公主手脚发抖,泪流满面,艰难的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句话。

    “表姑娘,我家主子是天子,凡是这世上的事儿,没有天子不知道的。”小胡总管言及至此,冷冰冰看一眼瘫坐在地上哭泣的女人,从袖中掏出手帕,塞在她的手中,然后起身,推门出去。

    身后,长公主嚎啕大哭,再吵再闹,也不与她相干了。她只盼着能消停一点儿,长公主府消停一点儿,朝堂上消停一点儿,南平州那些不安分的,也消停一点儿。

    南边来的大夫说了,只要安心静养,没那么多劳心劳神的麻烦,她主子的病,能好的,肯定能好的。

    小胡总管红着眼圈回宫,女帝当她与长公主吵嘴,还笑着逗她,说要替她出气。

    “让别人代劳多没意思,奴婢是您的人,在外头受了委屈,没有您亲自上门替奴婢壮势,打发别人,多没面子。”小胡总管抱着绣片在床边的矮凳坐下,“您瞧瞧,这花样子可成?”

    雀上红梅的纹样,描的是她从前的一副山水画。

    “朕的画工,自是极好的。”女帝点头,“不过看大小,做个抹额是不是宽敞了些?”

    女帝不喜欢宽厚的抹额,卧儿兔也不常用。

    小胡总管道:“给您做个荷包,小春天前些日子送了块儿玉来,说是有保平安的作用,他祖父当初就是指着那玉,增福增寿呢。”

    女帝好奇,教她取来瞧瞧,打一眼,就咧嘴笑了,这东西她也见过,是后梁祖上留下来的传国玉玺,当初她从南院王手里得了这东西,随手给了李道长,李道长是个奸商,花言巧语,拿这玩意儿哄着常娆抵了二十万两银子。

    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这块玉真有神谕,东西落在了常娆手里,还真叫那常家老爷子延寿十数载。也是这个缘由,常娆更是将李道长奉为神仙,听之信之。

    “是个宝贝,许是管用呢。”女帝道。

    小胡总管板着的脸上见了笑,把那块玉收进盒子里装好,又给放回角落的五斗柜里。

    “小春天说了,这块玉灵性足,得拿正红的口袋装着,然后压在枕头底下,才最灵验。”

    “道听途说。”女帝笑着反驳,可荷包做好了,小胡总管拿着玉往枕头底下放,她也依了。

    皇太女笑她口是心非,女帝笑着嗔骂:“是你琼玖姑姑爱哭,又叽叽喳喳跟个麻雀似的,烦死人了,不如顺她的意思,省的口舌。”

    “您就宠着她吧,且有一天,琼玖姑姑持宠而娇……”

    女帝忽道:“不会的,小时看老,你琼玖姑姑自小就是至纯至忠之人。”并非人人都是木安烟,而木安烟,也有木安烟的难处。

    皇太女顺着话提起另一件事:“秋闱过后,张承平过三堂会审,母亲您看……该是个什么决断?”

    张承平已然是死罪难逃,三堂会审,不过是为了给天下老百姓看个公道,审出来的结果,并不影响张承平掉脑袋的结果。

    “你什么个意思?先说说。”

    皇太女不说话,扭头把目光落在陈君后身上,“我和爹爹商量了一下,该是定个凌迟,也叫朝堂上那些个老油子们看看,贪得无厌的下场,以儆效尤。”

    女帝沉默片刻,嗤声笑道:“献祭一个张承平,就是把他在菜市口剁成了饺子馅儿,也吓不住那些贪官污吏的。”

    “母亲有好的处置?”皇太女眼神清明,论朝堂手段,她却是远不如自己的母亲。有好的教学,她也愿意认真钻研。

    “李甫孽给钟铭送过一个人,叫……”女帝一时想不起名字,便将目光看向身侧。

    “叫徐江·徐达·徐江南,是个西戎族的人。”小胡总管提醒。

    女帝继续道:“那个徐什么的,父亲是昭南飞云将军懂白波,母亲姓柏,是柏帖的亲外孙。柏帖,从前跟着王德利在滇西军效力,他喊张承平一声师父,柏铁入了滇西军的头一日,就跟在张承平身边,出生入死十数年,那是个马腿折了爬着也要护在张承平身边的人。”

    “像柏贴这样的武将,朝堂上有小百十个呢。”女帝望着皇太女笑,认真问她,“我的儿,你要把张承平推到菜市口千刀万剐去立威,可得问问这些人愿不愿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子号令四方,但也要考虑法不责众的情况。

    “那……”皇太女想了一下,道,“那就悄无声息的杀,张承平必须得死。”皇太女要用张承平的死祭旗,先杀了张承平,挥军西北,武力镇压住南平州,开了这个口子,就在北绒边界驻军,卞原老贼奸猾又如何?如今她手里有惊天飞火,十个北绒王庭也教他飞灰湮灭。

    “悄无声息?傻孩子,那可是张承平。”张承平死在天子手上,也叫世人瞧清楚,天子之威,高不可撼。偷偷摸摸的处决,未免大材小用了。

    “张承平要死,也得轰轰烈烈,大张旗鼓的死,若不热闹,朝堂使人帮着敲锣打鼓也成,这事儿,唯有一人能得成,你再仔细想想,然后来告诉朕,那人是谁?”

    站着一直不说话的常衎这会儿却开了口:“张承平得死在长公主手上。”

    张承平与长公主是一条船上的人,张承平做的那些事情,长公主全都知情,这些宫里知道,张承平那些个门客幕僚也知道。

    长公主要娶新驸马过门儿,送一杯毒酒给前驸马,了解了过往恩怨,再开天恩,免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员,天子威压与鸿恩并行,世人只有感恩戴德的道理。

    女帝点头,又补了句:“先忙大考,一个王世秋叫人丢了脸面,今年这一科,可得瞪大了眼睛瞧仔细了。”

    “是。”

    夜里吃过饭,安静的宫墙之内,钟鼓楼绵长的钟声在隐隐回荡,常衎拉着皇太女的手在园子里散步,小宫女远远的在廊檐下等着,两个人不提灯火,只映着月亮,踩着石板在黑影里说悄悄话。

    “知道你聪明,没想到比我想的还要聪明。”皇太女挂在他身上,捏着他的耳垂逗他,“既然你这么厉害,不如就留在内阁,我给你做主……”

    “不要。”常衎将人背在背上,想也没想就开口拒绝。

    “我用人不疑,你还怕日后我再反悔不成?”皇太女笑着扒着他的肩头,要往脖子上骑,常衎怕她跌跤,将人抱到花坛上,站稳了他蹲下身子,高高将人举在脖颈,逗小孩子似的转一圈,同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小时候最爱的骑大马,家里爹爹力气大,我性子野着呢,不光要骑大马,还得指使着爹爹从一艘船上跳到另一艘船上,就在海边飘着,底下就是水,阿娘吓得脸色都变了,抢了船桨就上来打人。”

    “爹爹起先不躲的,爹爹皮糙肉厚,胳膊上全是力气,阿娘打他的时候,他还要笑,笑着再问阿娘打的手疼不疼,可怜我被伤及无辜,那船桨打在我的脚面,疼的我贼儿哇乱叫。”

    “爹爹疼我,才开始知道挨打了得跑,至少背着我的时候,他得跑。”

    皇太女被他逗得咯咯笑,抱着他的脑袋要下来,两个人就依着花坛,你推我搡,才洗漱换好的干净寝衣上蹭的全是土,黑影里瞧不清楚,可等散了饭食儿,回到屋里往灯下一坐,就连脸上剐蹭到的灰都瞧的明明白白。

    “小春呀,你真脏。快给我作揖,谢我脾气好,没拿船桨子打你。”皇太女挓挲着手,笑嘻嘻道。

    “你嫌我脏?刚才亲我的时候你可不嫌我。”常衎笑着怼她,身子逼仄,一把将人抱起,就往门外走。

    “错了错了,小春天我错了!”皇太女猛地受惊,抱紧他的脖子生怕掉在地上,“你先放我下来,我不嫌你。”

    “那我嫌。”

    “你敢嫌我!”皇太女笑着,声调都提高了几分。

    两个人进了浴间,又是一番撕扯斗嘴,最后驸马爷得胜而归,皇太女兴致恹恹,裹着寝衣被抱了一路,一回房间,鞋子也不穿,赤脚下地,就要撵人去睡小竹床。

    “那竹床太小,挤不下我跟知韫两个,只能请娘子宽恕则个,再发发善心,饶我这一次呗。”常衎一向明白会闹的有糖吃,他过过好日子,自然不肯再孤家寡人去跟谢知韫那小孤寡去凑一起。

    “你不听话,说话不算数,还指着我饶你?”皇太女掐着腰,就站在床边的矮凳上。

    锦嬷嬷在外头偷笑,默不作声的领着一屋子里的宫女太监退出去,主子们感情恩爱,是好事儿,她们做奴才的有眼力见,能不打扰的时候,绝对不会上赶着出来现眼。

    小琴师在外间躺下,听里面说话的动静,孩子憨厚,生怕少夫人真把小少爷撵出来,想了又想,他扛起自己的小竹床,搬到了隔壁那间屋子的门口,离得远些,免得受到波及。

    常衎好话说尽,总算是没有被撵出房间。

    一眨眼,三场科举考完,东宫谕令,京都城解了宵禁,从天街一路出去,灯火明亮,买卖摊贩彻夜不归,学子们吃酒聚集,游船对诗,好有一番雅致。

    只是,女帝的病却一发不见好转。

    几次早朝露面,朝臣们也从天子愈发惨白的病色之中看出了猫腻。

    长公主为天子祈福,仅入宫探望一次,回去便请旨入了相国寺,日日跟着相国寺的大师傅诵经,诚心可表天地,倒也为自己挽回了些名声。

    女帝病重,皇太女是最忙的一个。

    科举的事情要办,考卷交上来,誊抄一应,又有南平州为学子们报不平的奏疏纷纷呈上,京都酒馆茶肆里传言又起,说是有人泄了考题,卖答案的幕后老板,叫做南双木。

    南有双木,双木为林。

    这传言,就差没把邵武林家踩在地上了。

    可天子脚下的事情,有了苗头,就得严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放之任之,叫底下的人听去了,以后能闹出更大的乱子。

    再有一样更要紧的,朝廷送去南平州的圣旨,传旨的人没了音讯。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南平州还在大秦的地盘上呢!

    “该死!该死!全都该死!”皇太女白天黑夜的被围在詹事府衙门里办公,常衎在圣前伺候,小两口三五天见不上一面,也是有的,锦嬷嬷被常衎指派回来盯着皇太女的饮食,一日三餐,倒也还能规律。

    实在忙不过来了,皇太女索性抓了崔世子来做壮丁,教他盯着大考上的事情,从阅卷到评选,不准出丁点儿差池。

    “阿姐可太看得起我了。”崔世子念着他手头新得的一对儿画眉,想要推了差事。

    挨了两下,赶鸭子上架,也委委屈屈进了阅卷衙门。崔世子好面子,临进去,还从东宫讨了个正经差事——“廉风监察。”皇太女笑他邀功,可日后这一届的考生入仕了,崔世子凭着监察二字,竟也得了个老师的名头,实在为意外之喜。

    十日之后,大考放榜,国子监门口人山人海,与往年不同的是,有王世秋一事尚在眼前,今年放榜之日,倒是少了榜下捉婿这一道,熙熙攘攘皆是来看成绩数名词的学子。

    便是有心物色个金龟婿的,也多是商贾人家,远远的蹲在人少的巷子口,物色能入目的学子。

    然而,有入仕能耐的学子瞧不上商贾卑贱,考不上的学子又被嫌弃蠢笨没前途,相看两厌,看对眼的也是凤毛麟角。

    今个儿崔世子好容易约着皇太女与常衎二人出来吃酒,日新楼二层的雅间里正正好能瞧见国子监前头的情况,崔世子又准备了千里镜,指着里头几个瞩目的给皇太女炫耀。

    “那个那个,是吏部张大人的儿子,昨儿夜里得知我出来了,连夜备了厚礼到家来见。还有那个穿红衣裳的,是兵部宋大人家的次子,二甲三十六名,好几个阅卷官都夸他文章写好,我猫了一眼,不过尔尔,拆了密封,才知道他是哪个,得亏弟弟我记性好,眼神儿也好,换了旁人,还真给他糊弄过去了……”

    崔世子喋喋不休,皇太女听的脸色凛厉,姐弟俩说了个七七八八,常衎坐着吃腻了茶水,喊饿了他们才放下手里的千里镜。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堂肃清,任重而道远着呢。”崔世子也不委婉,大喇喇就把现下的问题摊开了明讲。

    “是得肃清。”皇太女叹一口气,脸色沉沉的将这个话题揭过。

    十月底,原本在大考过后就要举行的殿试延期了,女帝身子不适,大朝会都由皇太女代理,更没有精气神儿一坐几个时辰的同举子们殿试了。

    时间改在了来年开春,日子尚早,有临近京都城的考生纷纷归家,更远一些像梧州东雍州的考生,则富裕的赁个客栈常驻,日子过得艰苦一些的,也去京郊庙里求个容身之处,再不济到街口支个摊位,替人写字写书信,亦能营生。

    “熬一熬,咱们不急,总有人要先急。”皇太女笑道。

    常衎道:“我可是偷偷打听到了些消息,岭南那家,一个人收这个数。”他伸手比了一巴掌。

    皇太女冷笑:“五千两一个?”五千两就能做个举人老爷,正儿八经过了科举的门路,改换门楣,也是廉价了些。

    常衎摇头:“可不止。”

    “五万两一个!”皇太女惊讶。

    常衎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全部告知:“便宜的五万,若想挤进一甲,到殿试上露露脸面,十五万也能使得。岭南富庶,多得是花钱买体面的人家。”

    前些年打仗打的穷苦老百姓流离失所,偏僻之地更是度日难捱,可有人穷了,自然有富足的地方。

    岭南乃天下粮仓,但是平江府一片地,就养活了大秦百姓,还能富裕出来经常家往北边卖。何况,南征之时,有崔家在镇北军里运作,从东雍州南下,过欢喜关,青州,一路进了京都城,动武甚少,招安甚多。

    仗没打到南边,那些富足的商人们不伤分毫,银子自然也就攒了下来。

    “还是叫他们吃得太饱了。”皇太女道。吃饱了闹事儿,心思多了,自然不太平。

    “睡吧睡吧,想想都是糟心事儿,中间还有个年要过呢,明日我留上头守夜,就不回来了。”常衎长臂一揽,将皇太女按在心口。

    “明儿你不得空。”

    “有事儿?”

    皇太女蹭了蹭脑袋,提一口气,长长的舒出:“明儿个去南平州的钦差就回京了,明儿孤要杀人,你得从旁协助。”打虎亲兄弟,上阵好夫妻,她要做恶人,他就得跟着一起来做这份儿恶。

    常衎想到隔壁院子里那个碍眼的东西,霎时明白,笑着点头道:“那早起我去一趟,同阿娘告假,就回来。”

    “好。”软绵的声音从心口传出。

    常衎神情欣然,他有点儿激动,更是高兴的睡不着了。

    “小月牙,人逢喜事……”常衎嘀嘀咕咕,高兴的说到半夜。

    皇太女脑袋沉沉,勾着他的腰\\身,起先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渐渐睡的沉了,也就安安静静的只剩呼吸。

    等她次日一早睁眼醒来,身边早就冰凉凉没了温热。

    “要起来么?”常衎光着背,汗涔涔的明显是刚刚晨练回来。

    皇太女本是迷迷糊糊的,眼睛都不大想睁开,可忽然看到白莹莹一片,强大着精神坐起,朝他勾手:“过来。”

    常衎依言,人走近了,迷糊的某人忽然笑着朝他伸手,摩挲了好几下,又懒懒躺了回去。

    “甚好,快去洗漱,脏死了。”大有一副不认账的态度。

    常衎被她的举止气笑,想到昨夜里好一通商量,她都应了,又耍赖睡着,憋着股劲儿,偏要带着一身脏汗凑过去腻她,搅乱一池春景,他学着她的语气:“甚好,两个脏鬼,只能一起洗漱去了。”

    “小春天,你这个无赖。”

    挨了骂,常衎反倒是神清气爽。

    两个人这么一闹,皇太女误了早朝,好在皇太女有早朝前到惠芳斋请安的习惯,朝臣们当是女帝有话交代,皇太女才来迟了会儿。

    今日钦差述职是大事,皇太女坐定,叫人带萧榆来。

    疯疯癫癫的萧钦差从南平州出来,就发癫了一路,这会儿要他在皇太女面前说话,底下的人生怕萧榆继续发癫,做出什么冲撞主子的事情,惹出大祸,可萧榆身份乃朝廷钦差,不好佩戴镣铐枷锁,便由四个御林卫左右押行,八只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不适,就将其按下制服。

    没成想,萧榆安安静静进了太和殿。

    抬头看一眼坐在上首的皇太女,萧榆忽然跪地痛苦,高声喊了一句:“主子!”

    萧榆跪步上前,跪着磕头:“臣萧榆,奉主子谕令,彻查南平州贪墨一案,回京述职,臣柔软悲切,丢了主子的体面,丢了朝廷的体面,臣罪该万死!”

    一个疯了的钦差从南平州出来,朝廷保全的体面,南平州也保全了秘密,可是……一个活着且清醒的钦差,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的站在了京都太和殿上。

    “萧大人犯了癔病!还不快快将人制住!”金阁老身边的一个老臣出声高喝,御林卫的人慌乱间就要动手将萧榆扑倒,可眼神觑见上首皇太女噙笑静观,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御林卫的四人连忙站直了身子,立在萧榆身后不做举动。

    金阁老看明白皇太女的意思,轻声咳嗽,止住了身边人的动作。

    就听萧榆泣不成声,口中连连高呼:“主子,南平州有坏人啊!南平州有坏人,他们想要臣的命,臣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才走到了装疯卖傻这一步,臣有辱朝廷体面,自知罪该万死,苟活于人世,只为回来告知主子,南平侯苏恒与清流一党有染,户部的银子送去了镇国将军府,可南平州的银子又都去了哪里?”

    萧榆又重重磕头,直起脊背,怒目看向金阁老:“主子!南平州的银子,从苏恒口袋里出来,一分一厘,悉数进了他们清流一派的口袋,朝廷大考,南平州的学堂开在遍地,就在孔圣人眼皮子地下,他们按住了所有考生的脑袋,能进京都参加大考的,皆是些官宦门第之家,穷苦老百姓们节衣缩食,送儿女十年寒窗,竟是连南平州的大门都走不出来!”

    “国子监每年从各地录取学生,为的就是个公平公正,苏逸、苏茂监守自盗,上有金嘉阳金阁老为他们遮掩,不过十余载,南平州的官场,就是他苏恒的小朝廷!”

    “上拿着朝廷给的银子挥霍,他们买武器兵马,募私兵,养力士,就在天子亲笔题写的明镜高悬匾额底下,官商勾结,圈地为王,他们大逆不道!他们有负圣恩!”

    “他们!要反啊!”

    “一派胡言!”金阁老厉声呵斥,还想再搏上一搏,咬着牙跪地道:“殿下,萧钦差神志不清,恐是癔病发作,在胡言乱语!”

    “主子!臣的癔病是假!”萧榆跪直了像一根竹子,“臣自知丢了体面!可国之大义,百姓为本!若是臣装疯卖傻这一回,能救我南平州数十万百姓于水火之中,叫他们念得了圣人大道,叫他们出得了污浊治辖,叫他们抬得了头,见得了青/天明月,叫他们得天子恩,福泽子孙……”

    “臣!萧榆。甘死以明志!以报天子大恩!”

    萧榆声声泣诉,在无人防备的情况下,拼尽了一身傲骨,朝殿内擎柱撞去。

    忠臣的血流了一地,人死灯灭,再无生还的可能。

    清流一派哑然无声,金阁老立在原地,眼神木讷,伸着手到半空中,像是迟疑着要去拦,可萧榆人已经没了,火光石电间,就生生在他们面前没的。

    御前明志,非忠臣不得。

    上一个在这太和殿里触柱而死的人,叫做萧炎。

    那是萧二爷的生父,大秦铁骨铮铮的隶中将军,一手大羽箭,可百步穿杨,木家祖孙三代跟萧炎打仗,期间过招不下百次,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上至木镇老将军,下到木安童木小将军,提起萧炎也要竖大拇哥赞一声好英雄!

    萧炎壮举,万民震撼,几十万镇北军得以无虞,更护住了宣平侯府崔家一脉,为后世所赞。

    金阁老霎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了,老透了,到了该死趟进棺材板儿里的年纪。

    老了……

    ‘扑通’一声沉闷的响声,金嘉阳整个人重重倒地。

    脑袋磕在地上,原来平日里被他踩在脚底的金砖是如此的冰凉,凉的就像……就像小时候他在屋里念书,风从窗户外头吹进来,吹的那个大啊,呼呼呜呜,吹的他握笔的手都有些发硬。阿娘从针线活里抬头,捧着他冻红的手放在嘴边和气。

    阿娘抱着簸箩筐,在他跟前坐下,将他冻的僵劲失了直觉的脚揣在肚子上,替他暖着,催他好好念书。

    他那时同说什么呢?

    窗外的风好凉啊……

    哦!得亏他想起来了。

    那时,他握着阿娘的手,指着阿爹的牌位给阿娘起誓,他要努力念书,他要做大官,绝不辜负弟弟妹妹们为他的辛劳,他要为百姓做事,要开学馆,设学堂,广招天下寒门子弟来念书识字,将孔圣人的大义传授与每一个人知。

    他起过誓的。他要名垂千古,他要后世提起他金嘉阳,也能赞一声大儒。

    他起过誓的……他起过的……

    两行清泪划过,金阁老死气沉沉的被抬出了太和殿,抬上了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兵荒马乱的送回了金府。

    萧榆之死,是为大义。

    皇太女请了圣旨,追封萧榆为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制,皇太女赐下谥号:忠勇。

    一句忠勇,为萧榆在南平州的功绩盖棺定论。

    有了忠勇二字,不管是朝堂亦或是民间,再无人敢拿萧榆借装疯回京的事情。储君所赐,天家评论,谁人置喙,便是目无王法,便是与朝廷作对。

    至于金阁老,萧榆说的那些话,每一桩每一件,都有墨吃纸落下的证据,东西就被萧榆揣在怀里,储君面前,有御林卫行事,只过去挪动萧榆的尸体,那本册子便明晃晃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证据确凿,沾了血的册子过天子目,是夜,金家查抄的旨意便下来了。

    刑部尚书李甫孽领兵来差,刑部的人,自是有手段将剩余细枝末节查个清楚,金家本家遭祸,躲在东宫的金贵侍自然难逃一劫。

    皇驸马常衎亲自领着人上门,手镣脚铐,不必吩咐便有小太监给金贵侍套上了。

    “你赢了,哈哈。”金贵侍笑着跌坐在椅子上,“不过是运气比我好一点儿罢了。”

    常衎站在门口,挡住了天光,也挡住了外头的太阳:“昨儿夜里,你祖父领着阖家进了刑部的天牢,本来你也该去的,不过本王心善,思来想去,好歹有一场缘分,便替你求了情。”

    常衎眉眼舒笑:“你毕竟进过我东宫的门,天牢粗鄙,还是宗正院更适合些。”

    宗正院!?

    金贵侍面上的自嘲的笑也霎时凝住,张了张嘴,想了一句最厉害的话骂他:“常衎,你个小杂种!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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