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破庙当中的恶鬼阵深入地底，师望泞跟着俞夫人，还有游意之一同进入阵心，松月与其他弟子留守在外，以备不时之需。
师望泞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恶鬼阵之事事关重大，她除了拥有昆山玉，可能只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思及此，她紧张地呼吸都重了几分。
游意之走在她身旁，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俞夫人，忽然小声问她：“害怕吗？”
“怕，”师望泞点头承认：“但更怕自己帮不上忙。”
他轻轻笑着，语气很是认真：“别怕，你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厉害。”
师望泞只当他是在安慰她，颓然道：“我尽量不拖累你们。”
“小姑娘别不自信呀，他可不会撒谎的哦。”前方的俞夫人突然出声说道。
修炼之人耳聪目慧，师望泞没想到俩人的悄悄话被听了去，生怕俞夫人误会她打了退堂鼓，一时结巴了起来，“夫，夫人莫误会……”
俞夫人打趣道：“好了好了不紧张，可别让其他人误会我在欺负小姑娘。”
这个其他人，不言而喻指的是身旁的这位。
师望泞被逗笑了，心想这人怎么不会撒谎，想当初戴着面具把她都忽悠了。
然而这一打岔，心里那点郁气早就淡了，他们都不担心，她又有什么可慌的。
甬道又深又长，时不时还会出现几条岔道迷惑方向。也不知俞夫人是如何辨别的，师望泞觉得自己已经走得晕头转向了，终于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
地道里充满浑浊的气息，可能是潮湿泥土的气味，但更多的是某些令人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一团挥散不去的浓雾，沉甸甸困在胸口处，只想用力把那股浊气呼出体外。
不仅是她，就连俞夫人和游意之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连昆山玉都不能完全替她抵挡，由此可以想象，进了这道门，里面的东西怕是更令人难受承受。
师望泞双唇抿紧，不自觉又透出些紧张，她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发挥出昆山玉的力量，毕竟她仅有的使用经验是帮游意之疗伤，仅此一次而已。
可她不想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身边的人，他们已经很辛苦了，故而忍下那些，佯装平静。
门上应该是被施了结界，俞夫人尝试了好些时间才成功打开，果然在门开的瞬间，铺天盖地的浓烈气息朝三人裹挟而来，将他们吸引进去。
入了门，俞夫人果断把门从里面关上，隔绝了这股气息大规模涌入地道的机会。
门内与门外简直完全不一样，师望泞感觉自己险些不能呼吸，昆山玉在手心里出奇的烫。
一开始俞夫人还能在前方抵挡一二，游意之也会在她身边支撑着她继续前行，然而随着继续深入，仿佛置身于浓雾当中，她甚至担心自己下一步可能会跌进某个深渊，脚下的每一步失去真实感，唯有不安萦绕在她心头。
忽然，支撑在她手臂处的力量消失了，没有一点征兆。
师望泞瞳孔微颤，停了下来，呼吸都弱了几分。
“你很害怕。”
她听见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在静谧的浓雾当中格外空旷遥远。看不见对方身在何处，她观望四周，神色惊惶。
“不要继续前行了，你会死的，你不是最怕死了吗？”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师望泞强迫自己镇定，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死了，你的父母该有多难过。”
“你到底是谁！”事关父母，她失去强撑的镇定，声音里出现几分颤抖。
“你的父母为了你宁肯忍受生离之苦，也要将你送上仙门，你难道不应该惜命吗？”那道声音充满着蛊惑：“其他人与你何干，你有昆山玉，恶鬼阵的怨气奈何不了你，你只需管好自己，快快乐乐的活着，别人的死活又与你无关。你只有长命百岁，你才对得起你的父母，才不会让他们白白受苦。”
长命。
百岁。
“我们家小阿泞要好好长大，长命百岁！”阿娘的声音仿佛还历历在目。
师望泞的眼睛里渐渐失去神采，她怔怔看向前方，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着她。
慢慢的，她看见了阿娘的身影出现在前方，含笑站在那里。
她不由自主朝着阿娘的位置走去。
可阿娘笑着笑着却哭了，“我的阿泞，阿娘好想你。”
一瞬间，师望泞泪如雨下，心脏一阵一阵钝痛，疼得她脸色煞白。
“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丢掉性命，你的母亲该多伤心啊！”
“离开这里，回家去吧，回到父母的身边去。”
“回家……”师望泞喃喃着，失神的瞳仁浮现一点光亮。
“对！快回去！你期待这一日可太久了，现在没人能阻止你回去。”
她的确很想回去，从踏入仙门的那一刻起，她每日都想回到父母的身边。她也曾想过，不要修炼什么仙门法术，不要什么长命百岁，她只要阿娘陪着她就好。
可一旦回去，阿娘并不会那么开心，她会在她发病之时悄悄抹泪，爹爹会躲在角落里沉闷叹气，她会虚弱地躺在床上，喝着泛苦的良药，拖着病体，一日一日消瘦。他们也会跟着消瘦，憔悴，还要撑着笑脸哄她。
如果回去的代价是这样，那么，她独自在远方长命百岁，至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念想。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修为已达筑基，即便不继续修炼，像个正常人生活并不困难，况且，她现在还有昆山玉。
回家，似乎已经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阿娘哭得那般伤心，她那般迫切地呼唤着，可师望泞的双脚渐渐变得沉重异常，像是有一条线在身后，拼命扯住她，阻止前行。
她朝阿娘走近的脚步顿住，明明是记忆里无比熟悉的面孔，为何她会感觉到说不出的陌生？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阿娘的脸，试图在这张脸上分辨出什么。
“快过去吧，你的母亲正在等着你，你忘了你有多想她了吗？”
在她停歇的时候，那道声音再一次出现。
不！那不是她的阿娘！
师望泞终于看出不对的地方，她自小离家，如今已过十几载，阿娘却依然如她幼时所见，不见丝毫变化。
一个普通人的十几年，怎会不见半分老去的痕迹，就连她也早已不是当年离家时的模样。父母还能不能认出她，她自己心里都没有把握。
思及此，师望泞神思清明了几许。
或许是发觉她的清醒，平静的浓雾突然流动起来，擦过她暴露在外的肌肤，阴冷刺骨，有什么东西拼命地往她骨子里，血液里钻去。
一阵酥麻噬骨的疼痛袭来，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就像是有人穿透胸膛捏紧她的心脏。
“死亡的感受，你感受到了吗？你确定自己能承受这些？”那道声音仿佛失去了耐心，古井无波的音调有了几分气急败坏。
疼痛令她出现剧烈喘息，渐渐支撑不住站立的姿态，师望泞缓缓坐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试图缓解。
她扯出一抹笑，死亡的滋味，她如何没有感受过？烂枯山时，锋利剑刃划过脖颈的触感，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啊……
入门十几年，除了弟子考校之外，她从不参与仙门任何评比，从不愿出门历练，龟缩在方圆之地。她胆小惜命，谨慎入微，杜绝一切危险之事，她明明连兵器都不怎么拿得稳。
她害怕惹怒女魔头，所以偷跑下山，可她也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比女魔头安全，但她依然跑了。期间数次命悬一线，她怕得发抖，夜夜噩梦缠身，可她依然没有回头。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贪生怕死的，不是吗？
答应女魔头，是因为担心师门安危；烂枯山自刎，是因为想要换更重要的人平安；如今她面对恶鬼阵，是因为想要保护她想保护的所有人！
死之一事，从来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
与其贪生怕死虚度光阴，若能护住想护之人，她这一生就不算白来。
这个声音的主人一直在蛊惑她，如果她没想错，怕是从进入那道门之后，她们已经进入恶鬼阵中心区域。现在这些，只不过是阻止她的手段。
都说恶鬼阵的怨念能引发心魔，致人暴虐。可自始至终，这个声音只是意图让她知难而退，除了这点疼痛，她并未再遭其他袭击。
仙门之人亦不乏心有执念之人，师望泞深刻了解自己的弱点。在此之前，她害怕自己的弱点成为拖累，而恶鬼阵对她造不成更多伤害，可见不是它不肯，而是它不能。
想明白这一层，眼前的浓雾似乎被慢慢拨开，身上的疼痛也逐渐平息。
连疼痛都是幻觉。
师望泞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里不见胆怯，反倒生出几分势在必得。
它在怕她，更怕她手里的昆山玉。
浓雾散去，阿娘的身影如一阵青烟散去，一同散去的还有她心底的执念。
师望泞看见前方一汪泉眼，潺潺冒着“雾气”。那“雾气”直直向上，缭绕着往高处而去。不出意外，这些“雾气”会飞出地底，飞向外面的人群，寻找合适的目标，将他们紧紧缠绕，陷入痛苦，直至万劫不复。
师望泞走向那处泉眼，在边缘席地打坐。
昆山玉早已在手心变得滚烫，她捧着昆山玉，以灵力导入，尝试着与它连接。昆山玉微微闪烁光芒，丝丝灵韵倾泻而出，摇摇晃晃飘向泉眼。
几乎是灵韵飘出的瞬间，泉眼当中的“雾气”有了生命般，一股一股喷涌而出，发出可怕的嘶鸣，张牙舞爪着，缠绕在师望泞四周。却仿佛被无形阻挡近不得身，只气急败坏般地一圈一圈绕着，试图在她身上寻得一丝破绽。
丝丝缕缕的灵韵如同春风拂过之下散开的“柳丝”，自师望泞手心散向四周。“雾气”与“柳丝”碰撞，两方较量，相接之处，隐隐得见奇异光彩。
到底是上古神器昆山玉，“柳丝”过境之处，“雾气”便淡了几分。
师望泞神色一喜，往昆山玉当中注入更多的灵力。
“柳丝”犹如温暖琴弦，温柔而又坚定地挥散“雾气”，不多时，泉眼里的“雾气”已然少了些许。
可还是不够！
她的修为太弱，灵力还是太少了。
师望泞紧闭双眼，努力挤出更多灵力，可灵府储存有限，深藏恶鬼阵的地底并无灵气可行吐纳之术。她感觉到灵力枯竭，昆山玉的效用渐渐减弱。
“雾气”抓住这一良机，颇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毕竟是上古神器，她的能力不足以发挥昆山玉全部力量。
这一刻，师望泞尝到后悔的滋味，后悔曾经的自己没有更努力修炼。
此时，一道温暖的掌心落在她的后背，她听见俞夫人温柔的声音：“别怕，我来帮你。”
淳厚的灵力自俞夫人掌心传送到师望泞体内，不知何时，俞夫人突破恶鬼阵的幻境来到她的身旁。
师望泞侧目，“雾气”缠绕带起的风动吹拂着俞夫人的发丝，她看见了她眼中的鼓励。
“能使用昆山玉之人，非至纯至善之人不得其法，它能择你为主，定是认同了你。”她的语气在此刻显得平和至极，平复着师望泞内心的焦灼和悔意。
俞夫人道：“好孩子，相信它，也相信你自己。就算不成功也并非你的错误，你还很年轻，不要把这种重担过早地压在自己身上。年轻人就该好好成长，等我们这些长辈老了，行不动了，那时才是需要你们肩负重担的时候。”
“嗯！”师望泞重重点头，声音含着点点鼻音，但她忍住了想哭的冲动，比起哭泣，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也来帮你们。”游意之的声音也出现了。
他眼里的慌乱在看见师望泞和俞夫人的那一刻平息下去，而后与俞夫人一样席地而坐，运转灵力注入师望泞体内。
感受着两股灵力缓缓涌入，师望泞收拾好情绪，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的泉眼。
浊气翻腾，怨气环绕。
而她身后有后盾，手中有利剑。
师望泞引导着灵力涌向昆山玉，此时的昆山玉不再是微微光芒，而是在灵力不断涌入下光芒越盛，“柳丝”在顷刻间漫天伸展，形成一道巨大罗网，“雾气”被不断挤压，直至退回泉眼当中，五彩斑斓的光覆于泉眼之上。
良久，再不见一丝“雾气”。
波诡涌动的泉眼变成一滩死水，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彻底消失。
师望泞捏紧昆山玉，用力喘着气，方才仿佛透支了全部力气般，那种拼尽全力后的余韵仍令她微微颤抖着。
有人将她扶起，她抬头看向对方，喃喃道：“我做到了……”
“你做到了。”游意之眼里有骄傲，有喜悦，亦有心疼。
“我做到了！”她笑着笑着，眼泪落了下来。
她哭得停不下来，游意之揽着她，无声安慰。
俞夫人看着相拥的二人，欣慰而笑。
*
四方恶鬼阵接二连三被破，直至恶鬼阵被彻底净化封印，支撑恶鬼作恶的源源不断的怨气便也跟着消失，当恶鬼不再是不死不灭的状态，剿灭恶鬼的压力便大大降低。经过仙门数月不遗余力地清剿，这场险些造成人间悲剧的大祸终于平息下来。
解决了恶鬼阵之事，各大仙门全力追捕邵氏一族涉事之人，最终将那群罪魁祸首一一抓获，不过邵世杰并不在内，据说他在逃亡途中被怨气侵蚀变成恶鬼，早已消失在仙门清剿当中。
师望泞净化阵心有功，自然功过相抵，仙门不再追究她与女魔头之事。更何况这一次女魔头是真的死了，为了点燃有净化之力的养魂灯，她生生燃尽了自己的神魂，再无复生轮回之可能。
听到这个消息的师望泞，闷在房间里哭了许久。
魔门先是没了副门主，再是失了门主，早已不成气候，加之对付恶鬼阵时亦有不少魔修出手相助，仙门便没有赶尽杀绝，两门至此相安无事。
至于無免，师望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时正在处理最后一批恶鬼，这位曾经让她惧怕不已的妖僧無免，一手持灯一手持杖走向她，慈善温和，眉目间找不出一丝戾气。
他对她说了一段话。
师望泞忍着泪意听完，似有千言万语，却再也找不到要说的人。
無免只把自己当做传话筒，话带到了，人也就走了。
她目送他远行的背影，端的是清风朗月，好似他从来就是如此。
直到一抹熟悉的红出现在他持杖的腕间。
眼睛似乎疼了一瞬，师望泞不愿再看。
*
半年后。
游意之走在下山的长阶上，不远处传来鹭合的调侃：“游师兄这是又要去莫语门交流切磋？”
他抬头，只见鹭合半个身子探出围栏，冲他眨眼。
游意之但笑不语，鹭合心照不宣。
“哎哟！”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鹭合委屈道：“松月师姐轻点。”
松月无奈叹气：“没大没小。”
鹭合才不管她老气横秋的做派，朝游意之喊：“游师兄，代我向望泞仙友问个好，下次我也去找她玩！”
游意之应了声“好”。
然而此次他的目的并不只是莫语门，他在莫语门山门前与等候在此的师望泞碰面，她带他拜访完莫语门几位长辈，在大伙的阵阵调笑声中，又一同与他返回落云宗，不过却是去的后山，那里有一座仙门最高峰。
路上，师望泞委屈巴巴，向他幽怨诉苦：“师父他们最近又给我布置了好多课业，还有佛修长辈给我送来不少传授净化之力的功法秘籍，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游意之听着她诉苦，却见她眉眼当中并无一丝怨念，语气甚至含着几分愉悦，就知道她并非真的不喜欢。
这般的她，眼中星光点点，昂然自若，似乎更有朝气了。
他笑了笑，朝她伸出手。
师望泞疑惑看他一眼，但还是伸出手放入他手中。
只见游意之握住她的手，似是给她传递信心，为她打气：“加油！”
师望泞眼一黑，觉得他此刻的笑容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她咬牙，暗自腹诽他再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游意之了。
可游意之打完气没有松手，她亦装作忘了，任由他牵着她一路，直至到达峰顶。
此峰为落云宗最高峰，唤做揽月峰。峰顶有一棵参天大树，几乎占满整个峰尖，游意之领着她顺着斜坡往上，在树根处停下。
他松开她，拿出装有枕木骨灰的锦囊，还有枕木的剑，放在树旁。
师望泞听见他说：“前些日子，弟子坊的师父找到我，自责不已，说自己替枕木取错了名字。一开始我还不解，后来才知是卿言跟他说，枕木一直误解了他的用意，对这个名字耿耿于怀。”
听到卿言的名字，师望泞有些许恍神，当初枕木死前留了话，大概是卿言遭了难。幸好他们在地宫里找到了被关着的她，除了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想来枕木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只是在听说枕木之事后，她似乎更沉默了些。
斯人已逝，有些情绪要消解，还需要很多时间。
“枕春木抱剑眠，”游意之悠悠笑着念出这几个字，笑里带着几分无奈，说道：“原本的意思是希望他能随性而为，自得其乐，可他以为师父是觉得他是块木头，不知变通。”
他在此刻笑得有些苍凉，用剑挖出一个半大的土坑，将锦囊与剑置入其中，边洒土掩埋边说道：“这里是落云宗最高之处，也是最接近日月星辰的地方，惟愿他与青松作伴，抱剑长眠。”
而后他起身，清理干净双手，自然而然地牵起师望泞，“谢谢你陪我来这里，我们走吧。”
师望泞不着痕迹看了一眼俩人牵着的手，道：“……不用谢，接下来换你陪我。”
因昆山玉需纯善之心的缘故，斩断尘心的门规便不再是她的枷锁，毕竟没有尘心牵绊，她就不是她了。
她和游意之再次踏上回家的路，而这一次，心情截然不同。
熟悉的篱笆院墙出现在眼前，她停了下来，有些犹豫。
感觉手心被人捏了捏，她侧过头，游意之正朝她笑着，她看见他眼中的鼓舞。
师望泞深吸一口气，准备踏出接下来的第一步。发现他却在此刻松了手，她不解看他。
游意之摸摸鼻尖，但笑不语。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太过招摇了。
篱笆门前，师望泞纠结着措辞，游意之先她开口，扬声问道：“请问，有人吗？”
屋内传来轻微动静，她的心，在此刻紧紧提了起来。
“哎，有人！”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粗布短打小跑出来，打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两位一看就是仙门子弟打扮的人，他眼中闪过迟疑，问：“二位仙师是有什么事吗？”
游意之微微欠身道：“打扰了，路过此地，想来讨碗水喝。”
中年男子虽奇怪这两位仙师为何要讨水喝，但还是请人进来了。
师望泞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感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几乎是在游意之半推半带的情形下走进去的。
许是她的反应有些明显，男子奇怪地看了她几眼，但出于对仙门人的敬畏，并未多言。
“是谁来了？”屋内又传来一道女声，紧接着便走出一位妇人。
几乎是看见妇人的一瞬间，师望泞就红了眼眶。
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男子忘了敬畏，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这一看，人便突然愣住了。
那妇人站在房门前，只看了一眼，便呆了似的，嘴唇颤抖着，又惊又疑，不敢再往前近一步。
师望泞喃喃唤道：“阿娘……”
似乎是一个信号，妇人与男子身形一颤，异口同声唤了声：“阿泞？”
“是我，我回来了……”她走上前，细细打量着阿娘与爹爹，十几年过去，二人华发已生，眼角有了明显的纹路。
“我儿回来了！”
父母上前拥着她，犹如重获至宝。
师望泞终于回到这个念念不忘的怀抱里，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在恶鬼阵里，她挺了过去。
久别多年，攒了许多的话要说，阿娘恨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生怕一转身梦就醒了一般。爹爹虽不像阿娘那样，却也时不时要走过来看一眼，跟她说个两三句话，仿佛这样心里就有了底，才敢离了眼。
这是属于一家三口的温情时光，即使不经意让游意之受了冷待，但他似乎自得其乐。一会儿在院子里自己转悠参观，一会儿跑到师望泞父亲跟前请教起木工技艺，看神色似乎颇有兴趣。
师望泞的父亲见他喜欢，便更认真给他介绍，还传授起技巧，俩人竟也聊得十分合得来，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笑声。
师望泞靠在阿娘肩膀上，听着耳旁的絮叨，屋外传来的笑声，她由衷地觉得，这样真好。
她可以有父母，有师友，有爱人，有目标，有希望的，这样一直走下去。
师望泞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恶鬼阵之事事关重大，她除了拥有昆山玉，可能只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思及此，她紧张地呼吸都重了几分。
游意之走在她身旁，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俞夫人，忽然小声问她：“害怕吗？”
“怕，”师望泞点头承认：“但更怕自己帮不上忙。”
他轻轻笑着，语气很是认真：“别怕，你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厉害。”
师望泞只当他是在安慰她，颓然道：“我尽量不拖累你们。”
“小姑娘别不自信呀，他可不会撒谎的哦。”前方的俞夫人突然出声说道。
修炼之人耳聪目慧，师望泞没想到俩人的悄悄话被听了去，生怕俞夫人误会她打了退堂鼓，一时结巴了起来，“夫，夫人莫误会……”
俞夫人打趣道：“好了好了不紧张，可别让其他人误会我在欺负小姑娘。”
这个其他人，不言而喻指的是身旁的这位。
师望泞被逗笑了，心想这人怎么不会撒谎，想当初戴着面具把她都忽悠了。
然而这一打岔，心里那点郁气早就淡了，他们都不担心，她又有什么可慌的。
甬道又深又长，时不时还会出现几条岔道迷惑方向。也不知俞夫人是如何辨别的，师望泞觉得自己已经走得晕头转向了，终于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
地道里充满浑浊的气息，可能是潮湿泥土的气味，但更多的是某些令人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一团挥散不去的浓雾，沉甸甸困在胸口处，只想用力把那股浊气呼出体外。
不仅是她，就连俞夫人和游意之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连昆山玉都不能完全替她抵挡，由此可以想象，进了这道门，里面的东西怕是更令人难受承受。
师望泞双唇抿紧，不自觉又透出些紧张，她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发挥出昆山玉的力量，毕竟她仅有的使用经验是帮游意之疗伤，仅此一次而已。
可她不想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身边的人，他们已经很辛苦了，故而忍下那些，佯装平静。
门上应该是被施了结界，俞夫人尝试了好些时间才成功打开，果然在门开的瞬间，铺天盖地的浓烈气息朝三人裹挟而来，将他们吸引进去。
入了门，俞夫人果断把门从里面关上，隔绝了这股气息大规模涌入地道的机会。
门内与门外简直完全不一样，师望泞感觉自己险些不能呼吸，昆山玉在手心里出奇的烫。
一开始俞夫人还能在前方抵挡一二，游意之也会在她身边支撑着她继续前行，然而随着继续深入，仿佛置身于浓雾当中，她甚至担心自己下一步可能会跌进某个深渊，脚下的每一步失去真实感，唯有不安萦绕在她心头。
忽然，支撑在她手臂处的力量消失了，没有一点征兆。
师望泞瞳孔微颤，停了下来，呼吸都弱了几分。
“你很害怕。”
她听见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在静谧的浓雾当中格外空旷遥远。看不见对方身在何处，她观望四周，神色惊惶。
“不要继续前行了，你会死的，你不是最怕死了吗？”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师望泞强迫自己镇定，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死了，你的父母该有多难过。”
“你到底是谁！”事关父母，她失去强撑的镇定，声音里出现几分颤抖。
“你的父母为了你宁肯忍受生离之苦，也要将你送上仙门，你难道不应该惜命吗？”那道声音充满着蛊惑：“其他人与你何干，你有昆山玉，恶鬼阵的怨气奈何不了你，你只需管好自己，快快乐乐的活着，别人的死活又与你无关。你只有长命百岁，你才对得起你的父母，才不会让他们白白受苦。”
长命。
百岁。
“我们家小阿泞要好好长大，长命百岁！”阿娘的声音仿佛还历历在目。
师望泞的眼睛里渐渐失去神采，她怔怔看向前方，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着她。
慢慢的，她看见了阿娘的身影出现在前方，含笑站在那里。
她不由自主朝着阿娘的位置走去。
可阿娘笑着笑着却哭了，“我的阿泞，阿娘好想你。”
一瞬间，师望泞泪如雨下，心脏一阵一阵钝痛，疼得她脸色煞白。
“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丢掉性命，你的母亲该多伤心啊！”
“离开这里，回家去吧，回到父母的身边去。”
“回家……”师望泞喃喃着，失神的瞳仁浮现一点光亮。
“对！快回去！你期待这一日可太久了，现在没人能阻止你回去。”
她的确很想回去，从踏入仙门的那一刻起，她每日都想回到父母的身边。她也曾想过，不要修炼什么仙门法术，不要什么长命百岁，她只要阿娘陪着她就好。
可一旦回去，阿娘并不会那么开心，她会在她发病之时悄悄抹泪，爹爹会躲在角落里沉闷叹气，她会虚弱地躺在床上，喝着泛苦的良药，拖着病体，一日一日消瘦。他们也会跟着消瘦，憔悴，还要撑着笑脸哄她。
如果回去的代价是这样，那么，她独自在远方长命百岁，至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念想。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修为已达筑基，即便不继续修炼，像个正常人生活并不困难，况且，她现在还有昆山玉。
回家，似乎已经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阿娘哭得那般伤心，她那般迫切地呼唤着，可师望泞的双脚渐渐变得沉重异常，像是有一条线在身后，拼命扯住她，阻止前行。
她朝阿娘走近的脚步顿住，明明是记忆里无比熟悉的面孔，为何她会感觉到说不出的陌生？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阿娘的脸，试图在这张脸上分辨出什么。
“快过去吧，你的母亲正在等着你，你忘了你有多想她了吗？”
在她停歇的时候，那道声音再一次出现。
不！那不是她的阿娘！
师望泞终于看出不对的地方，她自小离家，如今已过十几载，阿娘却依然如她幼时所见，不见丝毫变化。
一个普通人的十几年，怎会不见半分老去的痕迹，就连她也早已不是当年离家时的模样。父母还能不能认出她，她自己心里都没有把握。
思及此，师望泞神思清明了几许。
或许是发觉她的清醒，平静的浓雾突然流动起来，擦过她暴露在外的肌肤，阴冷刺骨，有什么东西拼命地往她骨子里，血液里钻去。
一阵酥麻噬骨的疼痛袭来，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就像是有人穿透胸膛捏紧她的心脏。
“死亡的感受，你感受到了吗？你确定自己能承受这些？”那道声音仿佛失去了耐心，古井无波的音调有了几分气急败坏。
疼痛令她出现剧烈喘息，渐渐支撑不住站立的姿态，师望泞缓缓坐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试图缓解。
她扯出一抹笑，死亡的滋味，她如何没有感受过？烂枯山时，锋利剑刃划过脖颈的触感，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啊……
入门十几年，除了弟子考校之外，她从不参与仙门任何评比，从不愿出门历练，龟缩在方圆之地。她胆小惜命，谨慎入微，杜绝一切危险之事，她明明连兵器都不怎么拿得稳。
她害怕惹怒女魔头，所以偷跑下山，可她也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比女魔头安全，但她依然跑了。期间数次命悬一线，她怕得发抖，夜夜噩梦缠身，可她依然没有回头。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贪生怕死的，不是吗？
答应女魔头，是因为担心师门安危；烂枯山自刎，是因为想要换更重要的人平安；如今她面对恶鬼阵，是因为想要保护她想保护的所有人！
死之一事，从来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
与其贪生怕死虚度光阴，若能护住想护之人，她这一生就不算白来。
这个声音的主人一直在蛊惑她，如果她没想错，怕是从进入那道门之后，她们已经进入恶鬼阵中心区域。现在这些，只不过是阻止她的手段。
都说恶鬼阵的怨念能引发心魔，致人暴虐。可自始至终，这个声音只是意图让她知难而退，除了这点疼痛，她并未再遭其他袭击。
仙门之人亦不乏心有执念之人，师望泞深刻了解自己的弱点。在此之前，她害怕自己的弱点成为拖累，而恶鬼阵对她造不成更多伤害，可见不是它不肯，而是它不能。
想明白这一层，眼前的浓雾似乎被慢慢拨开，身上的疼痛也逐渐平息。
连疼痛都是幻觉。
师望泞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里不见胆怯，反倒生出几分势在必得。
它在怕她，更怕她手里的昆山玉。
浓雾散去，阿娘的身影如一阵青烟散去，一同散去的还有她心底的执念。
师望泞看见前方一汪泉眼，潺潺冒着“雾气”。那“雾气”直直向上，缭绕着往高处而去。不出意外，这些“雾气”会飞出地底，飞向外面的人群，寻找合适的目标，将他们紧紧缠绕，陷入痛苦，直至万劫不复。
师望泞走向那处泉眼，在边缘席地打坐。
昆山玉早已在手心变得滚烫，她捧着昆山玉，以灵力导入，尝试着与它连接。昆山玉微微闪烁光芒，丝丝灵韵倾泻而出，摇摇晃晃飘向泉眼。
几乎是灵韵飘出的瞬间，泉眼当中的“雾气”有了生命般，一股一股喷涌而出，发出可怕的嘶鸣，张牙舞爪着，缠绕在师望泞四周。却仿佛被无形阻挡近不得身，只气急败坏般地一圈一圈绕着，试图在她身上寻得一丝破绽。
丝丝缕缕的灵韵如同春风拂过之下散开的“柳丝”，自师望泞手心散向四周。“雾气”与“柳丝”碰撞，两方较量，相接之处，隐隐得见奇异光彩。
到底是上古神器昆山玉，“柳丝”过境之处，“雾气”便淡了几分。
师望泞神色一喜，往昆山玉当中注入更多的灵力。
“柳丝”犹如温暖琴弦，温柔而又坚定地挥散“雾气”，不多时，泉眼里的“雾气”已然少了些许。
可还是不够！
她的修为太弱，灵力还是太少了。
师望泞紧闭双眼，努力挤出更多灵力，可灵府储存有限，深藏恶鬼阵的地底并无灵气可行吐纳之术。她感觉到灵力枯竭，昆山玉的效用渐渐减弱。
“雾气”抓住这一良机，颇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毕竟是上古神器，她的能力不足以发挥昆山玉全部力量。
这一刻，师望泞尝到后悔的滋味，后悔曾经的自己没有更努力修炼。
此时，一道温暖的掌心落在她的后背，她听见俞夫人温柔的声音：“别怕，我来帮你。”
淳厚的灵力自俞夫人掌心传送到师望泞体内，不知何时，俞夫人突破恶鬼阵的幻境来到她的身旁。
师望泞侧目，“雾气”缠绕带起的风动吹拂着俞夫人的发丝，她看见了她眼中的鼓励。
“能使用昆山玉之人，非至纯至善之人不得其法，它能择你为主，定是认同了你。”她的语气在此刻显得平和至极，平复着师望泞内心的焦灼和悔意。
俞夫人道：“好孩子，相信它，也相信你自己。就算不成功也并非你的错误，你还很年轻，不要把这种重担过早地压在自己身上。年轻人就该好好成长，等我们这些长辈老了，行不动了，那时才是需要你们肩负重担的时候。”
“嗯！”师望泞重重点头，声音含着点点鼻音，但她忍住了想哭的冲动，比起哭泣，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也来帮你们。”游意之的声音也出现了。
他眼里的慌乱在看见师望泞和俞夫人的那一刻平息下去，而后与俞夫人一样席地而坐，运转灵力注入师望泞体内。
感受着两股灵力缓缓涌入，师望泞收拾好情绪，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的泉眼。
浊气翻腾，怨气环绕。
而她身后有后盾，手中有利剑。
师望泞引导着灵力涌向昆山玉，此时的昆山玉不再是微微光芒，而是在灵力不断涌入下光芒越盛，“柳丝”在顷刻间漫天伸展，形成一道巨大罗网，“雾气”被不断挤压，直至退回泉眼当中，五彩斑斓的光覆于泉眼之上。
良久，再不见一丝“雾气”。
波诡涌动的泉眼变成一滩死水，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彻底消失。
师望泞捏紧昆山玉，用力喘着气，方才仿佛透支了全部力气般，那种拼尽全力后的余韵仍令她微微颤抖着。
有人将她扶起，她抬头看向对方，喃喃道：“我做到了……”
“你做到了。”游意之眼里有骄傲，有喜悦，亦有心疼。
“我做到了！”她笑着笑着，眼泪落了下来。
她哭得停不下来，游意之揽着她，无声安慰。
俞夫人看着相拥的二人，欣慰而笑。
*
四方恶鬼阵接二连三被破，直至恶鬼阵被彻底净化封印，支撑恶鬼作恶的源源不断的怨气便也跟着消失，当恶鬼不再是不死不灭的状态，剿灭恶鬼的压力便大大降低。经过仙门数月不遗余力地清剿，这场险些造成人间悲剧的大祸终于平息下来。
解决了恶鬼阵之事，各大仙门全力追捕邵氏一族涉事之人，最终将那群罪魁祸首一一抓获，不过邵世杰并不在内，据说他在逃亡途中被怨气侵蚀变成恶鬼，早已消失在仙门清剿当中。
师望泞净化阵心有功，自然功过相抵，仙门不再追究她与女魔头之事。更何况这一次女魔头是真的死了，为了点燃有净化之力的养魂灯，她生生燃尽了自己的神魂，再无复生轮回之可能。
听到这个消息的师望泞，闷在房间里哭了许久。
魔门先是没了副门主，再是失了门主，早已不成气候，加之对付恶鬼阵时亦有不少魔修出手相助，仙门便没有赶尽杀绝，两门至此相安无事。
至于無免，师望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时正在处理最后一批恶鬼，这位曾经让她惧怕不已的妖僧無免，一手持灯一手持杖走向她，慈善温和，眉目间找不出一丝戾气。
他对她说了一段话。
师望泞忍着泪意听完，似有千言万语，却再也找不到要说的人。
無免只把自己当做传话筒，话带到了，人也就走了。
她目送他远行的背影，端的是清风朗月，好似他从来就是如此。
直到一抹熟悉的红出现在他持杖的腕间。
眼睛似乎疼了一瞬，师望泞不愿再看。
*
半年后。
游意之走在下山的长阶上，不远处传来鹭合的调侃：“游师兄这是又要去莫语门交流切磋？”
他抬头，只见鹭合半个身子探出围栏，冲他眨眼。
游意之但笑不语，鹭合心照不宣。
“哎哟！”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鹭合委屈道：“松月师姐轻点。”
松月无奈叹气：“没大没小。”
鹭合才不管她老气横秋的做派，朝游意之喊：“游师兄，代我向望泞仙友问个好，下次我也去找她玩！”
游意之应了声“好”。
然而此次他的目的并不只是莫语门，他在莫语门山门前与等候在此的师望泞碰面，她带他拜访完莫语门几位长辈，在大伙的阵阵调笑声中，又一同与他返回落云宗，不过却是去的后山，那里有一座仙门最高峰。
路上，师望泞委屈巴巴，向他幽怨诉苦：“师父他们最近又给我布置了好多课业，还有佛修长辈给我送来不少传授净化之力的功法秘籍，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游意之听着她诉苦，却见她眉眼当中并无一丝怨念，语气甚至含着几分愉悦，就知道她并非真的不喜欢。
这般的她，眼中星光点点，昂然自若，似乎更有朝气了。
他笑了笑，朝她伸出手。
师望泞疑惑看他一眼，但还是伸出手放入他手中。
只见游意之握住她的手，似是给她传递信心，为她打气：“加油！”
师望泞眼一黑，觉得他此刻的笑容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她咬牙，暗自腹诽他再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游意之了。
可游意之打完气没有松手，她亦装作忘了，任由他牵着她一路，直至到达峰顶。
此峰为落云宗最高峰，唤做揽月峰。峰顶有一棵参天大树，几乎占满整个峰尖，游意之领着她顺着斜坡往上，在树根处停下。
他松开她，拿出装有枕木骨灰的锦囊，还有枕木的剑，放在树旁。
师望泞听见他说：“前些日子，弟子坊的师父找到我，自责不已，说自己替枕木取错了名字。一开始我还不解，后来才知是卿言跟他说，枕木一直误解了他的用意，对这个名字耿耿于怀。”
听到卿言的名字，师望泞有些许恍神，当初枕木死前留了话，大概是卿言遭了难。幸好他们在地宫里找到了被关着的她，除了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想来枕木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只是在听说枕木之事后，她似乎更沉默了些。
斯人已逝，有些情绪要消解，还需要很多时间。
“枕春木抱剑眠，”游意之悠悠笑着念出这几个字，笑里带着几分无奈，说道：“原本的意思是希望他能随性而为，自得其乐，可他以为师父是觉得他是块木头，不知变通。”
他在此刻笑得有些苍凉，用剑挖出一个半大的土坑，将锦囊与剑置入其中，边洒土掩埋边说道：“这里是落云宗最高之处，也是最接近日月星辰的地方，惟愿他与青松作伴，抱剑长眠。”
而后他起身，清理干净双手，自然而然地牵起师望泞，“谢谢你陪我来这里，我们走吧。”
师望泞不着痕迹看了一眼俩人牵着的手，道：“……不用谢，接下来换你陪我。”
因昆山玉需纯善之心的缘故，斩断尘心的门规便不再是她的枷锁，毕竟没有尘心牵绊，她就不是她了。
她和游意之再次踏上回家的路，而这一次，心情截然不同。
熟悉的篱笆院墙出现在眼前，她停了下来，有些犹豫。
感觉手心被人捏了捏，她侧过头，游意之正朝她笑着，她看见他眼中的鼓舞。
师望泞深吸一口气，准备踏出接下来的第一步。发现他却在此刻松了手，她不解看他。
游意之摸摸鼻尖，但笑不语。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太过招摇了。
篱笆门前，师望泞纠结着措辞，游意之先她开口，扬声问道：“请问，有人吗？”
屋内传来轻微动静，她的心，在此刻紧紧提了起来。
“哎，有人！”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粗布短打小跑出来，打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两位一看就是仙门子弟打扮的人，他眼中闪过迟疑，问：“二位仙师是有什么事吗？”
游意之微微欠身道：“打扰了，路过此地，想来讨碗水喝。”
中年男子虽奇怪这两位仙师为何要讨水喝，但还是请人进来了。
师望泞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感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几乎是在游意之半推半带的情形下走进去的。
许是她的反应有些明显，男子奇怪地看了她几眼，但出于对仙门人的敬畏，并未多言。
“是谁来了？”屋内又传来一道女声，紧接着便走出一位妇人。
几乎是看见妇人的一瞬间，师望泞就红了眼眶。
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男子忘了敬畏，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这一看，人便突然愣住了。
那妇人站在房门前，只看了一眼，便呆了似的，嘴唇颤抖着，又惊又疑，不敢再往前近一步。
师望泞喃喃唤道：“阿娘……”
似乎是一个信号，妇人与男子身形一颤，异口同声唤了声：“阿泞？”
“是我，我回来了……”她走上前，细细打量着阿娘与爹爹，十几年过去，二人华发已生，眼角有了明显的纹路。
“我儿回来了！”
父母上前拥着她，犹如重获至宝。
师望泞终于回到这个念念不忘的怀抱里，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在恶鬼阵里，她挺了过去。
久别多年，攒了许多的话要说，阿娘恨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生怕一转身梦就醒了一般。爹爹虽不像阿娘那样，却也时不时要走过来看一眼，跟她说个两三句话，仿佛这样心里就有了底，才敢离了眼。
这是属于一家三口的温情时光，即使不经意让游意之受了冷待，但他似乎自得其乐。一会儿在院子里自己转悠参观，一会儿跑到师望泞父亲跟前请教起木工技艺，看神色似乎颇有兴趣。
师望泞的父亲见他喜欢，便更认真给他介绍，还传授起技巧，俩人竟也聊得十分合得来，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笑声。
师望泞靠在阿娘肩膀上，听着耳旁的絮叨，屋外传来的笑声，她由衷地觉得，这样真好。
她可以有父母，有师友，有爱人，有目标，有希望的，这样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