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起喜服的裙摆和大红的流苏,如卿才蓦地想起今夜是自己的新婚之夜。

    原本应该是一个女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却被湮没在雷鸣一般的战鼓声中。

    白天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不太真切的梦,梦里她身着凤冠霞帔,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拜天地,入洞房。他的手指微凉如玉,声音清朗低沉。而梦醒以后,她的手中只剩下一柄沉甸甸的长剑,他似乎曾经告诉她要等他回来,但她不确信那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梦境。

    忽然之间,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如卿一个人。她的爹,娘,兄弟,还有聂江风都被熊熊的战火卷走。就连一百八十七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卿抬眼望了望脸色苍白的叶云溪,却见她也正直直凝视着自己。目光交汇的瞬间,叶云溪微微的弯起了嘴角,笑容倔强而凄怆。

    如卿弯下腰去抱起青珩,却蓦地发现青瑜不知何时不见了。仔细一回想,似乎进了议事堂以后便没有瞧见过他,如卿不由得心下咯噔一沉。

    这小子成天把男子汉大丈夫挂在嘴上,每次一见到聂江风就缠着他追问军营里的事情,莫不是……???如卿心下一紧,只把青珩塞到苏婆婆手中,慌忙奔出议事堂,朝着马厩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跑去。

    果然,连青瑜最喜爱的那匹雪白的小母马如意,也一同不见了。他一定是追着聂江风他们去了。

    如卿一时没了主意,又气又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她方才觉得气短胸闷,一手捂着心口弯下了腰,扶着栅栏直喘气儿。

    苏婆婆扶着叶云溪提着盏灯笼匆匆的跟了上来,发现青瑜和他的小马一起不见了,也都是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默了良久,苏婆婆缓缓开口道:“青瑜少爷今年也有十四岁了,若这是他的志向所在,便……随他去吧。”

    如卿沉了沉眼眸,疲惫道:“如今也只好这样了。眼下只盼京都援军能快些赶到,大家都早日平安归来。”

    灯笼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一闪一闪,照得叶云溪苍白的面孔忽明忽暗。如卿见她一手撑着腰,一手抚着肚子,似乎是劳累了一整日又加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身子有些吃不消。于是连忙与苏婆婆一道搀扶她回房休息。

    如卿扶着叶云溪躺下,替她盖好了棉被,又嘱咐她好好歇着,切勿担心忧虑。随后吹熄了里屋的蜡烛,转身要出去。不想叶云溪却伸手拉住了如卿的衣袖,手指十分的冰凉:“过几日他们就会凯旋归来了,是不是?大家都会平平安安的回来,是不是?”

    如卿无声的张了张嘴唇,半晌,发出了一个单调的音节:“……嗯。”

    以一挡十,凶多吉少自是不言而喻。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援兵能快马加鞭的赶来救援。否则……如卿使劲的摇了摇脑袋,不准自己去设想那种情况的发生。

    接下来的三日,漫长的如同三年一般。

    如卿每日都是天不亮就守在将军府南门的哨岗之上,伸长了脖子张望着援兵的影子,时不时的俯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是否有马蹄的声音由南向北奔腾而来。

    此时城北已是硝烟弥漫,驻守在太泽城郊的八千精兵猛将在聂江风的带领下,拼着全力将殷国的十万大军挡在沛水以北。可终究是兵力差距太过悬殊,挨到了第三日清晨,终于是支撑不下去,让殷军渡过了沛水,兵临太泽城下。

    城里的百姓们开始惊慌失措。

    三天之前,他们还安居乐业,无忧无虑。哪怕就是前方来报殷军大举来袭,他们也还是一边悠闲的喝着小酒,一边高谈阔论着华家军的勇猛无敌和锐不可当。仿佛从来没有聂江风打不赢的仗,仿佛太泽城是一座坚固无比的堡垒。

    直到这一天,殷国十万大军列于太泽城外。黑漆漆的铠甲,明晃晃的刀,如乌云一般绵延到天际。人们终于开始惶恐,手忙脚乱的收拾金银细软,拖儿带女的逃难。

    看着眼下人心惶惶的情势,如卿和苏婆婆决定遣散将军府里的所有下人。虽然她们都坚信华家军一定会坚持到援军进城的那一刻,可是援军一日不来,下人们留在府中便会多一分的危险。

    莲露和沁儿听闻要遣下人离府,都哭得十分厉害。尤其是沁儿,哭得涕泪横流,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如卿安慰她这回只是先出城去躲躲而已,等战事过去以后就马上回来,大可不必弄得好像要生离死别一般。沁儿这才勉强止住了眼泪,却还是拉着如卿的手不肯放开。

    如卿和沁儿一同长大,虽说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头,可却情同姐妹一般,十分的亲近。沁儿被买进将军府时不过才四五岁的年纪,还是一个扎着团子头的小丫蛋。管教婢女的马姑姑见她名唤“沁”字,唯恐犯了如卿的名讳,便强令她改名。可沁儿无论如何也不肯改掉娘亲给自己取的名字,被马姑姑训得哇哇直哭。如卿见这小丫头机灵可爱且心思纯厚,便向马姑姑说情,使她免了更名,留下了“沁儿”这名字。沁儿自是十分感激,从此便待如卿如同亲姐姐一般。如卿逃学,沁儿便替小姐放风;如卿犯错,沁儿便同小姐一道挨罚。

    眼下看着沁儿哭得伤心,如卿心中亦是十分难过。可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又不得不将她遣走。如卿从苏婆婆那里取了三倍的盘缠给沁儿,又将自己随身带了许多年的碧玉镯子褪下来,要沁儿戴上。沁儿见这镯子内壁雕刻着“华”字的圆印,知道必定贵重,推脱着无论如何也不肯要,直到如卿佯装快要生气了,她才勉强戴上。

    望着沁儿和莲露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将军府的大门,向着南边去了,如卿心里空落落的。她们走了,便也带走了如卿昔日平静安乐的生活。

    偌大一个将军府,如今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叶云溪,苏婆婆,青珩和如卿。

    四人默默无语了好一会儿,青珩忽地小声嗫嚅道:“姐姐,青珩肚子饿。”

    如卿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发现天色已近黄昏。从早晨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她忽然间也觉得很饿,肚子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来,惹得叶云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青珩也跟着咯咯咯的傻乐。

    苏婆婆见状连忙转身去了灶间,不一会儿便端了两碟凉菜,两碟热菜和四碗红枣桂圆粥上桌来。谁知青珩挑嘴不肯喝粥,嚷着要吃蜜糖包子,苏婆婆便又蒸了一屉桂花蜜糖包给他吃。

    叶云溪一手拈着银筷,夹着片菜叶儿直发呆,半天也没吃下几口饭去。想是这几日神思忧虑,日夜担心聂江风的缘故。

    如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表姐的,明明不待见她,却总是要时时对着她;明明怨怪她,却还不得不悉心照顾她。如卿叹了口气,搜肠刮肚的组织了一番语言,正欲张口劝表姐吃饭。却不想叶云溪忽地捧起碗来,大口大口的将碗里的粥喝了个精光,又拈起筷子,把盘中剩下的菜一点儿不落的全部吃了个干净。

    如卿怔怔的望着叶云溪苍白的脸孔和被饭菜撑的圆鼓鼓的腮颊,喉头哽了两哽,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来。

    是夜,秋风乍起。吹得月亮苍白的阴影摇曳不定。

    如卿独自坐在昏黄的烛火之下,拿了一块绸布擦拭着一百八十七号留给她的长剑。

    这把剑乍一看上去并不出众,甚至有些不太起眼,可若是懂剑之人,稍一留意便会发觉其中的特别之处。它的剑刃明明薄如蝉翼,可握在手中却有玄铁的重量。且拔剑出鞘时刃闪寒光,傲气凌人,似是有魂一般。

    如卿心下暗暗叫绝。她仔细的将这把剑端详了一番,只见剑柄之上浅浅的刻着两个篆体小字:素致。

    如卿轻轻拍了拍剑鞘。剑如其名,甚好。

    又坐了片刻,如卿起身将剑挂好,心中默默寻思:这一百八十七号若是赠我玉佩发簪一类寻常女儿家的物件儿,我倒未必会稀罕。倒是这柄剑,确是深得我心。想来他这个人,大抵也会与众不同一些罢?只是不知他现在人在何方,已经三日过去,也并未见他回来寻我。或许乱世当前,人各飘零,可能他已经忘记了将军府里这个不太熟稔的妻子?

    好在如卿并不钟情于这个一百八十七号,所以也不甚神伤。对这个素未谋面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夫君,她只是一笑置之便不再去想。只是苦了苏婆婆和叶云溪,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都不知道该叫如卿做小姐还是夫人。

    夜风渐劲,吹得屋外满地的落叶沙沙作响。

    如卿怕青珩夜里踢了被子会受凉,便起身去看他。谁知这小家伙竟规规矩矩的盖着小被子,粉嫩的小脸上微带着笑意,一呼一吸,睡得十分认真。如卿坐在床边瞧了他好一会儿,俯身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伴着一声骏马的嘶鸣停在了将军府的大门口。

    如卿紧了紧神儿,提着素致快步跃到墙边,却听见门外一人拍着门环嘶哑的叫道:“如卿小姐,聂少将有信报来传,十万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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