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夜里甚是闷热,如卿翻来覆去也不得好睡,天还未亮就醒了。

    躺在床上望着纱帐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想起昨日告诉简夕自己每日卯时会在竹林练剑,于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其实如卿并没有卯时练剑的习惯,只是想到那简夕公主既然是瞒着旁人偷偷来学剑,那么必是拣个人烟稀少的时间才比较妥当。

    如卿挑了只乌木簪将发髻固定在脑后,拣了身利落些的衣裳穿戴整齐,提起素致来到竹林之中。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深邃微白的天空中还散布着几颗星星。远处天际的流云是美妙的苍色,在晨风的吹拂下变幻出捉摸不定的形状。竹林之中笼罩着淡淡的雾气,还可以看得见偶尔闪光的露珠。

    如卿挑了块儿略微开阔些的地方,盘膝坐下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儿。

    自从来到百草园以后,如卿整日忙着酿酒,偶尔有些闲暇功夫,还要劳神费力的应付那个难缠的裕菲公主,所以许久未曾练剑,已经有些生疏。她叹了口气,心下可惜素致这么好的一柄剑,常常被自己挂在墙上,没有出鞘的机会。

    正在如卿出神儿之间,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轻,可每走一步都十分果决坚定,想是简夕来了。

    如卿拍了拍衣襟站起身来,装做并不知道她来了的样子。简夕也并没有上前,而是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屏息凝神的望着如卿。

    如卿背对着简夕提剑站定,略微思索一番,决定先拣入门剑法中较为简单实用的三清剑法来舞一遍。这套剑法步伐清晰易懂,身法也自然连贯,初学剑术用它再好不过。

    如卿长吸了一口气,将丹田沉下,脚下微退半步,持着素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

    十步之外,简夕也依葫芦画瓢的随着她前跃,后退,转身,冲刺。如卿斜眼觑了觑简夕聚精会神的模样儿,心中浮现出一个成语,叫做孺子可教也。

    黎明时分的竹林里万籁俱寂,只有剑刃划开空气的声音。如卿心无旁骛的舞剑,简夕专心致志的习剑。两人似乎是一个整体,又似乎毫不相干。

    这样过了不多时,天光渐亮。整个百草园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了过来。鸟儿婉转的啼鸣,竹叶在轻风的吹拂下簌簌抖下了一地的晨光。

    当如卿将三清剑法舞到第五遍时,简夕已经大概能跟得上她的步伐了。虽然姿势还有些不大标准,招式之间的连接也欠流畅,不过头一回练剑,能学成这样,已经十分不易。

    望着简夕认真却又略有些形拙的模样,如卿想起当年刚上露华山时,自己跟着师父学这套剑法时的情景。

    那时如卿刚去净天宗不久,师父命她跟着一位小师兄学习这套三清剑法。

    师父捋着花白的胡子说,你跟在师兄身后学他的样儿,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学得像了,便来使给师父看。

    那时如卿尚且年幼,性子急又没耐心,练了两遍便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于是连蹦带跳的来到师父面前使给他看。师父瞧了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眯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如卿见师父如此反应,十分不甘心,于是又仔细的跟着小师兄学了几遍,自己心下觉得比方才进步了许多,便又自信满满的舞给师父看。

    她满心以为这一回师父总会满意了,谁知他老人家却仍然是摇头不语。如卿气急的一跺脚,心中十分不服气。师父见她心浮气躁气急败坏的样子,捋着胡子笑道:“小丫头,心不静则无所成。”

    那时如卿尚且不明白师父这话的意思,不过再次练习时已经耐心许多,懂得下功夫去琢磨每招每式,花心思观察自己的步法和身形与师兄到底有何差异。待到三天之后,她再练给师父看,师父终于没有摇头,可却也没有点头。

    如卿十分惆怅的望着师父,委实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了。师父却伸出宽大的手掌拍拍她的头,慈祥道:“小如卿每一回来舞剑给师父看,是不是心里都认为自己已经练得很好了?”

    如卿委屈的点点头,“唔”了一声。

    师父继续道:“可是每一回,我若不满意,你回去继续练习,又都可以再进步一点儿?”

    如卿抽了抽鼻子,闷声道:“唔。”

    “所以当你认为自己已经做到最好的时候,其实还是可以再更好一些的?”

    如卿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望着师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并不太明白。只是心里隐隐约约的觉得,任何时候都不能太快对自己满意。只要努力,凡事都能做到更好。然而至于所谓的最好,却是没有尽头的。

    如今瞧着简夕练剑,如卿觉得她比那时的自己要沉静多了。

    转眼之间一个时辰便过去了。听见锦鸡打鸣三遍,如卿拍了拍袖子,收剑入鞘。

    简夕抬手拭着额上的汗珠,朝如卿腼腆的颔首一笑。而如卿的目光却越过她的笑脸,觑到竹林深处一幅墨色的袍裾。

    唔,如卿揉着额角轻轻摇了摇头,这位草包殿下真是无处不在。恐怕小公主以为自己瞒过了所有人偷偷来学剑,谁知却唯独没能瞒得了她这位世子哥哥。

    望着简夕娇小的背影一蹦一跳的去远了,如卿拢了拢衣襟,踩着铺满杂草落叶的小路,朝竹林深处行去。越往深里走,竹子生得越密。枝干叶子层层叠叠,将光线统统遮住,只留下一些细碎的光亮随着晨风摇晃不定。小路的尽头,一个漆黑的身影背靠着一棵粗壮的竹子,抱着双手闲闲的立着。

    见如卿提着裙裾行得近了,简泽的眼风瞟过来,朝她莫测的一笑:“小光当真不寻常。”

    如卿心中当然明白他所指何事,不过还是装傻充愣道:“不知殿下此话怎讲。”

    简泽轻敲着扇子,摇头笑道:“旁人都不敢去做的事儿,你这丫头倒是不怕。”

    如卿挑眉望着他,意味深长道:“人生在世,若是太多顾忌,岂不是活得很无趣?随心所欲潇洒肆意,才不枉为人一遭。”其实这话她说得委实是没有底气,从前的华如卿是自由自在毫无顾忌的,可今天的华如卿,要顾忌的事情有许许多多。

    草包眯起好看的眉眼,神色复杂的望了她一会儿,缓缓道:“随心所欲需要付出代价。这代价若是你不付,也总要有别人来替你担着。”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如卿脑中浮现出爹娘和聂江风的脸孔,词穷的张了张嘴,终是觉得无话可说。于是只好垂了眸子望着地面,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从前她只想着人生得意需尽欢,却从未想过要为此付出代价,也从未想过有人正在帮自己承担着随心所欲的代价。

    简泽见如卿闷声不响,遂收起郑重其事的表情,换上了一副倜傥的笑脸,温声道:“不过小光的剑术真是精湛。不如……”

    如卿向后缩了一缩,心下预感不妙:“不如什么?”

    简泽勾起一侧的唇角,狡黠的一笑:“不如,我封你个官儿,把你招入我麾下吧。”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顺畅,颇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而如卿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一时有些接受不能,轻轻“啊”了一声,愣在原地。随后她便忍不住的想要发笑,殷国的兵权一直被大皇子简煜独揽着,这草包的身边除了一些近身侍卫便再也没有见过带刀带剑的角色,哪里来的麾下?

    简泽见如卿忍笑不语,将一张仙人似的面孔凑得更近了一些,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将她望着:“如果还有俸禄可以拿呢?

    一听说有银子可拿,如卿的眼前不由自主的亮了一亮。可是亮过以后,还是甚为遗憾的摊手道:“我不能去。”

    简泽蹙眉不解道:“既有官儿做,又有银子拿,一举两得,岂不好么?为何不能呢?”

    如卿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边国大将军华沐元之女,怎可入敌人麾下?只好含糊道:“我既不爱做官,也不爱打打杀杀,没得叫殿下失望了。”语罢又踌躇了好一阵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敛容抬头,肃然的将简泽望着,咬唇道:“还有…….请殿下准许我们离开这里吧。”

    如卿从小闯祸无数,日积月累得出一条宝贵的经验来:坏消息越早说出口,结果便越好。是以既然下定决心要离开世子府,她合计着还是早些告诉这草包比较好些,免得事到临头再开口会让他觉得唐突。

    简泽蹙眉望着如卿,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又黯然的神色,但那讶然不过片刻便归于沉静。

    他默然沉思了半晌,不动声色道:“离开了世子府,你们要去哪儿?”

    如卿吸了吸鼻子,诚实道:“眼下还不知道,不过总会有去处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敛容恳切道:“我们留在这里只会白吃白喝徒增麻烦,还惹得你和那公主之间生了间隙,委实不妥。我若离了这儿,大家各自清静,岂不好么?”

    简泽眯起眼来抬头望着她,有些不甘心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如卿点头道:“唔。我就是这么想的。”

    简泽面上的神色僵了一僵,有些无奈的笑道:“理都被你占尽了,若不让你们走,竟好像是我不够通达似的。”

    如卿颇有些歉疚的笑了笑,默了一会儿又道:“你替我救出姐姐,还免我遭人构陷,这份恩义我自是长长久久也不敢忘记。我虽然不能继续留在府里酿酒了,不过今后每逢年节,我一定会送几坛最香最醇的酒来,让你喝个痛快,可好?”

    简泽勾起唇角淡淡的笑了笑,视线越过了如卿望着黛色的远山:“先别说的这么远,我还没准你走呢。”

    如卿垂了眸子无可奈何的盯着自己脚尖,小声道:“到底还是让我们走了好,于你于我都好。”说罢便沉默着不再言语。

    简泽眯了狭长的眸子睨视着她,潭渊似的瞳仁中有些许莫测的意味,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如这样吧。”简泽沉默良久,终于再开口说话时唇畔又漾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小光不是擅长剑法么?我们便来切磋切磋。如果你能赢我,我便准你离开。”

    如卿鼓着腮皱着脸忿忿不平的将他望着,心下暗忖这草包果然不好忽悠。还未来世子府时,如卿曾在月牙谷中的山林里与简泽交过手。那时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也未能占到半分便宜。所以今时今日,想要赢他更是难上加难。

    “怎么,小光不敢么?”简泽不顾如卿的横眉竖目,挑起唇角揶揄的笑望着她,故意将“不敢”两个音节拖得很长。

    “谁说我不敢。”如卿不甘示弱的辩解道:“只是眼下我还没把握能赢你罢了。”

    “无妨。”简泽眨了眨眼,换上了一幅宽宏大量的表情:“这个约定不限次数也不限时间,哪一天你赢了我,即刻便可以离开这座世子府。简某人绝不再阻拦。”

    如卿咬着嘴唇不出声,心下却盘算道:若是赢了他便能离开这里,那也算是走得光明正大,不欠他分毫。眼下自己虽然技不如人,可是剑术是可以练的。若是今日不能赢,那便明日再去找他比试。每日打一场,就不信没有机会赢他。

    想到这里,如卿一横心,一跺脚,咬牙道:“好!若是哪一天我赢了你,你须得立刻放我们离开,不得再强留。”

    简泽倜傥的一笑,点头道:“绝不强留。”

    如卿挑眉望着他,趁热打铁道:“这可是殿下亲口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简泽继续倜傥的一笑,眯了眼睛将她望着:“唔,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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