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苏婆婆和沁儿都很喜欢锁云庵,加上这里惬意又避世,所以即便知道这尼姑庵和简泽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如卿仍打算借着佛祖的圣明地界儿在这里暂且休整一段时间。

    孩子们有苏婆婆悉心照料着,如卿颇为清闲,无事时便在庵里四处浪荡。不久她便发现,这锁云庵有趣儿的地方远比自己想象的多。庵中虽住了这许许多多的女子,可姑娘们并不是整日游手好闲只靠香火钱度日。这里更像一个自力更生的小小国度,每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所在。浣衣的浣衣,耕种的耕种,备膳的备膳,总之人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锁云庵里还有几处草堂,不过这草堂并不是谦称,而是当真用稻草和树枝搭出来的棚子。草堂四面露天,离地三尺来高,背靠着高大的雪松树,虽说简陋,却也风雅。到了午后,姑娘们忙完了手头的事儿,便会三三两两的往这里聚来。

    如卿方来三两天,不甚明白她们为何要聚坐在这草堂当中,便拉了沁儿来问。沁儿笑着答道:“这庵里的姑娘们人人都有一技之长,有的懂音律,有的擅舞技,有的喜诗书,有的善茶艺。这草堂呀,就好比是锁云庵里的学塾,只不过人人都可以当师父,人人也可以当徒弟。”

    如卿听罢连连拍手称妙,心下更觉得这个锁云庵着实是个很不一般的存在。拍手赞罢,她一转念又想起这个不一般的存在和简泽还有着某种不一般的联系,于是这种好奇和疑惑的感觉,又些微的蔓延转移到简泽这个人的身上去。

    每个午后,或阳光和煦,或细雨霏霏,姑娘们都会聚在一处学艺。雪筝通常都是一袭白衣胜雪,端坐在草堂正中讲音律教古琴,苏妤时而会生一炉银骨炭,架起铜壶来教女孩儿们烹茶,妙兮则带着几个姑娘围坐一团研墨练字,便是柳蓉蓉也时常携着木梳和胭脂,来教女孩儿们些时兴的发髻和妆容。此外亦有作画,习舞,对弈,女红等许多可习之技,真可谓应有尽有,让如卿颇有些眼花缭乱。

    如卿从前只是对剑法着迷,如今才发现有趣的活计真是不少。于是兴致勃勃的今日学烹茶,明日习作画,还同雪筝学了几日古琴。

    一转眼过了半月有余,秋意渐浓。如卿日日习字作画,不觉间心绪平静淡然了许多。虽然想起从前的旧事还是会神伤,想起叶云溪的处境还是会担忧,但她心中已经十分明白空有神伤和忧虑也是无济于事的。现下只能努力过好眼前的平静日子,再多加留意锦华府的消息动静,伺机看看是否能有机会搭救叶云溪,或者至少再见上她一面。

    这一日如卿去寻沁儿,却见她背着个竹篓子正要出庵去。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冬天要来了,沁儿和其他几个姑娘被分配了拾柴火的活计,正要进山去。此时如卿才发觉自己在这庵里白吃白住了一月有余,还什么贡献都没做过。她想来想去觉得委实不妥当,遂向沁儿询问是哪个姑娘在掌事,打算也去讨份活计来做。

    沁儿面露难色道:“小……”

    “姐”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如卿一个眼色噎了回去。同沁儿一道的小个子姑娘倒是十分心直口快:“咱们这里大事儿都是明镜夫人在掌管着。像做什么活计,何时当值这样儿的小事儿,去问问雪筝姑娘便好了。”

    如卿头一回听说这庵里还住着一位明镜夫人,惊奇不已。原来她只道简泽这草包贪声逐色不务正业,竟在尼姑庵中藏了许多的妙龄少女,却全没有想到这庵中竟然还住着一位夫人。

    于是次日一早,如卿便迫不及待的寻到了雪筝,请她引自己去见见这位明镜夫人。毕竟扶老携幼的在此叨扰了许久,不去拜会拜会这掌事夫人似乎显得失了礼数。谁知雪筝却只道夫人素喜清净,不必特意前去拜谒,还说夫人交代过若是小如姑娘想寻份差事做,可去闻页阁里整理修补各类书卷。

    如卿几经辗转,兜了个圈子却并未见着明镜夫人本尊,心下颇为失落。不过好歹领了一份差事来做,也算没有白费力气。虽然她心下默默认为这修补书籍的差事本是个无关紧要的闲职,但总是聊胜于无。于是第二日如卿起了个大早,乐颠颠的往闻页阁去。

    闻页阁是锁云庵中的藏书阁,坐落在庵后一片高耸的松林深处,终年都是一副人迹罕至的样子。想是为了隔离露水和潮气,闻页阁的基台搭得足有一人来高,一截窄窄得黄铜步梯从地面斜搭至阁楼门口,为本来古拙的小楼添了些许闪亮的颜色。阁楼的桃木大门上悬了块朱漆大匾,匾上用俊逸的草书题了“闻页阁”三个大字,许是年头久了,漆色在雨打风吹中已经剥落殆尽,显得很是沧桑。

    这座不大不小的木制阁楼共有三层,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就连烛台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从前在露华山的时候,如卿时常在藏经阁中度日,书卷翻了不少,对这类藏书处所的布局陈放自然也不陌生。不过露华山上的藏经阁到底是边国国宗的藏书宝地,自然比这小小的闻页阁要气派多了。

    如卿惦着脚尖,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板从下到上巡视了一番。一层存着的大多是乏味的经书和史典,角落里还堆了些过时了的话本,并没有什么新鲜;到了二层才稍微有点儿意思,有兵略兵法,也有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之术,还有一些她在露华山上未曾读到过的剑谱。如卿十分欢喜,琢磨着三层上应该藏着更好玩的东西,于是心情雀跃,三步并作两步上到了第三层。

    谁知世事果然难预料。这第三层不但没有更加有趣的东西,反而堆满了各种残破不堪的书卷和竹简。其中许多书页已是霉迹斑斑字迹模糊,而竹简则被虫蛀得跟筛子似的,仿佛年代已经十分久远。

    这时如卿方才想起来自己的差事竟然就是“修补书卷”,顿觉天昏地暗欲哭无泪。

    然而华如卿的性格向来是十分执拗的。从前聂江风嫌酒不够好,她便拗着性子酿了一坛又一坛,一直把百草园的地底都埋满了,这才有了后来的“卿酒千金而难求”。眼下她当然也不能折在这补书的差事上。

    于是如卿学着当年师兄们打理藏经阁的做法,先寻了几只大铜鼎来,在鼎里生足了炭火,将阁楼里的湿气好好的驱了驱。然后又和沁儿一起去庵后的山上捡了好些香樟树枝回来,费了不少力气将这些樟木枝刨成了木屑,与晒干的灵香草和柏木脑混在一起,再用布袋装好挂在书架上来驱虫。这一番忙活之后,闻页阁里变得温暖干燥,处处飘着樟木的香味。

    再接下来的活计就更繁杂些,须得把那些破破烂烂七零八落的书页和竹简拼凑完整,裱糊好,再一页页排好顺序重新装订。沁儿不识字,所以除了煮煮浆糊以外并不能帮到如卿什么,拼凑这些残章断页只能靠如卿一己之力来完成。她当年最怕绣荷包织丝帕这类的精细活计,可如今面前这一堆零碎得和雪片儿似的破书烂本,修补起来恐怕比做女红要令人惆怅得多。

    接下来的数十天,如卿每日都在一堆沾满灰尘和霉迹的纸片之中扑腾。

    从前在私塾学吟诗作对,先生总是数落她东拼西凑。此时如卿在一堆残破的书页里翻翻捡捡满脸灰尘,想起这些旧事,她着实很想把当时的那位先生请来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东拼西凑。

    待得飘下第一场冬雪时,如卿终于补好了半卷古书。因是一字一字边读边拼的,她发现这些残页所记的内容十分的高深莫测。看着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似乎是在讲兵法,然而这书中所说的兵法和布阵,又和她从前读过的那些兵书全不一样。其意重在以柔和刚,去繁就简,虽只拼得了半卷书,却有醍醐灌顶之感,令人十分的开悟。

    如卿如获至宝,更加废寝忘食的拼补这些古书。

    这一日如卿正趴在摊了一地的残页中裱糊书页,面前忽然来了一双云头丝履。她以为是沁儿来送浆糊了,脸也未抬,只咕哝了一声便继续埋头糊书。

    面前这双丝履立了许久,才缓缓出声道:“你……便是小如么?”声音清淡而柔和。

    如卿懵然抬起头,瞧见面前正立着一位中年女子。她发似乌云容色如玉,一袭月白色的素衣垂地,正弯着眼睛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如卿愣了一愣,恍然间觉得这女子的容貌自己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可再仔细一瞧似乎又觉得陌生。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言的对望了良久,如卿才回过神儿来,结巴道:“您就是……明镜……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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