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想来是因为锁云庵的姑娘们人人都抱着要练成绝世高手的雄心壮志,是以她们的进步之快令如卿乍舌不已。整个冬天锁云庵里都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哼哈吼嘿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这一派热火朝天之中,还有一点莫名的冷,一点莫名的淡,和一点莫名纠结。

    冷的是雪筝。

    一进庵时,如卿还奇怪这丫头为何小小年纪就这般冷淡孤傲,时间久了,才知她自幼性格就是如此。在习武练剑已然成为整个锁云庵的热潮时,雪筝就仿佛是一块丢进炭火里也无法融化的冰,从头到尾漠然置之冷眼旁观。如卿在草堂教剑时,几回瞧见她独自一人抱着琴,从大片站桩站得满头大汗的姑娘们中间穿过,目不斜视容色高冷。然而如卿却并不讨厌她,还有点儿喜欢她。大抵是如卿私心里认定了爱读书的人定不会是坏人,性格耿直不善伪装的人也不会是坏人,救过沁儿一命的人更加不会是坏人。所以对于她不知所谓的冷漠,如卿总是一笑而过,未曾放在心上。

    淡的是妙兮。

    说起妙兮来,如卿和她之间还有着一层不为他人所知的干系:妙兮能从醉月楼里逃出升天,全是托了如卿和简泽的福。然而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妙兮似乎打算对那日的事情缄口不言。兴许是因为事关人命,她自觉不说为妙;兴许是因为简泽有所交代,要她三缄其口。不过对于如卿来说,妙兮的沉默倒替自己省去了许多口舌之烦,委实是再好不过了。

    与柳蓉蓉动辄翻江倒海大喜大悲的性子比起来,妙兮对世间万物的反应委实是很淡。山间遇见歹人时未见她惊惧惶恐,侥幸摆脱困境时也未见她大喜过望。对于庵里愈演愈烈的习武风潮,她既不像雪筝那般冷漠,也不像柳蓉蓉那般忘我,所有的表情仍是一个“淡”字。可不知为何,在她的淡然里,如卿却总能隐约的感觉到一丝不甘。如卿自小同兄弟一齐长大,心思十分粗旷,对于妙兮的这种淡然和不甘实在理解无能,于是只好把它们统统归为“青楼头牌后遗症”。

    纠结的是明镜夫人。

    如卿从来都以为明镜夫人少年心性,是一个快活自在又开明大度的人。可不想对于自己“身怀绝技,剑术无敌”的这个传闻,明镜夫人竟然表现出了深深的忧虑和纠结。这让如卿很是不解,虽说女儿家精通琴棋书画确是好过只会些野蛮功夫,可会功夫这事儿好歹也算是门一技之长,总不至于愁眉不展到这份儿上吧?瞧着明镜夫人为自己忧虑,如卿颇是担心,一不小心便把自己也弄得十分忧虑,于是一时无解。

    然而便是在这一派热火朝天和隐约的漠然,冷淡与忧虑之中,锁云庵里的娘子军竟也成了小小气候。如卿除了教些基本的招数,心情好时也会借着刚从古书上看来的阵法指挥姑娘们走走阵型,大家兴趣高涨乐此不疲。这支上有六十岁老妪,下有三岁幼童的狂热习武群体,大家笑称它为“胭脂军”。

    忙碌间不觉时间飞逝,一转眼便到了年关。

    明镜夫人为了扭转她为之深深忧虑的习武之风,决定在除夕夜里举办一场规模盛大的争芳筵。所谓争芳,故名思议就是比美,说得再详细些就是要极尽所能的把自己妆扮到美得不能再美,然后去和旁人比上一比。

    爱美乃是女子天性,此消息一出,庵里的姑娘们都为之雀跃不已,个个摩拳擦掌,一幅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柳蓉蓉全然忘记了自己差点儿被乱棍打死的悲惨经历,四处宣扬自己的梳妆手艺乃是皇家传承贵胄独享,于是一时间成了庵里的红人,在姑娘们无微不至的伺候和讨好之下,过得很是得意忘形。

    而如卿对于梳妆打扮这桩事情既不热心也不擅长,只打算当日穿戴整齐了去凑个热闹便是。可沁儿却是不出所料的古道热肠,当仁不让的表示要将如卿小姐打扮成当天筵席上最艳最美最光彩夺目的人儿。如卿向来不喜攀比也不爱出风头,可看到沁儿兴致盎然十分投入,又想到明镜夫人是因自己才愁眉不展,办这争芳筵多少也是为了引自己“改邪归正”,是以实在不忍拂了她们的良苦用心,于是也就任由沁儿去张罗。

    随着年关愈近,喜气渐浓。姑娘们为了能在除夕夜光彩照人的赴宴而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如卿的心情却颇有些沉重。

    听闻近一个月里,简煜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击败了西面的邬勒族和西南方的长襄国,气焰之盛令九州之上大大小小的君王将领们闻之色变。虽说邬勒族和长襄国都只是方寸之地,但若置之不理,任由他的势力野蛮生长,恐怕接下来遭殃的就是这些冷眼旁观的大国了。掐着指头数来数去,眼下还有实力同简煜相抗衡的恐怕只剩夏国,边国和远在西北的夜汐国。

    世人皆知夏国向来竭力同殷国交好,夏王更是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公主都嫁去殷国做妃子。殷国大大小小的皇子王爷府上,多少有一两个夏国来的王妃或夫人,如此相沿成习,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亏得夏国女子天生妖娆妩媚,所以即便是带着企图攀高附贵而来,她们还是很招殷国众皇族的喜欢。只是这般前赴后继的和亲,将她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弄得很是混乱,有的在夏国尚是姐妹,嫁到殷国却成了婆媳,委实让人哭笑不得。好在她们自己对此毫不在意,仍然在殷国皇族中过得如鱼得水。

    所以像裕菲那般在简泽府上住得乐不思蜀,还对全府上下颐指气使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若是在别处自然是使不得,可是换成一个夏国公主在殷王府上,就使得。

    既然夏国指望不了,就只剩边国和夜汐国了。

    如卿叹了口气,想到边国曾经盛极一时,然而时至今日已有国力渐衰之势,心中只觉得十分痛惜。加上边王年迈而后继无人,太泽一战又失了华家军这把利剑,眼下状况甚是不妙。若仅凭一己之力抵抗简煜的势力,恐怕难有胜算。而夜汐国又远在北域,虽国力强盛却与中土之国鲜有往来,就连父亲和聂江风都对其知之甚少,实难猜测其是否愿意与边国联手对抗简煜,一同来平定九州之上这场暗流涌动的腥风血雨。

    如卿因忧心时局而思虑过甚,时常夜不能寐,不多久就生出了两只乌青的黑眼圈儿,为此被沁儿数落了好些日子。柳蓉蓉收了沁儿两笼芙蓉糕的好处,特地调了据说是皇家御用的银霜白玉散,日日来为如卿敷眼睛,直到临近了新年,乌青色方才褪得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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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这日如卿起了个大早,去灶间亲手为霁颜煮了两只红蛋和一碗长寿面。

    去年今日,叶云溪九死一生的诞下了霁颜。一转眼的光景,这个小妮子已经咿呀学语了,眉眼出落的愈发像聂江风,白净的模样又十分像叶云溪,如卿每看一眼都觉得心酸不已。

    因煮面煮得太过入神儿,如卿将争芳筵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沁儿急匆匆推门进来寻人时,她正在愁眉苦脸的给霁颜喂长寿面。大抵是这面实在太难入口,霁颜的小脸皱得跟包子似的,不住的吐舌头。如卿端着碗,身上挂满了霁颜吐出来的面条,手忙脚乱的哄她道:“小乖乖,小姨千辛万苦才煮出来的长寿面,您就赏点儿面子吃一口可好?”

    沁儿噗哧笑出声来,接过碗去挑起一根面尝了尝,呲牙裂嘴道:“我说小姐,您把碱面儿当成盐用了吧?”

    如卿扔掉面碗闭目长叹一声,内心顿感十分挫败。霁颜大约是为了对小姨的厨艺表示抗议,瘪着嘴“哇”得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含糊的叫唤:“妈啊妈呀呜哇哇哇……”

    如卿惆怅的抱起这个涨红了脸的小包子,郁郁道:“霁颜,都是小姨不好,小姨把你娘弄丢了。”

    小包子忽然止住眼泪,忽闪着漆黑的眸子望着如卿,抬起小胖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傍晚的争芳筵设在佛殿前的玉华厅,密密麻麻的座席一直延伸到大殿外的门廊里。

    沁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块胭脂色的金丝绫,搭着月白的织锦缎做成了一件曳地的散花罗裙,还颇费心思的配了殷红的珊瑚耳坠和点金发饰。穿戴华丽不说,妆容也丝毫不肯马虎,描描抹抹足足花了两个时辰。

    如卿望着铜镜中被打扮得华丽过头的自己,无奈道:“我说沁儿,你可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么?”

    沁儿一副用力过猛的表情,笃定道:“这不叫过犹不及,这叫锦上添花。来,抿一下嘴唇。”

    如卿唯恐她再继续锦上添花下去,点了唇脂就披上斗篷,匆匆提步出门去。沁儿跟上来拉住她,又层层叠叠的往她手臂上挽了许多层薄纱披帛。

    此时已是日头西斜。姑娘们精心梳妆毕了,三三两两的结着伴儿向玉华厅行去,一路上裙袂翩跹粉脂飘香,委实是一派赏心悦目的景象。

    如卿无所事事的东张西望一番,远远瞧见雪筝正抱着一尾古琴徐徐行来。雪筝着了件镶着银丝的白纱羽衣,绾了垂云髻,髻上简单的插了只圆润的白玉簪。除了这只玉簪外,她并没有佩戴什么华丽的饰物,只在腰间挂了一对别致的小鱼玉佩,玉佩上坠着一簇银色的流苏,甚是雅致。

    这时柳蓉蓉也在一群姑娘的簇拥下进入了如卿的眼帘。她穿了件金色百褶八宝裙,梳着样式繁复的花髻,容色照人。

    一瞧见到如卿,柳蓉蓉立刻兴高采烈的迎上来,挽着如卿的胳膊小声道:“我正要去你那儿呢,看蓉蓉姐给小如儿留了什么好玩意儿?”语罢,她喜孜孜的从袖口中抽出一支点翠金丝钗,不容分说的插在了如卿的发髻上,然后满意的点头道:“瞧,多好看呐,锦上添花啦。”

    如卿满头钗环叮当作响,心下唯恐一路上都会有人来为自己“锦上添花”,于是裹紧了斗篷一路小跑进了玉华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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