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房出来时已过了晌午。简泽要备马送如卿出府,如卿婉拒了他,径自踱步出了门廊。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曾停过,已在地上积起厚厚一层。如卿举目环视此时的将军府,只见亭台楼阁回廊小桥都笼罩在银白的雪色之中,瞧着愈发的亲切可爱。府里的下人们来去匆匆,似在忙碌着什么宴会,见了如卿腰间挂着的令牌,人人都收住脚步,毕恭毕敬的垂首让在一边。

    如卿突然来了兴致,拉起雪帽,迎着飘飞的雪花信步闲逛起来。沿着回廊一路行至云窗阁,又在湖边闲闲的发了一回呆。正想着再去百草园瞧一瞧,却听见湖中央的水榭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泣声。

    如卿寻思此时天寒地冻,也不知是哪个伤心人竟躲在那冰窖般的水榭里淌眼泪?听着这人儿哭得怪可怜的,她有心上前去劝上一劝,可又怕惊扰了人家。如此踌躇一番,如卿心里终觉不忍,还是沿着栈桥向水榭行去,一面走一面故意使力将桥面的木板踩得吱呀做响。

    水榭里的人似是知道有人来了,勉力止住了哭声,却还是抽抽噎噎的。如卿拢着袖子来到水榭外,转过半扇粉墙探身去瞧,却见那啜泣之人竟是简夕。她正独自抱膝倚坐在雕花栅栏旁,用手背捂着眼睛哭得满面泪痕。如卿瞧着那模样儿着实可怜,待要劝慰,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简夕见来的人是如卿,满是泪珠儿的脸上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来。可笑着笑着一瘪嘴又哭起来,呜呜咽咽的比先前更伤心了。如卿见她衣衫穿得单薄,问缘故也不肯说,唯恐她喝了冷风冻病了,于是举目环顾一番,不由分说将她带到了湖边的一处暖阁里。

    这处暖阁只比一张卧榻大一点,烧着炭盆铺着软垫,是冬日里专供女眷们歇脚取暖用的。如卿将炭火拨旺了,安顿简夕在软垫上坐好,然后便也不多说话,只和她一道安静呆着。

    简夕又断断续续的抽泣了一会儿才渐渐收住,泪眼模糊的望着如卿道:“姐姐,你可知道……父王他……父王他……”说着又呜咽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如珠般迸落。

    如卿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劝道:“仔细哭得狠了脑仁儿疼,有什么事儿且慢慢的说。”

    简夕勉力忍泪道:“夏国皇子求娶大殷公主,父王他……同意把简夕嫁去夏国。”

    如卿吸了一口气,诧异道:“公主殿下不过才十三四岁,是不是也忒早了?”

    简夕的眼眶里立时“唰”得溢满一包委屈的泪,喃喃道:“早也罢,晚也罢,反正夕儿都不愿嫁。”

    如卿轻轻顺着她的背,安慰道:“若是求你母亲去说说情,可使得?”

    简夕垂泪摇头道:“父王说已允了夏国王上,听口气竟是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如卿叹了口气,又小心翼翼的问:“可知道许的是夏国的哪位皇子么?”

    简夕悲戚道:“听母亲说是夏王次子裕戎,还说一个月之内便会来定聘,定聘三日之后便要成亲。”

    如卿心下沉了一沉。简夕口中所说的裕戎,正是裕菲同母的兄弟。只瞧着那妹妹的景况,就知哥哥必不会好到哪里去。况且夏国王室奢靡成风,男子无不贪声逐色。简夕若真嫁了去,日子恐不会好过。

    简夕见如卿沉默不语,又止不住伤心呜咽起来。

    如卿伸过手去扶住她的肩头,认真道:“公主殿下,只哭也不是法子,若真不愿嫁,倒不如打起精神来想办法应对。”

    简夕眼中放出光来,一边拭泪一边问道:“姐姐,你说,可还能有法子应对吗?”

    如卿沉吟片刻,拍了拍简夕的头道:“你且好生着,切莫再哭了。我去同你二哥哥商量商量,看他可有法子。”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见暖阁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卿将暖阁的纱帘轻轻撩起个缝儿来向外张望,瞧见一群侍女拥着一个金光闪闪的身影正浩浩荡荡的往湖对面去,捧碳的捧碳,撑伞的撑伞,阵仗委实不小。再定睛一瞧那金光闪闪的人影,妆容艳丽精致,步态矫揉造作,满头珠翠闪得人眼花缭乱,不是裕菲又是谁?

    如卿吐了吐舌头,心下暗道了一声倒楣。随后便也无心理睬那麻烦主儿,只顾着劝简夕。又说了一会儿话,有两个嬷嬷一路喊着名字来寻小公主。简夕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跟她们回去,临走时又拜托如卿定要想法子帮自己。

    如卿独自发了一回呆,又望了一会儿雪,待到日头西斜才慢慢的起身又向简泽的书房去。

    简泽正伏在案前执笔疾书,一抬头见如卿又揣着手立在他面前,不觉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来,挑眉道:“看来有人舍不得走?”

    这时如卿才嗅到周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再四下一瞧,只见简泽身旁的书案上摆着一个檀木托盘,盘里盛了一只半月型的绯红色荷包。这荷包的绣工华丽精致,还坠着好些名贵的琉璃珠子和银丝流苏。

    如卿好奇的拈起那只荷包端详了一番,随口道:“这物件儿好是好,就是和你这个人忒不般配。”

    简泽“哦?”了一声,支了颌望着她,笑道:“不如小光替我做个般配些的?”

    此时如卿方才反应过来,再过几天便是二月半了。

    说起这二月半,按规矩闺中女儿须做些精致的绣活儿备着,以赠送父母弟兄,亦可赠与意中之人。于之有意的男子亦可在这一天来讨要姑娘的绣活儿,只看讨来的活计的精致程度,便可以知道姑娘的心意了。

    如卿会意面前这只浮夸的荷包必是倾心于他的姑娘赠送的,不觉颇有些发窘。再一听见他向自己讨荷包,又莫名的腼腆起来。这般忸怩了半晌,如卿不自在的干咳两声,打了个哈哈道:“我胡说的,这只荷包花里胡哨的,与你很是般配,好生带着罢。”

    简泽有些好笑的将她望着,摇头道:“看来有人为了图清闲,要变胖了。”

    如卿皱着鼻子气呼呼道:“好端端的怎么平白就说起人胖来了?”

    简泽忍笑道:“小光难道没有听说过‘出尔反尔,食言而肥’吗?”

    如卿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一跺脚,咬牙道:“不过小小一个荷包而已,做就做。”

    简泽眯着眼长长的“唔”了一声,显得十分满意。

    如卿暗自懊恼了一阵子,方想起还有正经事儿要说,于是把荷包的事儿搁在一边,拉过一把椅子来,在书桌旁坐了,认真道:“我折回来是要同你说说简夕的事儿。”

    简泽的神情颇有些凝重起来,用食指抵着太阳穴摇头道:“我正为这事儿伤脑筋呢。”

    如卿试探道:“你可知那裕戎人品如何?”

    简泽微微蹙眉,只道:“不值得一提。”

    如卿忿忿然的一跺脚,气恼道:“既然如此,还为何要嫁?岂不是把好好的妹子送进虎穴狼窝里去吗?”

    简泽甚是遗憾的望着她,叹道:“皇室子孙的婚事几时有过情投意合的。”

    “所以你是不打算插手了?”如卿挑着眉,斜眼睨视着简泽,语气颇有些挑衅。

    简泽不答,反笑问她:“所以你是打算要插手了?”

    如卿低头想了片刻,认真道: “我兴许有法子能解这困局。”

    简泽表情复杂的望了她一会儿,又笑问:“你就不怕给自己招惹麻烦么?”

    如卿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豪情来,潇洒道:“怕什么,我这已是一身的麻烦了,不怕多这一桩。”

    简泽面色忽而释然,站起身来拍拍如卿的头,温声道:“那便由着你去办罢。”

    如卿不敢置信道:“由着我?你就不怕我搞砸喽?”

    简泽温柔和煦的一笑,淡淡道:“如若捅出什么篓子来,我替你来兜着便是了。”

    如卿仰起脸来望着简泽,却见窗外的晚霞正映着他的侧脸,灿烂得让她有些神思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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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一趟太泽城,领了三桩差事回来,让如卿忙得不亦乐乎。

    其一,是修补残卷。

    如卿照着简泽的提议,挑了十来个眼明心细却又不识字的姑娘,由沁儿领着,起早贪黑的拼补残页。起初如卿还忧心她们全不识字,做这差事只怕要出差错,后来见她们一个个心灵手巧,完全照着花纹图案去拼补碎页,竟比自己逐字逐句的拼凑要快许多,这才放了心,只每日早晚去瞧看瞧看。

    其二,则是设法阻止简夕的婚事。

    细看这桩婚事,殷王说嫁,夏王愿娶,凭华如卿一个小角色想要扭转大局怕是不能了。所以若想解开这困局,有且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帮简夕逃走。

    再细看帮公主逃婚这个主意,确实是胆大包天。且莫说从世子府的高墙深院之中带简夕脱逃有多么困难,即便是如卿真有这个本事,只怕公主一丢,所有的嫌疑和罪责自然都落在世子府的主人——简泽的头上。如此顾此失彼是万万不可的。如卿猜想简泽如此伤脑筋,也定是难在了这一层上。

    如何才能帮助简夕逃脱,又不带累简泽?如卿冥思苦想了许久,决计用一把天马行空的法子。至于能不能奏效,便要看造化了。

    其三,便是做一只荷包。

    如卿一向最怕做绣活儿。可一想到如若反悔便会“食言而肥”,她心中便觉得颇不受用。再说那只花里胡哨的荷包,与简泽忒也不配了不是?

    于是如卿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向柳蓉蓉要了烟灰和月白两色的绸料并一些银色丝线,奋力做起针线活儿来。彼时锁云庵里的姑娘们都在准备二月半这一天要送给亲友的绣活儿,是以讨教起来也颇为容易。

    然而如卿到底是不适宜拈针,只缝这一只荷包,却觉得像是有几百年的煎熬。费了七八日的功夫,她才终于做成了一只烟灰色面子,月白色里子的荷包。又因为实在不擅绣活,她便只在荷包的一面用银灰丝线绣了简单的兽面纹。装饰也只络了一颗墨玉珠子,珠子底下坠了银灰色的流苏。

    待到好容易完工了,柳蓉蓉看了又说荷包没有空着送人的道理,怎么也该装些个物件儿在里面才是。如卿找来找去,却并没有寻到什么适宜送人的玩意儿。倒是沁儿机灵,拆开如卿从前带在身上的香囊,从里面找到了一块琥珀和一截野山参。柳蓉蓉见了说这两样配伍甚好,可以宁心静气。如卿也不甚在意,马马虎虎的将琥珀和山参塞进了新制的荷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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