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曲夙面露疑惑地看向地上四仰八叉的小孩,又回头望向一边站着的君淮壑,像明了什么一般直接笑出了声。

    君淮壑走前一步拦在谢曲夙前面,下意识握紧了剑鞘。

    由灵摸了摸摔疼的脊背,捏紧了拳头却还是毕恭毕敬地笔直对君淮壑鞠了一躬,不情不愿地道:“主人,你回来了啊。”

    回来?

    不待谢曲夙说什么,就听见由灵道:“我又没犯什么穷凶恶极的事……不是你说让我没找到你之前,先假意认魔尊为主,你自有安排的吗?怎么弄成这样了,修境堵塞不说,害得我也遭了殃。”

    君淮壑无措地看了眼谢曲夙,退后一步低头道:“对,对不起。”

    由灵僵在原地,细细打量起君淮壑又突然唤剑出鞘对准谢曲夙,语气骤然变冷:“我敬你是神祗,也感念你封印魔尊,但这一切是不是在你的算计之内?你怎么能残害同……”

    君淮壑慌忙打断道:“不是这样的!阿姐她待我很好,很好,还教我修习术法。过去的我不记得了,但是阿姐救下了我,让我不再为奴。你别伤她!”

    谢曲夙心念微转,感到不大对劲。

    断路剑的剑灵认主也太快了,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它应是一把凶性未泯的剑灵,被一并带出后至少会做出伤人的举动,可它不仅没有做,还直接奉了君淮壑为主。

    以及他所说的假意认主,倒像是君淮壑在先前早有安排。所以魔尊在魔渊潭取剑,也只怕同样在他的计划之内。毕竟那样穷凶极恶的地方,即便是拥有尊荣身份,也不一定能被魔渊潭潭主选中,更何况人数上就定有限制。倒是魔尊巴巴费了那么大功夫取出来的剑,原来一早就有反逆之心。所以自己在那日大战中,魔尊的剑没有及时挡前,给了她可乘之机顺势封印了他。

    她还天真地以为是自己走运,速度够快布下阵法封印魔尊。

    还有魔尊在那天对她所说的,祸害遗千年。

    难道君淮壑就是魔界的最后一步棋吗?但君淮壑若是想要她死,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接近,何苦折损了魔尊,又让自己一体双魂沦落到给人做奴,且失了忆。

    这得不偿失。

    由灵闻言才收起了剑,意识到什么后并指一点自己眉心,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那没事了。”

    君淮壑问道:“是……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由灵正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即不耐地对谢曲夙道:“喂,这里有没有能住的地方?都是因为你把魔尊封印在那种地方,害得我也被迫进入自我休眠。待在那里整天做着绵长的梦还没有醒来的时候,现在终于重见天日了,我要实现人身自由,不想待回去了。”

    谢曲夙道:“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由灵瞄了眼君淮壑,见他没有为自己说话,眉头不自觉皱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对不起神祗,是我的错,冒犯得罪了。不知神祗可否大人大量,给我腾个地方歇息?”

    谢曲夙悠悠拍了拍君淮壑,道:“你这剑灵还挺忠诚的。那你要不要跟他挤一挤?我这一隅之地,实在狭小。”

    君淮壑登时道:“阿姐,我都可以的。”

    由灵看了看他们,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扯了扯嘴角道:“神祗有所不知,我主人夜里怕黑,而且特别不喜欢跟我挤着睡。上次逞强,偏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结果……”

    谢曲夙颇感兴趣地问:“结果什么?”

    由灵抢在君淮壑前面答道:“结果一晚上把我踹下床了十几次!十几次啊!神祗大人,你不是无所不能吗?那跟我主人挤在一张床上也可以吧。”

    谢曲夙突然后悔问下去了。

    她可不想连觉都睡不好,还得被君淮壑踹下床十几次。

    好恐怖。

    比她上战场还恐怖。

    她是不是也该把教会他正确睡姿也作为教化里的一部分。

    君淮壑复杂地张了张唇,悉数话语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在和谢曲夙对视一瞬后,才艰难开口道:“阿姐,我真的不怕黑,他也不怕。”

    谢曲夙道:“其实我理解,但我不怎么建议。”

    由灵加重点头,试图增强可信度。

    君淮壑放弃解释,无助地垂眸盯着地面看。

    谢曲夙随手抚抚君淮壑发顶,对由灵道:“对了,你有名字吗?”

    由灵一愣。

    已经很久没有人过问他的名字了,他们知道的只有他是断路剑剑灵,是柄趁手的凶器。在魔渊潭的时候,潭主为了护他,所以设下重重关卡阻碍了那些人取剑,他这才得以遵循君淮壑早前的约,也终于等到了魔尊来取剑。潭主虽不清楚为何,但仍旧尊重了他的选择。于是他密谋与其他同样被视为凶器的剑灵布下一场专属于魔尊的幻境,又借了魔渊潭潭主的法力加持,才做到了天衣无缝。

    而因此也违背了魔渊潭的规矩,只是潭主念他年纪尚小,所以把所有罪责都一锅粥地揽在自己身上。

    而他在随魔尊踏出魔渊潭之后,魔渊潭就不再是他的家了。

    其实他很清楚,那些人连同魔尊一样,来取剑无非是想大杀四方,诛尽所有神仙,真正让断天梯之路实现。可却无人过问他的意见与想法。他们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件工具。

    一件能让他们嗜杀成性,掀起血雨腥风的东西。而他虽然是剑灵,但也是个年纪尚小的剑灵,也想得到主人的爱。所以在感应到君淮壑与他们的不同时,他果断选择了君淮壑作为主人,甚至未曾给他设下任何关卡就让他取剑成功。

    大抵也因他赌对了,君淮壑对他确实很是照料关注,还专门施法给他变了个歇息地方,让他不用睡在剑里。明明他看上去也就是个少年模样,说话是欠了些,但行事却很老成。只是他做什么大多是不会告诉他的,除非必要。他自知自己只不过是个剑灵,无权干预太多主人行踪,所以从未启用过剑灵的灵识探寻主人,他只知道主人对他好,没有如他们一般的杀伐之心。这就够了。

    说起来他的名字,也是在君淮壑离开的前一日取的。

    他告诉他,他的名字叫由灵。意为重寻由来,故地重游。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但只要主人想,那他叫什么都无所谓。

    主人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或许面前的神祗对主人而言非同一般,所以他不如就顺水推舟,让他们先就这样睡在一起。

    他记得民间有句俗语,叫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不确定这个形容对不对,但四舍五入一下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主人从前在魔界就鲜少外出,也不怎么结交朋友,整日一个人闷在屋里从早到晚。因他圣子身份想要献殷勤的人也不在少数,主人每每都是沉着脸把人逐出去的。后来实在烦了,也像神祗一样布了个结界,这才消停了很多。

    可同时也与一些皇亲贵胄结了梁子。他们都会往外传主人喜怒无常,不婚娶也是有隐疾。由灵于是想替主人讨回个公道,孩子心性地想找那些人算账,主人却说:“你去做什么,贬低了自己的身价。”

    由灵当时还不解了少顷,待他反应过来才发觉这是主人的讽刺。

    在他主人眼里,他们不过是能被轻轻松松碾压在主人脚底的存在,所以他不应该去找他们算账。而是应该在他们说主人的时候跟看笑话一样看他们才对。

    不愧是主人!

    “我名字叫谢曲夙,这下你总该说你叫什么了吧。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算做了件好事,带你找回了主人。”

    谢曲夙伸手强行和由灵握了握,借机探寻他的境界为何。

    由灵没有反抗,乖顺地任她感应。因为剑灵与主人缔结契约后,境界都是绑在一起的,而他在出了魔渊潭就为了避免不必要引起的纷争,自我封印了部分境界,所以现在的他可以说很虚弱。

    连最低等的剑灵都不如。

    果然,谢曲夙道:“行吧。”

    也算是默许了君淮壑夜里和她同睡。

    由灵旋即左手覆在右手上,摊平垂下向谢曲夙行礼道:“我名由灵。”

    ……好熟悉的名字。

    君淮壑费劲想去记起那些被遗忘的往事,却越想越空茫。

    他的记忆里缺了一角,无法填充完整。尽管谢曲夙救了他,可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君淮壑问道:“你的名字……是有什么寓意吗?”

    由灵抬眼道:“有的,你说是重寻由来,故地重游的意思。”

    谢曲夙读到了由灵的暗地传音,于是兀自出了门给他传音,于昆仑山内,隐泉附近见。

    待由灵至,谢曲夙弹指给他变了套桌椅邀他落座。

    之前在魔界时,他没有过这种待遇。剑灵是不能坐在椅上的。

    由灵迟疑一瞬,道:“我站着说就好。”

    谢曲夙道:“这儿是我的的地盘,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让你坐就坐。别把魔界那一套带过来。”

    由灵撩衣双膝跪下,垂眼仰起脖颈把脆弱的地方暴露给谢曲夙眼前。

    谢曲夙心道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宠,由灵不单只是一条就狗任凭驱策,连他们做事的手腕方式都如出一辙。先是巴巴地摇尾乞怜骗取信任,再一击毙之。

    可惜,她不是旁人,而是神祗。

    她的眼从来就比任何人清明。

    谢曲夙眼里略带揶揄,微微笑道:“怎么,有求于我吗?”

    由灵道:“不,我想和你合作,以及我的主人也需要你的帮助。方才我探知到他已经失忆了,但寻常灵水和灵药对主人而言都是无用的,他……经过一些训练,已是百毒不侵,所以……”

    谢曲夙饶有兴致地道:“百毒不侵的身很难炼成,确实是不易。不过既然你提到合作,不如彼此坦诚一些。你想让我帮他恢复从前,我可以答应,但你们又能为我做什么?”

    由灵又俯首行下一礼,道:“神祗想要天下太平,再无纷争,没有生灵涂炭。但沉疴不除,则永无安宁日。”

    谢曲夙挑眉扶起他,道:“看不出来。你看起来也就是个孩提,懂的却多。所以你也该清楚我走的这条路绝非易事,险阻牵扯的是与非,必将牵连权势与不得不打的仗。他们都说你是凶器,你要如何向我自证在你们恢复后,不会伤人,也不会生出事端呢。”

    由灵摊掌,释放出灵息道:“我愿与你立誓,绝无欺瞒。”

    谢曲夙屈指轻扣,道:“你的誓言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用处。魔界自与魔尊的那场战后就不复存在,流民皆被神与仙共为一体的天玄界收留做了奴仆,灵水不知掺杂了什么东西,让他们都不再记得往事,只记得自己生而便为奴。我有心想阻,但这座山也归属天玄界,我的身份也在天玄界。更遑论,手里没有铁证,天玄界的人不会信服。即便是有了铁证,单凭我们,想要杀出天玄界,也不大可能。”

    由灵喃喃道:“只是没想到……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吗?魔界的皇亲贵胄确实贪恋权势,喜弑杀,爱挑起纷争。而受魔气影响,生活在那里的人也几乎都是弱肉强食,人杀人,人食人,是堪比炼狱的地方。没了倒也好。只是主人好不容易快要上位当上圣子了,却赶上了战争,才会一体双魂。”

    “所以,神祗若是想重建天地秩序,我愿献上一份力。”

    由灵眸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暗芒,声音很轻:“如若主人是全盛时期的主人,那么与神祗并肩作战,也只会赢,不会输。”

    等会。

    没了倒也好?

    谢曲夙万万没想到他只一句话就轻轻带过了许多,便道:“你难道就不觉得那些人可怜吗?”

    “可怜吗?”

    由灵摇了摇头,道:“可他们生来就在晦泽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同族相残,没有亲情,也没有所谓的朋友。连呼出的气也夹杂的是血腥味,难闻到让人干呕。神祗,你没有必要救下他们,的确明明可以改变,但千万年的习性使得他们早已适应,一个人的声音又有什么用,只会被淹没在人潮里。所以我不觉得救他们能改变什么。魔界的孩子饿了肚子,连身上的肉都会撕咬下来吃。其实我不知道神仙应该是什么样子,道貌岸然是我在魔界里听到最多描述神仙的词了,仔细想想神仙也有自己的制度,也会有他们自己的明争暗斗,只是不是赤裸裸摆在明面上的斗罢了,他们的脏污又和魔界有什么区别。”

    谢曲夙默了半晌,缓声道:“那你凭什么觉得,你的主人就与他们不一样?”

    由灵好像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眼圈渐渐变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因为……因为……”

    由灵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拼命咬着字说道:“他虽生在魔界,但没有受到他们影响,也没有受到污秽之气的影响。他有很干净的灵台,但为了在那个地方活下去不得不,不得不去修习魔界的术法,跟着魔界的前圣子才有了立足之地。前圣子也会刁难他,他吃的苦不比任何人少,我们熬到了前圣子没了,我以为一切就要变好了,然后他只告诉我了一句要我回到原先的家,假意奉魔尊为主……我照做了,可是他……”

    “他要是真有伤人害人之心,在那场大战中,他大可以上战场携带上我开杀戒,但他没有。我如世人所见,如你所见,我是一柄凶器,生来就被赋予了毁天灭地的寓意,但我不是凶器,我虽能毁天灭地不假,但我不想伤人,也不想带来纷争。如果天地方圆重建,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生灵会受伤了。为了秩序重建,有时候的牺牲不可避免,我也愿被永藏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在很早就已经做好了觉悟。但是求你……主人真的很好。”

    谢曲夙神情未变,却在心底估量着他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由灵见她不语,又磕了个头。

    “你回去吧。”

    由灵再抬首,已不见谢曲夙踪影。只余落一句话在他耳边。

    “我会好好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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