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事。

    小学一年级刚入学,还不认识赵女士的言郁,语文课堂老师教大家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言郁举着小手说:“老师,我没有妈妈,要怎么写?”

    直白地。

    坦然地。

    眨巴着双眼。

    老师一愣,干笑两声虚晃过这个问题。

    课后言郁被爱捣蛋的男生围着嘲笑。

    “言郁是个没妈的孩子,言郁妈妈不要她……”

    小言郁上前对着为首的男生就是一巴掌。

    班主任质问言郁,同学之间开玩笑怎么还打人?

    “我有没有妈妈管他们什么事,他让我不开心了,我就要打他。”

    彼时的小言郁脖子绷地直直地,仰头看向班主任。

    她从小就是个倔强的野孩子。

    那篇名为《我的妈妈》的作文,言郁自然得了零分,她没写。

    是真的没有关于“妈妈”的任何记忆。

    奶奶说她妈妈是个坏女人,生了她又不要她,赵女士提到过她的生母,也只说是个挺会打扮的女人。

    言佑军倒是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这个人。

    所以“妈妈”是什么。

    十月怀胎孕育新生命的妈妈,言郁没有任何印象和感知。

    她有关于“妈妈”的认知都来源于赵女士。

    所以当此刻,言郁跟陈以南推着自行车走出三中校门,迎面走过来一个烫着大波浪卷,戴着夸张金色大圈耳环,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衣牛仔裤外加一个裸色凉鞋,挎着一个酒红色皮质包的女人。

    言郁完全不能把她和“妈妈”划上等号。

    女人冲言郁灿烂一笑。

    “长这么大了?”

    又看了眼陈以南,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笑容。

    “小男友?”

    可能是血缘之间的特殊感应,抑或是那双跟言郁自己很像的眼睛,她内心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强装镇定地问过去。

    “请问您是?”

    “我,是你的妈妈呀,沈确。”

    言郁当天中午是跟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生母吃的饭。

    她让陈以南跟赵女士说自己中午班级有事回不去,男生听闻蹙眉看向她,沈确女士在一旁叼着根女士香烟。

    “小年轻谈恋爱就是磨磨叽叽…”

    “他是我哥,我小姨的孩子。”

    陈以南迟疑地点点头骑车走人。

    言郁已经将视线落回沈确女士身上。

    真是个,陌生的妈妈。

    女人的目光却仍盯着陈以南远去的校服衣摆。

    刚刚男生一闪而过的微妙眼神全被她尽收眼底。

    午饭沈确带着言郁去的江城新开的旋转餐厅吃的。

    风景绝佳,能看到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江。

    女人似乎刚起来没多久,连打着哈欠,电话也是不断,中英粤夹杂着跟电话那头聊着天。

    等到菜上来了才合上手机。

    “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她切了块牛排放进自己嘴里咀嚼着。

    “是明天。”

    “嗯?”

    “明天过十六岁生日…”

    言郁抬眼望向女人。

    “呀,是明天啊,5月21日是吧。”

    沈确说着看了眼手机。

    “那你不是应该说一声辛苦我了,好歹我十六年前累死累活把你生出来。”

    言郁拿着叉子的手顿了一秒,狠狠地插了一块肉咀嚼起来,也不看女人,望着窗外自顾自地说着。

    “这儿风景是挺不错的。”

    沈确后靠着椅背,手里还醒着一杯红酒,此时缓慢地抿了一口。

    小妮子倒挺有心气的。

    她这才认真地第一次望向自己的女儿。

    先是感叹一声年轻真好,满脸的胶原蛋白在阳光的映衬下,连肌理的绒毛都镀了层金灿灿的光。

    血缘还真是神奇的东西,看着她像是与年轻时的自己面对面坐着。

    一些子年轻回忆就这么席卷而来,自己十六岁时应该也是这般的,面容瓷白如玉,浓密的睫毛长而翘,浅瞳色的眼底澄澈透亮,像漾着一汪水。

    沈确有些怀念自己的青春。

    自嘲地一饮而尽杯里的红酒,她扶额点了点桌子。

    “我跟你说话呢,言佑军没教你尊敬长辈吗?”

    言郁这才扭过头,直直地望向对面的人。

    “你算我什么长辈,妈妈?”

    沈确的冷哼从鼻腔发出,连同着面部肌肉一同抽搐了下,急切地又掏出来一根烟点上。

    猛吸一口,才平复情绪。

    “那还是算了,我这辈子最讨厌这个称呼了。”

    “我要不是为了生你,我应该比现在过得还好。”

    那日的午饭后,沈确掏了张红色钞票连同自己的名片给她。

    说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明天她生日,如果想要什么可以给自己打电话,也算是尽了所谓的为人父母职责。

    言郁没有打车,沿着江边一直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又晒又累到走不动,顺势坐下来。

    眼前忽然有什么很轻的东西压下来,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她脑袋上,黑了一瞬。

    与此同时,原本有些吵闹的蝉鸣也被悉数遮盖住。

    熟悉的薄荷尾调。

    “陈以南,你跟踪我…”

    她看不见陈以南的脸,却通过衣服知道是他。

    陈以南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

    “看来我多虑了,你还有心情怼人。”

    言郁把衣服掀开,倏然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鼻尖却突然有些委屈地发酸,眼角也红红的,蓄着将落未落的眼泪。

    陈以南表情一顿,立马蹲下来与她平视,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慌乱。

    平时多么冷傲不羁的一个人,似乎透过这个动作无意间放低了姿态。

    如果此刻被三中的人看到,只会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在学校里从来不肯多一点表情的陈以南。

    “怎么了?”

    他担忧地问。

    言郁哽了下喉咙,没开口。

    陈以南会过来她的意思,一道无形的阴影挡在言郁面前,他把衣服又重新盖回女生头上。

    “我去买瓶水,你等我一下。”

    是给她时间自我调节与宣泄。

    陈以南中午并没有回家吃饭,与言郁分开还不到三分钟他就锁上车回去找她,刚好看到她与那女人一同上了出租车。

    拦了一辆跟在她们后面,一路到了这家旋转餐厅。

    他想再看一眼言郁才放心,于是就一直坐在街对面等她出来。

    然后等到的却是面无表情地跟在女人身后的她,两人分别,她低垂着头一个人走了好久。

    像是一条被雨淋湿的丧气小狗。

    平日里遇到再大的事情也像个没事人一样的言郁,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元气。

    脚步自然地一直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坐下来。

    —

    言郁知道陈以南是怕自己难堪,对着他哭什么的。

    这种无意间的善意让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一颗颗滚落,嘴上却是不示弱地说着。

    “哭什么啊我…”

    对啊。

    哭什么啊,言郁。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

    不许哭。

    眼泪却更是泛滥。

    她想到了沈确中午的话。

    沈确说。

    没有自己,她应该比现在过得还要好。

    她能感觉到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很坦诚,不是讨厌自己,而是一种无可奈何感叹命运的自嘲口吻。

    她也才得以知道亲生母亲婚姻背后的更多细节。

    她的这位亲生母亲,沈确,土生土长的江城人。

    自命不凡却有个强势控制欲的母亲。

    小时候的沈确有着人人夸赞的舞蹈天赋,却因为母亲一句“跳舞做什么,伤风败俗不成气候。”斩断了年少梦想。

    想跟着同学一起下海看看外面的世界,却被母亲直接藏了档案塞进厂子里做事,连对象都是硬逼着按头结的婚。

    说言佑军这人模样生得好人又老实,到哪里去找这么听话的男人。

    沈确恨透了自己的母亲却是逃不出她掌心的困兽,父亲去世的早,记忆里只有她们母亲相依为命。

    所以她只要有一点忤逆母亲,就会被冠以大逆不道。

    不是个好人。

    沈确倒觉得,那就当一个坏人,也挺好的。

    这点子念头在言郁出生后更甚,瞅着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女婴,人人都说跟自己长得像。

    她只觉得这孩子,是个把自己困在这里的枷锁。

    生育巨大的□□痛苦和带给自己外表的变化,让她更恐惧这里。

    于是母亲掌心的困兽开始尝试释放野性。

    她画着妆去舞厅抛头露面,不问不顾孩子吵着要妈妈,不在意婆家人怎么看待自己。

    所谓的丈夫冲自己发火她就在他面前假装自残,吓得男人不敢再说什么。

    她要去做一切母亲以前不让她干的事。

    我已经随你的愿长大、上班、嫁人、生子。

    接下来,我只想做我自己。

    一天喝醉酒跟刚认识的年轻男大学生调着情在回家的路上,正好撞见出门寻自己的母亲。

    手里还拿着给自己女儿新买的玩具。

    她可是疼这个孙女,比对自己亲多了。

    许是隔着马路看到自己跟一个男人搂搂抱抱气得顾不上别的,直冲向马路没看到迎面而来的大货车。

    最后倒在血泊里时眼睛还死死盯着自己,玩具在一旁发出“嘎嘎”的声音。

    嘎嘎---

    我的母亲被车撞死了。

    嘎嘎---

    她是因为被自己教养的女儿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被气死的还是?

    嘎嘎---

    我。

    摆脱了我母亲的控制。

    沈确在处理完母亲的丧礼后,火速同言佑军办理了离婚,不要钱不要孩子什么都不要。

    她终于可以逃离这座困了自己二十五年的江城。

    “言郁,你说,你甘愿被这么控制吗?”

    她在讲完这一切后反问女生。

    —

    言郁那天在江边哭了很久,不是哭自己亲生母亲所谓的“抛弃”。

    而是对自己感到失望。

    失望自己被办法什么事情都能公平看待。

    失望自己原来也是如此的自私,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失望人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中,做到云淡风轻。

    她应该去理解她的亲生母亲。

    谁愿意自己的人生,自己最好的年华是在被掌控中度过。

    她应该去理解自己的亲生母亲,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是多么的难受。

    她从书上学习过,也试着去理解。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孩子的。

    她应该感到幸福和知足。

    赵女士已经如同母亲一般爱她。

    可当真相如同已经预演过很多遍展露在自己面前。

    当沈确真的如同自己预设般表现出“你是我生的,但我不爱你。”

    自己却还是没办法如预设般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

    如果自己是伴随着不被期望而出生。

    那自己到底是谁呢?

    她以前没有想过。

    长大,原来是这样的。

    哭完后是一阵空落落的迷茫,五月的阳光刺的耀眼,言郁反应过来是不是已经到下午上课时间。

    匆忙起身时陈以南在一旁扣住她的手腕。

    “我帮你请假了,一起看看风景吧。”

    两人在江边坐了很久,工作日的江滩午后人也很少。

    周遭格外地安静。

    “陈以南。”

    言郁缓慢地开口,嗓子是哭过后的哑。

    “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是失望自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公平无私的人。

    又因为觉得自己的出生带着生孕人的不情愿。

    而对自己产生疑惑。

    “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都不是真正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陈以南说。

    “但我想知道。”

    她坦然地望向陈以南,眼泪却又不争气地又流下来,迎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往他们坐着的位置走来。

    慌忙地抬起手擦眼泪,下一秒,却被揽进一个清冽干净的怀抱里。

    陈以南轻缓而克制地扶着她的后脑勺,她的脸因此埋进他的胸膛里,午后阳光衬衫的味道充斥鼻腔。

    走过的路人小声议论着现在的学生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可她却因为陈以南这个动作,有了更加放肆哭泣的资本。

    半晌,陈以南的声音在她头顶传来。

    “如果暂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没有关系。来到这世上,去看看太阳和一整个世界,也很好。”

    他说。

    片刻。

    言郁就着他的衣服擦干了眼泪,带着点心情稍微平复后的鼻音说。

    “不过谢谢你了今天…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

    她象征意思地拍了拍陈以南头顶。

    是想开个玩笑证明自己已经好多了。

    男生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绕在言郁脖颈后面,手指张开,威胁性地轻轻掐了一下,跟着说了句话。

    言郁整个人僵了一瞬。

    不知是因为突然的敏感触碰愣神还是因为这句话。

    “我才不想当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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