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羡早起便觉得头晕,这院中原有的婢女正在服侍她梳洗,瞧着谢羡面色有些发青,低声道:“小姐昨夜未能安睡?如今时辰尚早,不如再小睡一会儿?”

    一夜辗转反侧,脑中好像有根弦绷着,谢羡此时已经累极,十分渴望松软的床铺。

    然而昨夜的想法盘桓在脑海里,她不敢有片刻松懈,摇摇头道:“站一会儿就不困了。”

    婢女在身后看了看她,眼中担忧不减。

    她撑着身子去给吕氏请安,才要出门,却看见了吕氏。

    半月门前,吕氏笑说着什么,声音里满是感激之情。

    谢羡看见她身后还有个人。

    吕氏微微侧身,让那人得以走上前。

    谢羡一怔,随后心下一松,高兴地行了个礼。

    “见过静一师太!”

    静一一身洗得泛白的海青,手中把着一柄拂尘,朝谢羡点了点头,满眼欣慰。

    “正逢庵里无事,贫尼一收到信便赶来了。”

    “你们且商量事情,我去吩咐厨房做些膳食,师太还请不要客气,一定要留下用膳。”

    吕氏说着,便起身离去,让女儿和师太单独相谈。

    早在看到静一时,吕氏便想起在谢家,瑞草告诉她的事情。

    谢羡之前被带进庵堂中,多亏了她的照拂。

    吕氏对静一师太十分感念。

    静一同谢羡进了厅中,便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放到了桌上。

    待看清那文书上盖的官印时,谢羡心中大石终于落下一半。

    “我按你说的,想办法去问过官署,果真可以拿到行医允函。”

    静一师太脸上也有少见的激动。

    那日她按谢羡在心中所说的时间,赶去官府,原本心中忐忑,谁知说明来意后,文书却办得十分顺畅。

    据官府里那位差办大人所言,允准出家人还俗坐诊的条例才刚刚颁出,自己便出现在府衙中。

    那位差办以为静一师太在官府中有人,因而得知消息如此之快,当时还调侃了一番。

    “他当时说:‘师太可真是人在尘外,心中有人间啊’。”静一师太记得清楚,将那差办的原话一字不落复述给谢羡。

    谢羡看着静一师太认真的样子,知晓她未说出口的潜台词和疑惑,却没有去解释什么。

    “顺利便好。”

    岔开话题,谢羡又叫来丫鬟吩咐了两句。

    丫鬟取来长帷帽和一身素布短打,谢羡去内室很快换好,再出来时静一师太脸上的神色便有些复杂。

    “你这是······”

    这深青的短打,原是乡间佃户人家女子常穿的。

    粗布所制,通身素净不饰花纹,袖口紧窄。

    变裙装做裤装,为的是行动方便。

    静一师太虽居庵堂,但常与官员女眷打交道。

    京中贵女自不必说,便是随从的粗使丫鬟,也从未见过有人愿意穿此衣服。

    再者先前见到那位夫人自称是谢羡母亲,静一师太便猜到,谢羡当真是下决心要离了谢家,自己另立出来自谋生路。

    果不其然,谢羡见她讶然,也没多说,只是不在意地微笑:“这衣服行走时方便利落,便是随师太上山找药,或者替人看诊,也是可以的。”

    傍晚时分,趁着街上行人渐少,一辆简陋的青盖马车载着谢羡与静一师太进了竺巧然家。

    没过一会儿竺巧然自己的院子里就传出了一声惊呼。

    “你打算开药铺,还准备为静一师太开医庐?”

    静一师太被吓得脸色发白,以眼神悄悄问谢羡,是不是此行注定无果。

    谢羡则笑了笑,无奈地看向竺巧然,坦诚言明:“确是如此,不仅是药铺、医馆,我还要再开一间做香粉的铺子。”

    竺巧然坐到谢羡身边,满脸的震惊地握住了她的手。

    “可是谢妹妹,你知不知道·····”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才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今上厌恶商贾,还特意颁出《十束》,现下世人大都瞧不起行商的人,便如我家这般商行遍地都是,那些人当面会说一声掌柜老爷,背着我爹却会叫我们贩夫。”

    “你当真要如此,就不怕于声名有碍·····”

    听到竺巧然的担忧,谢羡淡淡一笑,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坚定。

    只要能让娘亲和翠花好好活下去,一家人不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她什么都不在乎。

    “声名不过身外事,”谢羡说到这,颊边生出一抹红晕。

    “我唯一怕的,是在此道上天赋不足。”

    竺巧然听了,终于放下心。

    她握住谢羡的手,笑道:“这有何难,谢妹妹,我来助你。”

    几日之后,京中最偏远的胡同里,一家医馆开了起来。

    医馆不大,只有一间铺面。

    前面满满当当竖着药柜。

    再往里走两步,便有一个处理药材的木台。

    木台后用一道垂下的布帘隔开。

    竺巧然进去的时候,那布帘后已经隐隐透出两个对坐的人影。

    旁边一个提着鸡毛掸子的伙计走来,和善问道:“小姐是来问诊还是买药?”

    “若是问诊,”伙计朝布帘后怒了努嘴,示意:“可得劳您等等,方才一个大娘才进去。”

    竺巧然朝他笑了笑,在店中转了转。

    趁此机会,旁边跟着的侍女便上来同伙计解释:“我家小姐是来找这药堂的主人,她此时可在这?”

    伙计忍不住多看了竺巧然两眼。

    眼前的女子半披着头发,身上环佩叮当。

    所用所佩皆不便宜,就连身边丫鬟也是如此,看起来家境极好。

    但是这样的大户人家小姐出门怎地不戴帷帽?

    不怕人议论吗?

    他忽然想起来老板临出门交代的话,犹豫地问:“这位小姐,是竺家东家的竺二小姐吗?”

    侍女点点头。

    伙计“嗨”了一声,恍然大悟。

    “小人眼拙,不知是东家小姐来了,小姐请进里面坐坐,我给沏壶茶,我们掌柜的今日带着翠花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铺子里只有师太在。”

    竺巧然正好逛了一圈回来堂中,听闻谢羡不在,点了点头。

    忽然又笑着问,“你为什么叫我东家小姐?”

    伙计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将鸡毛掸子放在一旁,端正地行了个礼。

    “掌柜交待过,竺家二小姐就是我们药铺的东家,若是竺小姐有吩咐,不管什么都需要照办。怪小的眼拙,一开始没有认出东家小姐来,还求您宽容这一回。”

    竺巧然万万没想到谢羡竟然这样信任她,心下很有些得意。

    她摆了摆手,望着旁边的几处地方皱了皱眉,侍女小豆会意,便对伙计道:“你叫什么名?待会儿跟我来,小姐要给这里置办点东西。”

    “是,小的叫裘铜。”

    伙计爽快答应了。

    正巧布帘被人掀起,静一师太送一个妇人出来,瞧见竺巧然,两人便进了布帘后商谈起来。

    小豆见这会儿药铺里没什么人,便叫上裘铜往隔壁走去。

    裘铜进药铺时,这隔壁还空着,这会儿门前却站了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垂手等在门扇两边。

    几个家丁见到小豆,像是得了信,开始搬开门扇,打开门,从里面一件件往外搬东西。

    裘铜扫了一眼,那些物件都不大,由人抱在怀里,上面还盖了一层绸子。

    风一吹,有一个绸子一角没压实,露出里面物件的一小角。

    可惜抱着物件的家丁步子飞快,裘铜只看到一片白从眼前闪过,再去看就只能看到家丁背影了。

    “不用好奇,都是些制药的器物。”

    小豆见裘铜好奇,便解释:

    “小姐去拜访过一些药堂的老先生,特意讨教过,老先生说用些特质的器物来捣药储药,能极大存住药性,小姐觉得你家掌柜肯定会喜欢,就淘来了。”

    裘铜一脸恍然大悟。

    小豆又笑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裘铜?向来只听过书童——今儿是头一回听说球童?难不成你以前专陪着少爷小姐们练习马球?”

    小豆说到这,觉得好笑极了。

    还要继续说,却听见裘铜道:“裘铜,五花马千金裘的裘,铜钱的铜。”

    小豆轻轻呀了一声。

    裘铜以为她跟着贵人,眼光必定极高,多少有些看不起自己这鄙俗的名字。

    他的声音有些涩。

    “姐姐,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人活一世,总要求点什么,我只能求钱财。”

    小豆顿了顿。

    她从小跟着二小姐竺巧然,生意经听了不少,账簿也识得,但是诗词歌赋却一窍不通。

    不过旁的诗句她不能说懂,这句却简单直白,说的正是值钱的好东西。

    这个她正巧知道。

    于是小豆笑道:“这个名字好,求铜。我家小姐常说,凡事心诚则灵,你以后定能发大财。”

    她的话音刚落,便见面前的十五六岁的伙计面庞一下亮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一株向日葵。

    裘铜在她对面,只是一个劲地看着她。

    两人只顾着害羞和发呆,丝毫不知道自己这情状,都被不远处坐在矮墙墙头的一个齐刘海儿小姑娘看了去。

    小姑娘盯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出手指戳向旁边的一截黑色衣袍。

    那截黑色衣袍迅捷右移,几乎整个隐进矮墙旁边的灰褐树丛里。

    “干什么?”

    一个男声没好气地问。

    “侍卫哥哥,我想我家小姐了。”

    翠花小小叹了口气,“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她还没回来。”

    走的时候,也不带上自己一起。

    “一个小孩叹什么气?小心长不高。”

    黑色衣袍窸窸窣窣从树丛里移出,长腿一横跨过墙头。

    找到了合适位置坐下后,章暮伸手拍了拍翠花的头。

    “你家小姐那么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

    他将手挪开时,翠花能感受到额前厚厚刘海被压扁又迅速地蓬松复原。

    这触觉让她想起自家小姐。

    平日里,谢羡偶尔为了安慰她,也会这样温柔地拍拍她的头。

    翠花心里不由对眼前的青年有了丝信任,向他问出心中忧虑。

    “静一师太医术好,今天下午,药铺来问医的人已经比上午多了好几个。”

    章暮瞪大眼睛,不知道这小孩在愁什么。

    “这有什么不好?”

    翠花继续:

    “竺小姐还帮我们小姐在城中开了一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章暮一头雾水:“?多一个铺子赚更多钱哪里不好?”

    翠花捂住了额头,一副说不明白的样子。

    章暮自顾自道:“你是怕你家小姐经营不善,到时候还不了竺小姐的钱,拿你抵债?”

    翠花不想说了。

    她对着章暮喊了一声:“胖胖。”

    章暮还以为她在喊一个人,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他正暗自思忖自己警惕性差了不少,一扭头却见空中飞来一团东西精准地砸到脸上。

    章暮扭身躲过,反手一个猛拍,就听到“喵呜”的惨叫。

    那团东西被他拍到旁边的屋顶,一扭身,又扑向了旁边的翠花。

    章暮下意识地将翠花拉到自己身后护住。

    谁知那小丫头去将头探出章暮身后,冲那团东西做了个手势,嘴里还说着安抚的话:“没事的,胖胖,侍卫哥哥可厉害了,被他打屁股不丢人。”

    章暮盯着冲自己弓起身子、全身炸毛的白猫,看着那双熟悉的宝石碧瞳,哭笑不得。

    方才心思全在这丫头身上,现在他看清这猫的长相,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问,“这猫也是你家小姐养的?”

    “这身材挺胖······咳咳,挺魁梧啊?”

    翠花骄傲地点点头,能吃是福。

    在她看来,胖胖是很有福气的。

    “这猫瞧着不凡,你家小姐是从哪里得来——”

    章暮还没问完,小丫头忽然松开他的衣摆,腾地跑去矮墙尽头的樟树上,伸手抱着树干就要滑下去。

    “哎——翠花——姑娘,我带你下去——”

    章暮没想到这黑丫头淳朴又鲁莽,胆子大到敢自己爬下树。

    他想追过去,然而那丫头动作极敏捷,一溜烟滑下树,摔了一个跟头也不恼,也不哭。

    爬起身连身上的灰都顾不上拍,小跑着冲巷子口奔了过去。

    章暮顺着她的背影,才发现巷口有一辆马车将将露头。

    他眯眼看去,马车上赫然挂着一个灯笼,上面写着隶书裴字。

    章暮双脚前后踏墙一跃,瞬息便追上了停在马车前的翠花。

    他一面盯着那没开的车厢门,一面忍不住想,里面的人到底是紫芯和谢羡,还是幽绛和谢羡。

    但是他猜错了。

    厢门刚打开一丝缝,便传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儿。

    同时,里面跳下来一个穿着宫装的侍女。

    竟是栾叶郡主裴南绾身边的贴身女官提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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